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05 《武士道残酷物语》:可怕的忠诚
沐浴净身,穿好干净的衣服,跪在那间整洁的密室里,吩咐助手做好砍头的动作,然后用纸包好那把锋利的短剑,双手握剑,露出半刃,然后像用力往自己的肚子刺去,没有叫喊,没有挣扎,神态安详,跪姿端正,血从肚子里流出,紧接着助手的到从头颅处砍下……安静、规范、体面,这是武士道切腹的仪式,最后的死,却不是痛苦,而是忠节和义烈,是美德和荣誉。但是,这自死的一幕,从庆长时代到元禄时代,再到天明时代,到明治时代,乃至现代社会,完全变成了一种变态的剖腹礼仪,变成了可怕的尚死文化,最后甚至成为扼杀一切人的本性的家族传统——终究渗透着生命的血,渗透着残酷的死亡。
“武士者,须一生悬命于武士道。所谓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这是山本常朝在《叶隐》里说的话,这是日本古典时期的武士道精神,是武士道的修养书。“看透死亡”的意义在武士那里就是要果断地死,毫无留恋地死,毫不犹豫地死。武士为谁而死?那就是自己受俸禄的主人,当饭仓次郎左卫门成为堀式部的家臣的时候,那一个合约所订立,就宣布了饭仓次郎就要效忠主人,就需要救主人于危难。当一场战争爆发的时候,对于饭仓次郎来说,也正是实践忠君的一次机会。但是在突围失败之后,主人陷入了困境,而在这个时候,饭仓次郎所选择的唯一方式就是报答知遇之恩,代主切腹。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切都引我个人而起,只能以死来结束。”
| 导演: 今井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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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种死在体现了君臣忠诚思想、体现了武士道的道德规范和哲学的同时,却也走向了另一种残酷。佐治卫门切腹自杀之后,当那助手打开门向全家宣告“已经顺利完成”的时候,那门外却还有佐治卫门的妻子和孩子,在一种死面前,那孩子却还是面带笑容,天真无邪地发出咿呀之声。从庆长时代的饭仓次郎左卫门到佐治卫门,从代主切腹到随主殉身,或者还是体现着武士的一种自我行为,或者阐释了一种忠诚、信义、廉耻、尚武、名誉的精神,因为在他们看来,对生命的执着反而是一种不真诚的表现,反而是对于名利的追逐,所以当成为主人的家臣,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这种以“死身”来义勇奉公,在他们看来,就是一种世间的真实,就是战胜了自己。
但是,死却发生着变异,忠诚也慢慢演变成了愚忠。到了元禄时代,在江户求学的久太郎,却陷入到了潘主的道德沦陷的深渊里。也就是当主人在道德上败坏的时候,作为武士,如何体现忠诚,如何看待生命,如何追求自我。潘主是一个好娈童之人,甚至连仆人都评价他是“过着淫乱的生活”,而当他看到皮肤白皙、笑容可爱的久太郎的时候,便将其占为己有,虽然久太郎有了一种微弱的反抗,在被关上门的时候,在潘主笑声里是“放开我!”的呼唤,但是这声音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身体被侮辱,这只能是吞咽在肚子里的屈辱,而这样一种屈辱,却在所谓的武士道精神里却成为一种“荣誉”:“接受他的宠爱吧,你会过上让很多人眼红的生活。”但是对于久太郎来说,虽然无法反抗,但是内心却萌动着一种自我的意识,那就是对于潘主夫人阿荻的爱恋。那一次向阿荻行礼,两个人终于将手握在了一起,“留在这里吧,我一个人心里没底。”这是阿荻对他的请求,而其实,不管是久太郎,还是阿荻,都是潘主道德败坏的牺牲品,他们的身上都留有潘主用牙齿咬过的伤痕,他们无法追求自己的幸福,甚至没有任何个人的生活。而更为不幸的是,潘主发现了他们的“勾当”,“你踩在我的心里了,破坏了约定。”破坏了约定,就是破坏了君臣的关系,就是违反了武士道精神,所以潘主最后将久太郎施以了残酷的腐刑,让他从此不再成为男人。而在施以腐刑之后,却又强逼久太郎娶阿荻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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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道残酷物语》海报 |
实际上,娶阿荻为妻,并不是成全他们,而是惩罚他们,被腐刑的久太郎,被阉割的不仅是自己作为男人的身体,还有尊严,所以这样的决定实际上是将他推上了死路,不久之后,久太郎就忍辱而死。幸亏在和阿荻的交往中生下了两个孩子,使得家族的香火得以续传,但是这种续传的香火,还一直生活在武士道的世界里,无法超越,无法颠覆,最后甚至比祖先更残酷地陷入到死亡的深渊里。天明时代的饭仓修藏,是一个武艺高强的武士,他能够在蒙住双眼的情况下准确辨别声音,无误地击中敌人。看起来,饭仓修藏迎来了人生的一个辉煌阶段,自己受到潘主的厚爱,妻子、女儿和儿子组成的家庭也过得很和谐,比起那些庄稼没有收成又有赋税的农民来说,的确是幸运的——农民们生活无望,向潘主告状,潘主竟然将五个农民抓起来,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施以锯头的酷刑,而无法忍受这种酷刑的围观者因为抗议,竟也被潘主活活杀死。
农民的死或者是远离饭仓修藏的武士生活,但是对于他来说,残酷的悲剧依然无法避免。潘主为了自保,要求饭仓修藏把美貌的女儿佐藤献给家老,饭仓修藏不仅没有抗议,反而认为是一件荣耀的事,致使佐藤和未婚夫胜间被活活分开。而贡献了自己女儿之后,不想在一次偶遇中,潘主又看上了饭仓修藏的妻子真纪,面对这样的要求,饭仓修藏也没有阻拦,“领主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而悲剧也就此开始,真纪无奈去了领主的地方,却以自杀的方式保全自己的身体,但是这对于饭仓修藏整个家族来说,却是一次罪孽,领主对他的惩罚是“闭门修过”,不仅要忍受丧妻之痛,还要求得领主的原谅,实际上,这种惩罚的真正意义是取消了他的武士身份,这无论如何是毁灭性的。所以在骨子里具有武士道精神的饭仓修藏,前去领主那里,不是为了说情,而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有着不背叛的忠心,而这种忠心最后却滑向了命运的深渊。
领主给了他机会,照例给他蒙上双眼,照例给他锋利的剑,照例让他攻击敌人,饭仓修藏也真的把这一次当成了重获武士身份的机会,一样剑起刀落,一样例不虚发,但是当领主命人拿掉蒙在眼上的白布的时候,出现在饭仓修藏眼前的是两个血淋淋的尸体,他们不是别人,却是自己最亲的女儿佐藤和胜间,他们没有喊叫,没有挣扎,却活生生被自己的双手砍成两段。“我不知道是你们,我的双手就知道砍人。”这是饭仓修藏在看见眼前的死亡时说的话,“太过分了,我受不了了!”或者是他的懊悔,或者是他的痛苦,但是这种懊悔和痛苦里从来就没有对领主的一点埋怨,有的只是对自己的指责。
是的,在被要求佐藤进贡给家老的时候,他没有过任何的反抗;当妻子真纪自杀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的愤怒;而当自己的女儿和准女婿死在自己的手中的时候,他痛恨的也只是自己。在前往领主住处的时候,饭仓修藏就曾对最小的儿子说过:“你要随时准备没有父亲的日子,武士只要有主君,就不要想到自己,武士没有自己,心中只有主君才是武士的使命。”这是对儿子的训诫,也是对自己的要求,而这一种恪守的道德规范也成为他一生的处世哲学,而在履行这极端的美德中,武士道精神其实已经走向了畸变。最后领主给他的是那柄剑,剑穿过了他的手,在痛苦面前他依然没有反抗,而是拔出剑刺向了自己的腹部,自己的一生在妻子自杀、女儿被自己砍杀之后,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潘主保重。”留下的最后一个希望是儿子在家不断重复念叨临走前给他讲的武士道精神。
不是悲壮,而是盲目,不是忠臣,而是愚忠。而这种武士道精神果然也成为家族的信仰,到了西学盛行的明治时代,在东京求学的进吾却还要照顾最后的潘主,甚至要将他接到自己家中,和自己的祖先一样,把主人当成是绝对的权威,绝对忠诚的目标,那时最后的领主已经患病严重,甚至已经濒临死亡,就像早已不适合形式的武士道精神一样,苟延喘息,但是那种绝对忠诚的思想在新时代照样导演出了一幕悲剧。在进吾求学上课的时候,进吾未婚妻富士负责照顾领主,那一声铃响之后,无论什么情况都必须来到病床之前,满足他的任何要求,甚至当领主在病态的欲望中将富士奸淫,回到家听到富士的哭泣,得知事情的经过之后,进吾竟然没有对衣冠禽兽的领主愤怒,反而责怪自己:“领主长时间一个人生活,对富士有意思,我没有注意到,这是我的粗心。”甚至当领主再次摇响那刺耳的铃声,再次要富士来到身边的时候,进吾还对富士说出了那一句让人悲痛欲绝、灭绝人性的“求你了。”
进吾是“我”的祖父,而在进吾之后,这种家族式的传统“美德”依然焕发着强大的力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我”的父亲多津夫和哥哥饭仓修分别战死沙场——那是对天皇的效忠,为国家的献身,而在法西斯化的国家军队中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只能是自己成为侵略扩张的工具。而到了“我”生活的现代,这种愚忠思想并没有成为过去式,“我”和杏子相识相爱,已经准备举办婚礼,但是公司的部长打听到,杏子是在和自己有竞争的明日建设公司任打字员,部长希望我能够从杏子那里得到重要的商业机密,而这中要求也被我看成是一种对上司的忠诚行为,最后杏子拿到了信州坝的报价复印件,也终于让部长大为高兴,甚至开始提拔我,但是部长进一步提出为了让这件事不引起注意,叫他们推迟举行婚礼。面对这个要求,我竟然答应了,而杏子却愤怒地问我:“公司的事重要还是我们自己重要?”在无望的结局中,杏子愤然自杀。
从庆长时代到元禄时代,从天明时代到明治时代,再到现代社会,那种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追求一种忠诚的死的武士道精神,其实完全走向了一个极端,走向了生命的反面,但是在所谓的家族美德和荣耀面前,在妻子之死、儿女之死、自身自死的连环悲剧里,从来没有人想去反抗,想去颠覆,想去改变,果断地死、毫不留恋地死、毫不犹豫地死成为一种哲学,而在我这里,尽管认识到了残酷的历史,尽管想要改变这条老路,但最后还是变成了牺牲品——牺牲了自己的爱情,牺牲了自己的幸福。
这是可怕的忠诚,这是畸变的精神,在这一个个残酷的故事背后,是一种反思,这种反思对于根深蒂固、已经走向偏执和极端的武士道精神来说,其实积重难返,但是在我和杏子分离,杏子自杀被救起之后,却似乎要急于表达那种和传统决断的意志,而延续千年的封建产物要割裂,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最后我站在杏子病床前,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杏子终于被救起,像是生命最后的救赎,但是这种救赎人为的痕迹太过于明显,突兀在那里,反而让人觉得是一种妥协,永远没有彻底地根除自己家族的那种畸变精神,永远只是为了求得一时的谅解,“结婚吧,哪怕只有我们两个。”最后是回归,最后是人性,看上去也像是一次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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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绿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