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08《梦粱录》:畴昔侈靡之习至今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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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讲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捏合,与起令随令相似,各占一事也。
    ——《卷二十》

说书,谓之“舌辩”,杭州分为四家,各有门庭;讲经,就是演说佛书;说参请者就是冰柱参禅悟道之事;讲史书则是讲说“通鉴”及汉唐历代书史文传;还有商谜、道谜、走智、正猜、下套、贴套、横下等各种猜谜娱乐活动……这一切都是“小说讲经史”的内容,由此构成了南宋时期市民文化的兴起和对知识传播的重视。吴自牧在这里重点提到了“小说”,被称为“银字儿”的小说包括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发踪参之事,著名的说书者有谭淡子、翁三郎、雍燕、王保义、陈良甫、陈郎妇、枣儿余二郎等,他们在瓦舍勾栏中“谈论古今,如水之流”,形成了杭州“说书”的独特风景,而当吴自牧专门定义小说“能讲一朝一代故事”,在顷刻间捏合,除了赞扬说书者的水平之外,这“各占一事”的叙述方式,是不是也暗含着这一部关于南宋风物志的笔记也是一部通过起令、随令“各占一事”的小说》吴自牧是不是也是“各有门庭”的说话者?

或者这就是吴自牧在《梦粱录》最后一卷、最后一条中为整本书埋下的一个伏笔。作为“梦华体”文学的代表作,《梦粱录》延续了《东京梦华录》笔记文学的风格,记录城市生活和社会风貌,为后世的笔记体文学、游记文学提供了范例,如果说《东京梦华录》是对东京汴梁城繁华一世的回忆,那么《梦粱录》则是在南迁之后对南宋行在杭州的一次记录,这两部书所构成的正是北宋和南宋“一朝一代故事”。实际上,吴自牧以及这部书被人诟病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梦粱录》和《东京梦华录》在体例和内容上太过近似,甚至有抄录之嫌:《东京梦华录》将开封一年内每月举办的节日活动以及皇帝的重要典礼活动放在第二部分,而《梦粱录》则放在第一部分,除此之外,《梦粱录》前六卷48个条目基本沿袭仿写《东京梦华录》后五卷内容,只是将描写对象由开封转向了杭州,而后十四卷内容中有多处以《东京梦华录》为蓝本仿写的篇目,卷八《大内》仿的就是《东京梦华录》卷一《大内》,卷十三《都市钱会》仿《东京梦华录》卷三《都市钱陌》,卷十六《分茶酒店》开头部分仿《东京梦华录》卷二《饮食果子》,同卷《面食店》仿《东京梦华录》卷四《食店》,卷十九《雇觅人力》仿《东京梦华录》卷三《雇觅人力》,卷二十《嫁娶》仿《东京梦华录》卷五《娶妇》,同卷《育子》仿《东京梦华录》卷五《育子》等。

从开封到杭州,从北宋到南宋,仿写抄录却不再是“一朝一代故事”,这并非是对旧都生活的一种沿袭,因为除了对《东京梦华录》的抄录之外,《梦粱录》还抄录和改写了《咸淳临安志》《都城纪胜》《武林旧事》等书,尤其是它与《咸淳临安志》相同内容更多,据统计,全书百分之六十多内容来自《咸淳临安志》:《梦粱录》卷七至卷十八的121个条目中,与《咸淳临安志》雷同的有86个条目之多,其中卷八、卷九和卷十中的42个条目中,除去《内司官》等4个条目外,其余38个条目都来自《咸淳临安志》,关于杭城的山川景物、节序风俗、公廨物产、市肆乐部等内容均来自《咸淳临安志》。这也导致了后代学者对作者吴自牧的批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认为该书文笔拙劣,“详于叙述,而拙于文采,俚词俗字,展笈纷如,又出《梦华录》之下”,而且《梦粱录》在抄录其它材料时还出现了非常多的低级错误,人们推测吴自牧并非属于士大夫阶层,甚至只是为书坊工作的下层文人,所以吴自牧更多意义上只是一个编纂者,他在《梦粱录》中“能将一朝一代故事”也仅仅是作为资料收集和整理的加工者。

但是《序》中自称“钱塘吴自牧”的作者本身也是一个未解之谜,关于作者的身份说法不一,关于《梦粱录》的成书年代各有观点,而书名也有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是《梦梁录》,“梁”指的是北宋都城开封“大梁”,“梦梁”意谓追忆旧都,与《东京梦华录》构成了对应关系;另一种说法则是《梦粱录》,在《序》中吴自牧其实就说到了“黄粱一梦”:“昔人卧一炊顷,而平生事业扬历皆遍,及觉则依然故吾,始知其为梦也,因谓之‘黄粱梦’。”对旧朝旧都的追忆就成为了一场梦,“矧时异事殊,城池苑固之富,风俗人物之盛,焉保其常如畴昔哉!缅怀往事,殆犹梦也,名曰《梦粱录》云。”在这个意义上,《梦粱录》似乎更确切表达了昔日不再的缅怀之情。但是,当已经成为“元人”的吴自牧感慨“城池苑固之富,风俗人物之盛”不再,当追忆过去变成了一场黄粱之梦,他编撰这本《梦粱录》而缅怀往事,是带着不舍的怀旧情怀还是对过去杭州奢靡生活的一种批判?

编号:E25·2251003·2365
作者: [宋]吴自牧 著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2025年06月第一版
定价:106.00元当当52.90元
ISBN:9787101171778
页数:1226页

《梦粱录》二十卷详细记载了临安府的朝廷礼仪、科举、节日、桥道、宫殿、官署、山川湖泊、祠祀、人物、物产、户口、风俗等内容,《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梦粱录》的另一个评价是:“所纪南宋郊庙宫殿,下至百工杂戏之事,委曲琐屑,无不备载。”在这里《梦粱录》对临安府的记录的确“无不备载”,这体现了它具有的史料价值,这充分体现在对杭州桥道、湖河、岩岭泉洞等自然景观,官观祠庙、塔墓、城门等历史遗迹,三省六部、秘书省等政府部门介绍上,这些内容也大都来自《咸淳临安志》和《东京梦华录》,可以说也是吴自牧作为编撰者所记录的内容,它在更大的意义上是关于临安府的一种“静态”意义上的辑录。而对于杭城的繁华景象和普通民众的生活百态,以一种“动态”描写的方式被生动再现,这一种动态景观所呈现的就是“城池苑固之富,风俗人物之盛”的畴昔风采,这便是吴自牧缅怀的主要内容。

这方面内容又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对“庙堂”上各种仪式的详细记载,《卷一》中的“元旦大朝会”,“元旦侵晨,禁中景阳钟罢,主上精虔炷天香,为苍生祈百谷于上穹。”北宋统治167年,共举行五十次大朝会,而南宋统治152年,仅举行过一次大朝会,这就是本条所描述的宋高宗绍兴十五年正旦大朝会的情况;《卷一》的“车驾诣景灵宫孟飨”条目详细描述了南宋皇帝正月前往景灵宫行孟享礼的过程,南宋时,历朝皇帝的神御也都放置于景灵宫内,这也成为太庙之外宋朝皇帝最为重要的祭祀场所,正因如此,南宋时景灵官祭祀一年四次,在每个季节的第一个月举行,称作四孟朝献;四月初八为“皇太后圣节”,这一天,宰执亲王南班百官人内上寿赐宴,入宫参加皇太后谢道清圣节皇帝赐宴,寿宴会一共分为九盏酒,属于级别最高的皇家赐宴,另外还有初九的皇帝宋度宗圣节;而到了九月迎来的是“明禋”,即明堂祭祀,这是中国古代一项重要的国家祭祀活动,体现了对天地和祖先的崇敬,通常每三年举行一次,《梦粱录》从礼前准备活动的“明禋年预教习车象”到官员分工及其职责的“明堂差五使执事官”,从前往斋殿宿斋仪式过程“驾出宿斋殿”,到拔祭和清道仪式以及相关安排的“差官坺祭及清道”,从皇帝举行禋祀礼过程的“驾宿明堂斋殿行禋祀礼”,到结束后举行赦免仪式的“明禋礼成登门放赦”,近十个条目详细记载了明堂礼的完整过程,这些隆重仪式构成了南宋朝廷礼仪的百科全书。

另外一部分则是“江湖”意义上再现杭州繁荣、热闹的场面,卷一的“正月”是一岁节序,“官放公私僦屋钱三日,土夫皆交相贺,细民男女亦皆鲜衣,往来拜节。街坊以食物、动使、冠梳、领抹、缎匹、花朵、玩具等物,沿门歌叫关扑。不论贫富,游玩琳宫梵宇,竟日不绝。家家饮宴,笑语喧哗。”到了元宵,官方的做法是,“今杭城元宵之际,州府设上元醮,诸狱修净狱道场,官放公私僦屋钱三日,以宽民力。”而民间百姓,则是“家家灯火,处处管弦”;二月初八是祠山圣诞日,除了朝廷官府有庆祝活动之外,在民间“西湖画舫尽开,苏堤游人来往如蚁。”那时正值仲春时节,景色明媚,花事方殷,“湖山游人,至暮不绝。”到了二月十五日的花朝节,临安百姓纷纷走出家门到城门外各处风景优美的园林赏玩,佛寺道观也在这一天举行各种法会,“断间风俗,以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最堪游赏”;七夕节,“倾城儿童、女子,不论贫富,皆着新衣。”八月中秋,“此夜天街卖买直至五鼓,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晓不绝,盖金吾不禁故也。”八月十八观潮,“临安风俗,四时奢侈,赏玩殆无虚日。”西有湖光山色,东有江潮奇观,它们构成了“绝境”;十二月初八有腊八节,二十四祭祀灶神,二十五祭祀食神,到了除夕夜则是,“士庶家不论大小家,俱洒扫门阊,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锺馗,钉桃符,贴春牌,祭祀祖宗。”

《梦粱录》卷一至卷六介绍了从农历正月到十二月除夕的重要礼仪和节日活动,可以说这部分最能表现繁荣、热闹景象,而关于手工业生产、商业贸易、货币制度、物价水平等内容的描述,则记录了杭州经济发展状况,展现了南宋经济的高度发达,更体现了吴自牧缅怀之梦。卷十二的“江海船舰”记载了浙江发达的海运和河运,海运中有“可载五六百人”的海商大舰,有载二三百人的中等船舰,还有“钻风”,每船可载百余人,网鱼买卖则是“三板船”;杭城的柴炭、木植、柑橘、干湿果子等物,多产于严、婺、衢、徽等州,所以不出海都通过通津买卖往来,明、越、温、台海鲜鱼蟹鲞腊等货,“亦上潬通于江浙。”而要出洋,从泉州港口到岱屿门有固定航线,“便可放洋过海,泛往外国也”;浙江江岸上船只甚多,“海舶、大舰、网艇、大小船只、公私浙江渔浦等渡船、买卖客船,皆泊于江岸。盖杭城众大之区,客贩最多,兼仕宦往来,皆聚于此耳。”而在河运上,杭州里河船只都是落脚头船,“为载往来士贾诸色等人,及搬载香货杂色物件等。”还有大滩船,“系湖州市搬载诸铺米及跨浦桥柴炭、下塘砖瓦灰泥等物,及运盐袋船只。”客运上,“若士庶欲往苏、湖、常、秀、江、淮等州,多雇胴船、舫船、航船、飞篷船等。或宅舍、府第、庄舍,亦自创造船只,从便撑驾往来,则无官府捉拿差拨之患。若州县欲差船只,多给官钱和雇,以应用度。”

而这一切都源于杭州是“辐辏之地”,发挥了作为行都的辐射作用,除此之外,杭州还有发达的商业经济,“今诸镇市,盖因南渡以来,杭为行都二百余年,户口蕃盛,商贾买卖者十倍于昔,往来辐辏,非他郡比也。”杭州的铺席则遍布大街小巷,“处处各有茶坊、酒肆、面店、果子、彩帛、绒线、香烛、油酱、食米、下饭鱼肉鲞腊等铺。”天一早,御街上的铺店纷纷开门营业,售卖各种早市点心,如煎白肠、羊鹅事件、糕、粥、血脏羹、羊血、粉羹等。冬天有五味肉粥、七宝素粥,夏天则有义粥、馓子、豆子粥等。此外,还有卖烧饼、蒸饼、糍糕、雪糕等点心的小贩,以满足赶早市的人们。而到了晚上也有热闹的夜市,“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兴盛的商贸也催生了新的行业,这里有协调行业关系的“团行”,“大抵杭城是行都之处,万物所聚,诸行百市自和宁门权子外至观桥下,无一家不买卖者。”有供商人寄存货物的“塌房”,“高庙车驾由建康幸杭,驻跸几近二百余年,户口蕃息,近百万余家。”而在杭城的外城,“南西东北各数十里,人烟生聚,民物阜蕃,市井坊陌,铺席骈盛,数日经行不尽,各可比外路一州郡,足见杭城繁盛矣。”还有“雇觅人力”,通过“行老”或“牙人”介绍劳动力,并在必要时提供担保,防止雇工逃跑或盗窃雇主财物,发展出了雇佣劳动力;还有“四司六局筵会假赁”,这是提供宴会筹备、礼仪接待、餐饮服务等的专业机构,四司指帐设司、茶酒司、厨司、台盘司,六局指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烛局、香药局、排办局,“或府第斋舍,亦于官司差借执役,如富豪士庶吉筵凶席,合用椅卓陈设、书画器皿、盘合动事之类,则雇唤局分人员,俱可完备。凡事毋苟。”

杭城民物阜蕃、市井坊陌、铺席骈盛,杭城之外则交通发达、贸易繁忙,“他郡所无”体现的正是它不可复制的繁盛,而这也构筑了“梦粱”的追忆背景。但是当这一切的繁盛只剩下一场黄粱之梦,吴自牧在缅怀的同时其实也有着某种哀怨。《梦粱录》整体的风格是客观化的记录,字里行间很少有作者的观点,但是在描述这些繁盛场面时,还是能感觉到吴自牧对于这场梦境惋惜、悲叹的心情。在对元旦盛况描述之后,他最后说到:“此杭城风俗,畴昔侈靡之习,至今不改也。”杭城风俗和旧俗相同,这种相同与汴京之“梦华录”形成了呼应,但是却是一种“侈靡之习”,而“至今不改”所表达的并不是复古和怀旧,反而变成了一种反思和批评;元宵佳节,虽然家家灯火,但是酒库里喧天鼓吹,妓女则群坐喧哗,“勾引风流子弟买笑追欢”,公孙王子、五陵年少更是携带佳人美女遍地游赏,“人都道玉漏频催,金鸡屡唱,兴犹未已。甚至饮酒醺醺,倩人扶着。堕翠遗簪,难以枚举。至十六夜收灯,舞队方散。”这一幕难道不也是奢靡的体现?清明节“车马往来繁盛,填塞都门”,不论贫富,大家倾城而出,一时笙歌鼎沸、鼓吹喧天,而在这样的欢庆中很多人“殢酒贪欢,不觉日晚”,在吴自牧看来,这样风俗也是“侈靡相尚”。

《东京梦华录》是一场对前朝忆旧之梦,《梦粱录》更是“缅怀往事”之梦,当城池苑固之富不再,当风俗人物之盛不再,缅怀往事是进入这个早已逝去的梦境之中,而醒来只是黄粱一刻,所以吴自牧与其说是怀念畴昔之盛,不如在现实的意义上更清晰看见王朝之衰,奢靡如此,侈靡相尚,它构成的不正是“一朝一代故事”所奏出的梦碎悲曲?瓦舍就是说书人“捏合”之处,被看做是南宋城市娱乐业繁荣的象征,但是吴自牧认为“瓦舍”取自“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用易聚易散来表达“一朝一代故事”兴衰的感叹,曾经它是京师“士庶放荡不羁之所,亦为于弟流连破坏之门”,当绍兴间殿岩杨和王因军士多西北人重新创立瓦舍,看起来是一种旧业的恢复,但实际上这种恢复的背后是破坏,是幻灭,“今贵家子弟郎君因此荡游,破坏尤甚于汴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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