2016-02-23 《山河故人》:“涛”声依旧的时间宿命
这是2016年的某一个夜晚,孤独、寒冷、寂静,杂夹着一点点的躁动,作为一种现在时的状态,时间只是有限停留在每一帧画幅的流动里,自然时间对应于电影时间,仿佛就是一次错乱:地点不在家里的某个房间,却在遥远的澳大利亚,时间不是乍暖还寒的季节,却在十年之后的2025年——贾樟柯的《山河故人》,以一种预言的方式打破了时空秩序,并以2.39:1画幅比例呈现出一个叫喊着“涛,波浪的意思”的未来。
时空的错乱,后来就完全从现在时中逃逸出来,进入了真正电影式的响应:当澳大利亚的张到乐被忘年恋的Mia提醒你妈妈是谁的时候,已经记不清母亲名字的少年说,我记得她叫涛,波浪的意思,“涛……”似乎是从心底喊出的名字,但是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这样的喊声显得苍白,它无法支撑起想念、亲情和归家的感觉,即使张到乐的胸前挂着11年前母亲给他的那串红色钥匙,即使他很直接可以询问身边只讲中文的父亲母亲叫什么名字,即使他搭乘某一架飞机从澳大利亚飞回到山西,但是对于这个从小就被移植了文化、传统和语言的少年来说,故乡、母亲,永远是一种虚构,永远无法安然地抵达。
但是,那一声“涛”却可以被听见,听见是一种感应,在澳大利亚另一侧的山西汾阳,那个叫“涛”的女人似乎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孤身和狗相伴,包着张到乐曾经喜欢吃的那许多饺子,她仿佛就在一种时间的等待中,无限接近那个相见的时刻,无限回忆那个逝去的过去,走在大雪漫天的季节,走到那一座文峰塔前,不由自主地扭起曾经熟稔的舞蹈,世界只有漫天的大雪,世界只有孤身一人,她却仿佛看见了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爱情,自己的记忆,自己的1999年。
一种声音的连接和呼应,似乎是温暖的,时间并非是突然闯进来的,那些饺子是等待另一个主人的出现,那些舞蹈是等待另一些人的喝彩。但是,一个在2025年的澳大利亚,一个在1999年的汾阳,这样的连接和呼应却又充满了梦幻的色彩,沈涛无法回到过去,就像张到乐无法回到母亲身边,1999年和2025年是割裂的,过去和未来也是割裂的,那么属于现在的2016年,谁在自己的时间里?当贾樟柯的名字以字幕的方式出现的时候,不是1999年的婚嫁,不是2025年的分离,而是2014年的变故,一种时间过渡到另一种时间,一种状态递进到另一种状态,贾樟柯的出现是对于现在时的真正阐述,也就是在过去和未来之间,2014年才是真正属于贾樟柯的现在,属于电影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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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故人》海报 |
从1999年到2014年,再到2025年,这是数字标注下的时间流程,对应的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但是这样的时间并不是恒定在同一种状态中,为什么1999年的故事是4:3的画幅,2025年的剧情是2.39:1的画幅,而现在时的2014年却是16:9的画幅?不同的比例,其实对应着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状态,而当昨天、今天、明天三个时代以变异的方式被讲述和呈现的时候,时间的内部永远不指向同一条河流、同一个故人。相异的时间秩序里有着错乱的记忆,就像那个:“涛”一样,呼唤的是一条河流,呼唤的是一个母亲,却再也不是完整的、清晰的、深刻的,它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词语,飘散在无法真正对接的时空里。
但是,在2025年的未来里,少年张到乐毕竟像是找到了另一种母爱——和中文老师Mia的忘年恋混杂着母亲和爱人的情感,一个是很早就离开中国,没有系统学过中文的孩子,本身就是一种和母性割裂的象征,而父亲和他一起移民澳大利亚,在某种程度上不是一种亲情的维护,而变成了两个男人之间永不停歇的战争,一个满口英文,一个说着山西方言;一个是权力的控制,一个是自由的向往,他们没有共同话语,没有相同的记忆,所以在割裂的现实里,他们是一种矛盾体,而这种矛盾体恰好就是一种母性缺失的证明。而Mia呢?留学、离婚、老去,看起来既懂英文又会讲中文的她是张到乐和父亲张晋生之间的桥梁和纽带,但其实,Mia本身也是一个割裂的符号,她来自香港,一个曾经被殖民的地区,而当回归之后,也会缺少对于母性的认同。而当张到乐和Mia在那直升飞机上演绎一段忘年恋的时候,这种畸形的关系又将两个人推向了更深的放逐状态中,她是母亲,是老师,却也是情人,是相互安慰的亲近者,两个同样找不到故乡的人,在异乡用肉身的相依相偎来寻求精神上的依恋,所以这不是一种救赎,反而变成了对于割裂状态的反讽。
对于张到乐来说,寻求归宿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和Mia维持肉体和精神上的恋爱,获得母性的关爱和慰藉;而另一种方法则是重新关注胸前那一串钥匙,这是11年前那个叫“涛”的人为他挂上的,这是他随时可以回家的证明,但是在2025年的澳大利亚,这一串钥匙比母性更抽象,更具象征意义。对他来说,故乡是一个没有方向的存在,家是一个虚构的地方,甚至那2014年的别离也湮没在记忆最深处。张到乐寻找归宿的两种方法注定都会以失败而告终,所以对于张到乐来说,重要的不是寻找,不是回去,而是为了离开——离开控制自己的父亲,离开没有存在感的2025年,离开这个叫做澳大利亚的异乡。
甚至,张晋生这个父亲在他面前也完全变成了一个象征,一个和金钱有关的象征,一个抛弃故乡的象征,一个束缚自由的象征。从山西到上海,再到澳大利亚,其实相对于张到乐,张晋生更孤独,更无助,不懂英文,不融入当地文化,他只能在和老乡闲坐聊天中才能找回自己,而在他面前只有枪,有子弹的枪,却没有可以对准的敌人——从1999年到2014年,张晋生似乎都在寻找“敌人”,那敌人是和自己同时喜欢沈涛的梁建军,那敌人是自己建立又拆毁的家庭,而现在,他坐在那里,举起枪,却大声愤怒而孤独地叫喊道:我现在没有敌人。没有敌人就是没有冲突,没有敌人甚至没有了记忆,“其实他是用这种方式在思念梁子,因为他当年曾经想干掉他。但也许梁子已经不在了。”当贾樟柯以这样的方式让张晋生发出孤独的叫喊,意味着作为一个暴富的符号,也失去了最后的归宿。
从来,在张晋生面前就只有金钱,1999年,他就是用自己的那辆红色轿车炫耀着自己,作为煤矿主,他把自己的爱情也建立在财富之上,而当沈涛最后在他和粱建军之间选择他作为自己丈夫的时候,关于财富的控制就延伸到了爱情和婚姻里,以致他将出生的儿子取名叫张到乐——以Dollar的符号意义来命名自己的孩子,也是对于亲情的割裂。但是1999年的财富爱情走到2014年变成一场婚变的时候,对于他来说,离开的是自己的妻子,失去的是和儿子之间的亲情,也失去了可以当成敌人的梁建军。
是的,2014年是以“Dollar”命名的张到乐,而到了2025年,这个名字却被同学们调侃,“Dollar早已过时,你应该改名为RMB(人民币)。”从Dollar到RMB,看起来像是对于母性的回归,但其实是另一种符号的置换,所指向的依然是张晋生所构建的财富王国。但是这样的财富王国不仅失去了归宿性,也失去了未来性。在1999年的时候,张晋生的轿车载着沈涛,撞到了“黄河第九道弯”的石碑之上,而到了2025年,那富有母性意义的黄河却变成为了异国海景豪宅背景墙上的一幅油画——《黄河颂》。这是陈逸飞创作于1972年的画作,一位红军战士持枪站立在黄河畔保家卫国,但是这些意义在2025年的异国他乡完全被解构了,它是一种装饰,一种拍价为4032万元的财富象征。
在财富建立的王国里,亲情似乎永远在其对面,所以当初沈涛的选择也是现实的一种投射,一边是对于财富的追逐,一边是流落异乡的无奈,一边是恋爱的富足感,一边是被抛弃的挣扎,张晋生和梁建军,就像是1999年社会现实里的两极存在,而这样的两极对于本身就应该充满温情的感情来说,变成了你死我活的争斗,变成了消解友谊的敌人,而沈涛的这种选择看似是为了自己的安逸,实则是将自己推向另一种不安,当初父亲那一句“你自己觉得好就好”变成了一种无奈的叹息,而在这样的爱情世界里,财富最终取代亲情,就变成另一种宿命。父亲在给老友做70岁寿辰的时候溘然而逝,而从上海接来已经离婚而判给张晋生的张道乐,在沈涛看来,那维持着的母子之情就像猝然而逝的父亲一样,是无法摆脱的宿命,一身上海贵族小学的打扮,只会叫西化的“妈咪”,不懂得任何的礼义,作为儿子的张道乐无非也是一个异化的符号,没有亲情,没有归宿,只有自己将包出来的饺子塞进他嘴巴的时候,才会有一丝的存在感。
但是这种亲情是脆弱的,而那串钥匙挂上张到乐脖子的时候,她其实知道眼前这个儿子一定会离自己而去。离开是时间的永恒状态,父亲离开,丈夫离开,儿子离开,以及梁建军离开——当梁建军在许下永不回来的诺言之后,将家门的钥匙仍在了房顶,并非是意气用事,而是以这样的方式告别过去。离开是告别的一种方式,但是回来有时候也是一种告别,当梁建军因为身体原因,又回到这个布满灰尘的房子的时候,只有床头那一本红色的结婚请柬还保持着当初的样子,他因为沈涛的结婚而愤然离开告别过去,也因为自己的疾病而无奈回来,沈涛借给他治病的钱,不管是对于沈涛还是梁建军来说,都是对于感情一种脆弱的依存,时间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但是有一种东西却无法逝去,但是即使沈涛将红色的结婚请柬放进自己包里,即使梁建军用钥匙打开了封尘的房间和记忆,这一种回来也只是具有空洞的意义。
“咱们之间是什么问题?代数问题?还是几何问题?”在1999年的时候,沈涛就问过张晋生这个问题,而其实,生活不是关于算计的代数问题,也不是关于形状的几何问题,而是一种“三角关系”,无论是父亲、母亲和孩子,无论是恋人、丈夫和妻子,也无论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三角关系其实应该是最稳固的,最不易变形的,就像时间,它只在自己的轨道上不会改变方向。但是“三角关系”却变成了一种复杂而无归宿的虚拟存在,父母离婚让孩子失去了对于母性的依存,恋爱的选择让充满温情的恋人变成了敌人,而过去、现在和未来,又何尝不在自我割裂的世界里,在不同画幅的影像里,变成一种没有归宿的象征,变成一种突变之后的无奈。那一架1999年坠毁的播种飞机,在沈涛面前变成了一次事故,偶然的事故?必然的事件?而2014年的时候,又变成了烧纸的祭奠,这是亲情的回应,可是却再无回去的可能。
时间滑向没有方向的一侧,在固定的“三角关系”里,时间的主人便只能在2014年的离别,2025年的隔阂中变成一种流浪,那个关刀少年是谁?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家园,就在那独自的世界里行走,而背上的那把刀也没有了敌人,成为了一种摆设,“拿大刀的少年是我在现实中碰到过的,我看到这种场景就会想起古代人,就会想象说是关公在流浪,现在连他都没地方去了,开始流浪了。”流浪的关刀少年,何尝不是那个叫张到乐的少年,走在澳大利亚的路上,独自背着双肩包,只是再无那把刀,再无假象的敌人。
“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走过1999年的选择,走过2014年的分离,是不是必然会走向2025年的回归?钥匙只是挂在胸前,黄河变成巨画,枪里再没有子弹,一切都在变异,一切都不是原先的那个符号,而那些饺子,那座文峰塔,那支舞蹈呢?是不变的记忆?是永远的存在?2025年必将到来,只是在未来的画幅里,一切只是那个若隐若现的“涛”的温情传递,河流自上游而下流,时间自过去而现在,感情自聚合而生疏,一切都无法回去,一切都不会逆流,那么当在2016年的乍暖还寒的冬天看见2025年的未来时,在《山河故人》的变形影像里,在Pet Shop Boys《Go West》的音乐里,只有一种东西存在,它的名字叫: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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