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05《宇宙奇趣全集》:出去的路是通往里面的路
结果,视觉,我们一直期待着的视觉,却成了别人的视觉,发生了一场大革命:突然,在我们周围有人睁开了眼睛,有了角膜、虹膜和瞳孔。
——《螺旋体》
从“停在那里”开始,呈现的是一个无我的时期,“我没有形态,就是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形态,或者说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有一种形态。”之后是知道有其他生物存在,甚至还有异性者,在水的振动中带来新的信息;再然后,从收到的信息开始想象,想象细微之处,想象异性者的形象;再之后,则开始分泌钙质物,钙质物有了色彩,它形成了螺旋形盘绕着的美丽色带;最后,“我们变成了以自己形体而自我完美的完美者。”视觉被完全打开,视觉引起了一场大革命,当我和周围的人组成的“我们”睁开了眼睛,于是有了角膜、虹膜和瞳孔,生命体最终形成,它是以看见和被看见的方式发现,它是从形态到色彩、从想象到现实而最终实现的,“我穿过虹膜的半液体化球体、瞳孔的暗室、视网膜的镜宫,再漫无边际地向我们真正的元素扩展。”
眼睛的大革命让想象成为了生命的现实,我的视觉成了别人的视觉,我看见也意味着我被看见,不仅生命开始形成,而且关系开始建立,“总而言之,我预见了一切。”一篇小说《螺旋体》是一种看见的存在,是看见之后的看见,而《宇宙奇趣全集》,也是看见之后的看见——2016年的3月阅读了译林出版社的《卡尔维诺文集》第二、四、五卷,其中的第四卷就收录了《宇宙奇趣》,它和《命运交叉的城堡》《看不见的城市》合在一起,但只是卡尔维诺最早完成的《宇宙奇趣》,当《宇宙奇趣全集》摆在面前,它在看见之后所看见的则是《零时间》《宇宙奇趣的其他故事》《新宇宙奇趣》《一个改编的宇宙奇趣故事》,看见的看见形成的是一个完整的系列;又发现《世界的记忆》一文收录在卡尔维诺的小说集《在你说“喂”之前》里,而这本小说集是在2022年完成了阅读,当这一本被阅读,意味着其余的小说也成了看见之后的“看见”。
2016年阅读《卡尔维诺文集》时的看见,2022年阅读《世界的记忆》时的看见,在2024年看见又被延续,它构成“看见的看见”就像《螺旋体》中“漫无边际地向我们真正的元素扩展”这一过程,而这也是卡尔维诺构筑的宇宙论,在接受巴尔贝里斯的采访时,卡尔维诺说《螺旋体》讲述了一个软体动物在长贝壳的时候想到的一些事,“我把它视为《宇宙奇趣》要到达的终点,但也是起点,因为正是从这里我又要开始新的工作了……”《宇宙奇趣》的终点成为了新的起点,新的起点是《宇宙奇趣》新的文本,它是《零时间》《宇宙奇趣的其他故事》《新宇宙奇趣》《一个改编的宇宙奇趣故事》,或者对于卡尔维诺来说,这个关于“看见的看见”的体系更是宇宙论的延续,它漫无目的通向了关于“我们”的元素——从宇宙到生命,从生命到看见,再从看见到“我们真正的元素”,卡尔维诺所构建的不是和天体有关的宏大宇宙,而是和人类的我们相关的存在,这种存在本身所折射的就是生命、思想、爱的“螺旋体”。
这一意识在最早的《宇宙奇趣》中得到了体现,卡尔维诺的一句话就写在题辞上,“世界先于人类而存在,而且会在人类之后继续存在,人类只是世界所拥有的一次机会,用来组织一些关于其自身的信息。”促使卡尔维诺写作“宇宙奇趣”的是科学意义上的演进革命,1957年8月第一枚洲际导弹发射,两个月后苏联Sputnik升空,这两个人类对宇宙的探索事件在世界上激起了巨大反响,而卡尔维诺也受到了影响,他马上提笔写了两则寓言故事,这些寓言故事以宇宙中的“我们”为视角,对人类自身在宇宙的存在展开想象式看见,卡尔维诺远离了太空进步带来的表面狂热和宣传狂热,他指出世界先于人类而存在,也将在人类之后继续存在,所以人类对于世界来说,只不过是拥有过的一次机会,这个机会对于人类自身来说也只是组织一些关于自身的信息。世界和人类关系的阐述,在卡尔维诺这里显得有些悲观,而这也符合人类渺小这一事实,人类无法真正改变世界,也无法探求宇宙真正的奥秘,一切的意义是为了探究自身。
大宇宙其实映射的是人类自身的宇宙,而人类自身的宇宙通过奇幻小说得以展现,更可以看做是卡尔维诺的宇宙诗学,1965年卡尔维诺在《咖啡》11月刊上发表了四篇宇宙奇趣的文章,在一条作者注释中说:““宇宙奇趣要讲述的不是科幻故事。宇宙奇趣的背后所拥有的更多的是莱奥帕蒂·大力水手的连环画,塞缪尔·贝克特,乔尔丹诺·布鲁诺,刘易斯·卡罗尔,扑克中王牌的画,有时也会有兰德尔菲,伊曼努尔·康德,博尔赫斯,格朗维尔的版画……”宇宙不是那个宇宙,科幻不是那种科幻,卡尔维诺如何让自己和读者拥有一次机会来组织关于自身的信息?第一辑的《宇宙奇趣》所讲述的12个故事围绕的是“消失”这个关键词,消失是迷失,是空无,是我成为非我的转身。
《月亮的距离》是小说集中的第一篇,“月亮的距离”便是站在地球上、作为人类和月亮的距离,“据乔治-H.达尔文先生所说,从前月亮曾经离地球很近。是海潮一点一点把它推向远方的:月亮在地球上引起的海潮使地球渐渐失去了自身的能量。”这里说到了月亮和地球渐行渐远的距离,来自于海潮的引力,海潮的引力超过了地球对月亮的引力,于是最后变成了遥远的距离,而引力问题也在人与人之间成为一个问题。小说以卡尔维诺所设置的老Qfwfq为叙述者和回忆者,讲述和月亮的一次远离过程。最开始的时候,地球和月亮紧挨着,它们互为阴影,所以随时都会发生月食,在月亮离地球最近的金礁湾,“我”和Vhd Vhd船长、他的妻子、我的表弟聋子、小Xlthlx一起划着舢板来到了那里,然后登上梯子去月亮上取凝乳,取好凝乳之后又从梯子上下来返回地球。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引力却变成了船长夫人对我的引力,“在这种乱抓乱摸中,我有时抓住Vhd Vhd太太的乳房。又圆又挺的乳房,接触起来感觉良好,心里踏实,它的引力与月球的引力相当,甚至更大一些。”我爱上了船长夫人,但是船长夫人却喜欢和聋子表弟一起登月,甚至他们的登月计划变成了一场密谋,“一起藏在月亮上面待一个月”,他们离开我们生活在月球上,最后我只能在返回地球之后感到痛苦,“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月球,望着永远无法追得上的她。”
从身体的欲望变成引力,到聋子表弟和船长夫人之间的隐秘之爱,“月亮的距离”也变成了爱的距离,而这种距离产生的原因就在于我成为了“他人”,最后对月亮的观望则是“他人化”的投射,“是她使月亮成为月亮,每逢月圆就使狗们整夜叫个不休,而我也在其中。”因为我是非我,所以看见的一切消失了,这构成了《宇宙奇趣》的主题,在《天亮的时候》中,老Qfwfq的回忆里是黑夜中的生活,当黑夜过去出现了光,光的背后是太阳,这是黎明,但是光也带走很多东西,我的姐姐就留在了地球的那边,“她被埋在地下深处,还是从地球另外那边逃生了?我们都不得而知。”白昼之后依然是黑夜,但是该发生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姐姐消失,对于宇宙来说什么也没有改变,“可是,那不过是地球照例在完成它的自转,是夜晚。一切才刚刚开始。”《太空中的一个标志》里,Qfwfq在太空中做了一个标志,一个用来区别的标志,“它一直带着我,全部地拥有着我,介入到我和一切与我相关的事物之中。”但是标志无非是人设的存在,它是这样也是那样,但是对于宇宙来说,用来区别的标志永远被吞噬了,“再也没有办法确定一个参照点:银河继续运行,而我却不再数其转数了,任何一点都可能是起点,任何与其他标志相交叉的标志都可能是我的,可发现它再也没有用了,反正离了标志的空间已不再存在,也许从未存在过。”包括人类也可能从未存在过。
《无色》是对于地球表面覆盖的大气层的发现,它带来了红的火,白的冰,蔚蓝的天,土色的地,但是它的本质依然是“无色”,当Ayl追寻着光而远去,她也从无色的世界中消失了;《光年》是对于时间的一次记录,星星上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看见你了!”这是两亿光年距离的对话,但是时间真的可以被这样看见?我的牌子写着“就凭这个?”便是对看见的质疑,“那些星系逐渐消失,直到闪光的尾巴终于走进黑暗世界。”关于消失更具象化的故事是《水族舅姥爷》和《恐龙》,《水族舅姥爷》写的是一个“水生时代”已经结束的故事,Qfwfq和家人们开始离开水在海滩上爬行,只有舅姥爷还在水里,当我以为我们的生活是进化的成果,最后我的未婚妻L11却离我而去了舅姥爷所在的潟湖,“嫁给他!跟他一起回归鱼类,再生出一些鱼来。再见!”L11的选择不是退化,是一种改造自我的努力,她以更具体的“一个”作为对自己的注解:“一个宣布未来的生物,一只为刚钻出蛋壳的幼崽哺乳的鸭嘴兽,一个身处矮小植物之中变瘦的长颈鹿,或者一头证明已不再复返的过去的新生纪开始后仍幸存的恐龙,或者一只以往能保持几百年一动不动的鳄鱼。”改造自我就是回归自我,时间不是进化或退化的明显标志,《恐龙》里的我是一只恐龙,是灭绝的恐龙家族最后的幸存者,但是当我来到这个世界,却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恐龙,即使我就在面前,即使我说自己是恐龙,最后遭遇的也是嘲讽,“恐龙”作为已经消失的物种,它已经变成了概念,对于新人来说,甚至已经“无名化”了,于是存在的恐龙也是不存在的恐龙,“我穿越山谷与平原,到了一个地方的火车站,乘上火车,混入人群之中。”
编号:C38·2231212·2043 |
和月亮的距离就是引力的逐渐消失,黑暗光明的交替是太阳的工作,水族舅姥爷的存在和恐龙的消失在一条平行线上,在宇宙之中,人类只是一个机会而已,而且是自己编织的机会,所有的命名也都是人类对自我的认识,所以宇宙论在卡尔维诺这里,就让人类变成了一个个随时可能消失的点,《一切于一点》通过老Qfwfq的话说,就是:“我们能对时间做什么?都在那里挤得像沙丁鱼一样。”但是对于容易消失的人类来说,他们毕竟还是点,还是存在的点,就像《螺旋体》一样,卑微的生命也会有开始的时候,所以在第二辑《零时间》中,卡尔维诺从宇宙的“零时间”探讨生命的时间,而生命的时间指向的是“漫无边际地向我们真正的元素扩展”这一过程。
《零时间》的第一部分是“Qfwfq的其他故事”,虽然还是延续《宇宙奇趣》中的视角,但是这些故事明显是对《宇宙奇趣》部分的解读。《软月亮》可是视为《月亮的距离》的一次逆写,月亮不再是因为引力不足而被地球推远,而是月亮掉落的碎片城了地球上的大陆,而当月亮靠近它并不离去,“我是说月亮就不再是一个行星,而地球有一个月亮!”地球是被月亮的碎片造就的,所以当地球变得古老,地球的材料就必须在月亮上被找到,“在那里没有被利用,还零乱堆积着,而正是因为这点,人们才要到那里去:去回收它们!”月亮成为地球人类的一种记忆;《水晶》可以视为是对《天空中的标志》的一次解读,标志完全消失于太空之中,这是人类之无的体现,而“水晶”的主旨是秩序,“假如构成地球的各种物质在炽热状态下有足够长的时间冷却,并且有足够自由的运动,它们就能够从其他物质中间分离出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水晶。”但是这种形成在玻璃板中,它就是伪秩序,而与伪秩序作对的则是伪无序,不管是伪秩序还是伪无序,都是一种伪态,所以,“真正的秩序就是给自身内部带进不纯净和有所破坏的秩序。”而这也正是“天空中的标志”不再是标志的原因。《血,海》在人类生命之血和世界之海形成了相似性,但是相似性却也是对立,“当初所有生命物体都浸泡其中的海洋,现在却被关闭在这些生物体内了。”这是体内变体外的对立,那么生命之血是不是也是一种死亡?爱是不是一种伤害?“我对于泽菲亚的冲动中,除了要让整个大洋都属于我们的推动,还有要失去大洋的推动,要在大洋中消灭自己的推动,要毁灭自己,折磨自己,或者说,作为开始,先折磨泽菲亚,我最爱的她,把她碎成小块,吃掉她。而她也是一样:她所想的也是折磨我,吃掉我,吞掉我,而不是别的。”最后一辆大众轿车造成的事故使得所有人都流出了生命之血,“这血不是原始的血-海,而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干燥的外面的一个细节,一个周末交通事故统计上的数字而已。”
记忆是一种无记忆,秩序是一种破坏,鲜血最后变成无意义的数字,甚至最后“Qfwfq的其他故事”也在Qfwfq的消失中成为了一个事故,这是卡尔维诺所塑造小说主角的死亡,它构成了对于生命宇宙的第一维度,而《普利希拉》则通过“有丝分裂”“成熟分裂”和“死亡”第三部分则直面人类生命的过程,在Qfwfq进入死亡之后,《普利希拉》完全通过细胞的自言自语延续着生命,按照卡尔维诺的解释,这意味着人类的语言进入了危机,“这里只剩下第一人称的讲述,不再需要投射到星系和星球之间……”第一人称叙述的“有丝分裂”,是在一种丰满的意识中产生的分裂,这种意识强化的是作为主体的我,但是我发现了自我,也意味着我成为了非我,“我发现我的走出自我是一条不归之路,没有再还原成我的可能,现在我发现正在丢掉而不能还原的那个我,于是就有了胜利的焦虑,因为生命已经到了别的地方,已经是不再重叠的他人细胞的记忆在闪烁,在建立新的细胞的关系,和新生的自我与他人的关系。”有丝分裂是自我的撕扯,是之前和之后时间的撕扯,但是时间真的是一种必然前进的线性存在?“成熟分裂”则是自我而和他人建立关系,一个精子和一个卵子,结合成为一个人,但是精子和卵子真的融合了?只是一种贴近,是由物种决定的贴近,而对于主体来说,永远没有自我选择的机会,“普利希拉,永别了,相遇和相拥无济于事,我们保持遥远的距离,或者相近只有此生一次,也就是说,我们是无法接近的。”所以最后的“死亡”,也是物种决定的,它是核酸的编码,是信息流,是自动装置,死亡之后是新的生命,但完全呈现为机器,“也许比我们更优秀的一代代机器继续生活着,谈论着生活,说着曾经属于我们的语言;我和普利希拉的语言被翻译成电子指令,依然相遇碰撞着。”
在完成对宇宙时间、生命时间的解读之后,卡尔维诺进入到第三部分的“零时间”,这反而是卡尔维诺的一次充满隐喻和哲学意义的建构。“零时间”是对时间的一次形而上思考,当刚刚放出箭的弓在左手中,右手向后收着,而箭还悬在空中,在自身轨迹的三分之一处,另一边,箭所射的目标是一头狮子,狮子也悬在空中,也在它轨迹的三分之一处,它正张着血盆大口伸出利爪向我扑来。箭、狮子和我,都悬在空中,都停在轨迹的三分之一,这是时间停止的一刻,而因为停止可以思考的问题是:这个情境好像不是第一次出现,那么,“一个时间点能否叠加在之前的时间点上。”更具体而言,“我处在宇宙中间阶段的任意一个时空点;在几百几千几亿秒后,箭、狮子、我和荆棘又处在我们现在所处的状态,然后这一秒又被一系列继续着的几百几千几亿秒所吞没、埋葬,无论这一秒内狮子和箭的飞行是否会聚;然后,在某一点,这个运动掉转了方向,宇宙在相反的一面重复着。”卡尔维诺用的不是问号,而是句号;卡尔维诺提到了重复,而不是唯一——这也正是他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看起来重复,看起来相反的一面重复,却一定是唯一的存在,“每一秒都是一个宇宙。”不仅是一个宇宙,而且“它存在于一些互异的不可逆的点上”,每一秒都只发生一次然后就永远已经发生过。
这就是卡尔维诺的“秒-宇宙论”,我所生活的这一秒就是我所处的这一秒,在一九八五年接受《全景日报》米凯莱·内里的采访时,卡尔维诺说:“在故事里,每一秒钟,每一个时间的组成部分都是宇宙。我取消了所有的之前和之后,专注于瞬间,想要挖掘其中无尽的财富。把时间过得像时间一样,把一秒钟过成一秒钟,它代表了一种避免悲剧形成的意图。”但是这个“秒-宇宙论”里,卡尔维诺的瞬间,最大突破则是建立了“互异的不可逆的点”,正是互异性让卡尔维诺从宇宙转向了真正的寓言,这一寓言最精彩的当属《基督山伯爵》。埃德蒙·唐太斯已经被铁链锁着关在伊夫堡里,一起关着的还有神父法里亚,被关着的监狱生活是一种封闭,更是每天面对牢房、天窗和走廊的重复,它是看到的“相继、交替、互不相斥”的画面,所以他们的想法一样,那就是逃狱,这是打破重复的唯一办法,法里亚坚持的办法就是遇到困难然后想出另一个办法,遇到新的困难就想出新的办法,这也像是一种循环,“对他来说,一旦能避免这些可能的错误和预想不周,他的越狱计划不可能得不到实现。”
在这样的时候,“基督山伯爵”埃德蒙·唐太斯想到的是反证:只要在城堡的设计和建造中有错误或过失,逃跑才能可能,这正是法里亚的想法,找到薄弱环节就能打开堡垒;而我的想法是,“存在一个无法逃离的完美堡垒”——互异就这样产生了:法里亚是在解构,而我则是在建构,“我还是继续不断地建设它,一直在猜想着堡垒里存在的那些无法逾越的屏障。”在这样的反证下,出现的画面是这样的:如果堡垒不断变大,那么关在里面的时间就会越久,离堡垒外的世界则越远,当法里亚不停地挖,墙却在增厚,瞭望塔和外堡都在自我复制,都在增倍,所以唯一的办法是关于时间的:如果挖的速度快于堡垒变大的速度,那么法里亚就能离开,同样,让堡垒自我收缩,那么神父就会像炮弹一样被打出去——时间回流就是最好的办法,“那么我逃出去的时刻就是我被关进来的时刻:我终于又面对着大海;这时候我看见了什么?一艘载满了宪兵的船正要在伊夫堡靠岸,上面押着被铁链锁着的埃德蒙·唐太斯。”
互异性产生了一个时间的突破口,被关押就在时间的回流中完成了逃离,未来就变成了过去,在这个意义上,卡尔维诺得出了内和外的互异,这是空间时间化的一种创造,也是时间空间化的一次运用,“如果外面是过去的话,那么未来就在伊夫岛的最中心点,也就是说,出去的路是:一条通往里面的路。”那么这条通往里面的路是什么?两个囚犯的命运都和拿破仑有关,也都和这部小说的作者有关,路不断向里,最后指向了作者和创作的小说,在大仲马将这部小说交给编辑出版之前完成越狱,或者在大仲马书写越狱之前就将其抽离,于是出现了关于《基督山伯爵》的另一条曲线,“把所有阻碍故事进行的环境联合起来,就是一条负小说的,也就是带减号的《基督山伯爵》的螺旋。”一本是小说,写完出版的小说,另一本是负小说,它有一条通向最里面的路,这条路也是出去的路,两本小说看起来一模一样,但是手法不同,这也就是卡尔维诺发现的小说宇宙:“要构思一本书——或者一次逃亡——第一件事情就是要知道该去掉什么。”而这样一种构思唯一的要求就是:“只要猜出想象中的城堡不会跟真正的城堡相交的一点,然后找到它,就够了。”
想象带来的是逃离的可能性,它永远不和真正的城堡相交,所谓宇宙,所谓堡垒,所谓作者,都是在互异中构筑了不可逆的点,它越通往内部,就越是出去的路,逃亡的路,自由的路。这种“互异的不可逆的点”也体现在“一个改编的宇宙奇趣故事”《另一个欧律狄刻》之中,这就是卡尔维诺对《石头的天空》的改编,他把故事放在了古希腊的传说和神话中。欧律狄刻被囚禁在地狱中,地狱就是地下,而按照俄耳甫斯的说法,地球本身就是一种里面,住在外面的人不是地球人,而是带着谎言的地球人,“地球人应该是指生活在里面的人,像我和欧律狄刻这样的人,直到有一天你们欺骗她,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了,带到你们那个凄凉的外面。”里和外构筑了互异性,正如“出去的路是通往里面的路”一样,卡尔维诺让俄耳甫斯看见了欧律狄刻飞向外面的悲剧经过,最后在翻过火山口时消失,而消失之后的俄耳甫斯则要用内部的力量侵入外部,“让欧律狄刻重新融人地球的物质,在她的上面建造一个新的穹顶,一片新的矿物质的天空,把她从那地狱中解救出来,那里到处都是颤抖的空气,那种声音,那种歌声。”
当然,俄耳甫斯最后以失败而告终,他自己把自己埋葬了,但是以内部的力量侵入外部的想法就是在互异中激活作者、激活宇宙,就是卡尔维诺的“另一个欧律狄刻”:“我们要重新建立一个内部诸神的王国,一个居住在紧密的厚度里的诸神王国,现在外面的诸神,高高的奥林波斯山上和空气稀薄处的诸神,已经把所有能给你们的都给你们了,但很明显,这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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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词品》:如仙客御风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