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1《枕草子》:不言说,但相思

樱花的凋谢,还只是世俗常用的譬喻罢了。古人说“迨白露之未晞”,叹息朝颜花的荣华不长,若和他相比,更觉得惋惜无可譬喻了。
        ——《第三三段  小白河的八讲》

小白河的八讲讲的是法华经,在大将的宅邸里,虽然是六月酷热的天,但是作为结缘的盛大法会,听小白河的讲经的人,除了那些公卿贵族之外,“世间的人都聚集了前去听讲。”这是一种身份的代表,这是尊严的聚会,也是品格的象征,可是在这场讲经的法会上,听说的那个传闻便如夏季的繁盛中看见的一次悲哀,弥漫开来。原来宫里的中纳言后来去做了和尚,结束一种宫中生活而出世,在清少纳言看来,就像樱花的凋谢一般,是对于荣华的一次告别,是对于繁盛的一次终结。

“容易求得的莲华的露,放下了不想去沾益,却要回到浊世里去么?”曾经在菩提寺里听过法华八经,清少纳言自觉得那经文是“可尊”的,“心想就是这样长留在寺里也罢”,法会的气氛熏染,似乎能涤荡心灵,似乎可以把这世界的一切看成是浑浊的,譬如那莲花的露,也是纯洁的象征,但是即使感动这样的超脱,即使在经文里找到结缘的惊喜,留在寺里不免只是一种冲动而已,而当清少纳言离开宫里只是回家,就已觉得那些感慨都忘记了,而等到听说中纳言做了和尚,又不免感慨世事多变,当莲花的纯洁变为樱花的凋谢,或许也是一种巨大的矛盾。

作为歌人清原元辅的女儿,清少纳言在九九三年入宫,成为一条天皇皇后定子的侍女。这是她宫中生活的开始,而在之后的十年时间里,清少纳言在中宫身边,感受了极为丰富的宫廷生活,所以这十年是她一生最为幸福的时节,而《枕草子》也作于此时。这十年的经历在《清凉殿的春天》里,有过生动的阐释,当中宫要求她根据藤原良房的《古今集》写出一首古歌的时候,她挑选的是那首“年岁过去,身体虽然衰老,但看着花开,便没有什么忧思了。”把其中的“看着花开”变换换作“看着主君”,写了送上去之后获得了中宫的称赞。“看着花开”是关于世事变化的无奈,就如那樱花的凋谢一样,但是用主君代替花开,对于清少纳言来说,却变成了一种永恒,也就是说,在主君身边没有年华之逝,没有感伤之情,完全变成了一种关于自身存在的理想状态。

编号:E42·2151022·1216
作者:清少纳言 著 周作人 译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5年03月第1版
定价:59.00元亚马逊34.40元
ISBN:9787208127937
页数:536页

“看着主君”,虽然强调的是主仆关系,但在清少纳言那里却构建了一种品质生活,这样的生活里有“很有意思”的自然四季,有各种扩大眼界的礼俗制度,有热闹繁盛的聚会,有标识身份的文人生活,而这些都是清少纳言离开浊世的一种方式。“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的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开篇的第一段,第一段的第一句就奠定了这样的基调,春天是四季的开始,破晓是一天的开始,这开始里是有着诗情画意。而不仅是春天,夏天是夜里最好,秋天是傍晚最好,冬天是早晨最好,这“四时的情趣”是人生美好的一种象征,所以在小仓山、三笠山、叶暗山的山世界,在让叶峰、阿弥陀峰、弥高峰的峰世界,在竹原、瓮原、朝原、园原的原世界,辰市、椿市、饰磨市、飞鸟市的市世界,以及渊、海、渡、陵等世界,也都呈现出一种美好。

“九月里的时节,下了一夜的雨,到早上停止了,朝阳很明亮的照着,庭前种着的菊花上的露水,将要滚下来似的全都湿透了,这觉得是很有意思的。疏篱和编出花样的篱笆上边挂着的蜘蛛网,破了只剩下一部分,处处丝都断了,经了雨好像是白的珠子串在线上一样,非常的有趣。”这是“雨后的秋色”,那里有明亮的朝阳,有湿透的露水,有篱笆上的蜘蛛网,有如白珠子的雨滴,而这些都是“非常的有趣”,这种美是一种清新,是一种快乐。而实际上,清少纳言的这种对自然的记录式赞美正是奠定她散文语言的一种风格,与当时的王朝贵族沉湎于欣赏飞花落叶的感伤情调不同,清少纳言是在描写自然景物和动植物中,赞赏那一种纤细细腻、动态和谐之美,用一种清新的风格创造“明快”之美,这与当时“物之哀”的审美一起组成了日本平安文学的美学典范。

清少纳言:一个人的年岁。春,夏,秋。冬

而实际上,在清少纳言看来,“四时的情趣”也是宫中格调生活的一种象征。她的随笔里有很多关于当时的习俗,在正月元旦的时候,遇到天气晴朗,“世间所有的人都整饬衣裳容貌,格外用心,对于主上和自身致祝贺之意,是特有意思的事情”。正月八日的女官叙位和女王给禄,正月十五日进献于天皇的“望日粥”,五月节插菖蒲和艾,临时祭的舞乐试习,在清少纳言看来都是很有趣味的。而她着墨最多的是宫中的各种仪式,比如当时盛行的诸会之一御佛名会:“主上命令将绘有“地狱变”的屏风拿来,给中官观看。”比如关白公的忌日仪式:“无论怎么说,没有事情能及得临时祭礼的在御前的仪式,那样的漂亮的了。试乐的时候,也实在很有意思。”比如积善寺的法会:“到了积善寺,在大门的地方奏起高丽和唐土的音乐,还有狮子独犬的舞笙的音与大鼓的声,听得出了神,觉得这是到什么佛国来了么,听着音乐彷佛是升到天空上去的样子。”

音乐、舞蹈、礼节,清少纳言或者感受到的是一种盛会,但对于她来说,这些礼俗制度更多体现的是一种身份,身份体现的的是说话的方式:“言语不同者,为法师的言语,男人的与女人的言语,又身份卑贱的人的言语,一定多废话的。(第四段  言语不同)”身份表现的是穿着的不同:“高雅的东西是,淡紫色的相衣,外面着了白袭的汗衫的人。小鸭子。刨冰放进甘葛,盛在新的金椀里。水晶的数珠。藤花。梅花上落雪积满了。非常美丽的小儿在吃着覆盆子[,这些都是高雅的]。(第四〇段  高雅的东西)”言语不同意味着身份不同,身份高低则意味着品格雅俗的不同,当中宫进生昌家的时候,中宫要求将东方的门改造成四足之门,因为“就从这里可以让乘舆进去”,而这种改造的意义是为了适应中宫本身应有的身份,“这也只是适应了一家和一身的程度而构造的罢了。”

所以为了表示宫中特有的身份和格调,清少纳言描述了其中诸多的文人生活,“从前就是身份不高的人,也都是懂得风流的。在这个时候,很不容易听到那样的故事了。(宣耀殿的女御)”身份不高的人能懂得风流,是曾经的事,而现在真正的风流是在天皇面前背诵《古今集》,所以中宫、天皇所代表的王室生活,在清少纳言那里自然成了另一种风流的风景,在这里,可以在盛会里听法华八经,可以从歌集《古万叶集》、《古今集》、《后撰集》里做固定的歌题,可以和富有才学的大学寮博士一起做文章而受到称赞,可以在优美和尊贵中诵读佛眼真言,可以看《住吉》、《空穗物语》、《移殿》、《待月女》等小说,可以一起玩蹴鞠、小弓、掩韵、围棋等游戏。

“有些身份相应的人,还应当到宫廷里出仕,与同僚交往,并且学习观看世间的样子,我想至少或暂任内侍的职务。”这便是清少纳言所构建的一种身份理想,在宫中生活了十年,体味了那诸多的礼义和文化生活,感受了尊贵和高尚的品味生活,“看着主君”对于清少纳言来说,的确是最幸福的,而在这有趣的世界里,作为一个女人,其实更多的是思考女人的地位和作为,思考女人如何表现自己的品味,如何过上有趣的生活,而这些思考,都让清少纳言具有了一种强烈的女性意识。

“无论男女,均不可不保有他的品格。就是一家的主妇,不见得有人会来评论善否,但是懂得事理的使用人要出入遇见,便免不得有所批评了。况且[在宫中供职,]与众人有着交际,自然更容易招人家的注意了。[所以不应当没有品格,]像是猫下到地上来的那样。(第二九五段  品格)”清少纳言界定女性的品格,就是要把她放在宫里,因为只有在宫中任职,才能和人交际,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也才能具有女性的自我意识。所以她认为,“地方官的国司在一年五节的时候,将女儿来当舞姬,如果其妻有过出仕宫廷的经验,那就不会像乡下佬的样子,把有些不懂的事情去问别人的必要了。这也就是很是高雅的事情了。”这是女人的前途,所以她认为女人的理想是:典侍和内侍。实际上,清少纳言把女人放在宫里,并非是要把女性作为男人的附庸,而是希望在自己的世界里保持一种独立,因为只有在宫中的文化活动里,在礼俗的熏陶里,在眼界开阔中,拥有品格,拥有风流。

而在宫中之外,在理想之外,那些女人则是她看不起的,“那些前途没有什么希望,只是老老实实的守候仅少的幸福,这样的女人是我所看不起的。”她把年老的老翁、又轻浮的女人,和“土墙的缺处”并称为三件“人家看不起的事”,为什么她们会被人看不起,在清少纳言看来,就是因为这些女人在男人世界里没有独立意识,“年纪很轻,很有身份的男子,对身份很低的女人的名字,很是说惯了似的叫着,甚是可憎。(第四八段  使用人的叫法)”而她认为,正是下流社会家里的主妇,配有愚钝的丈夫,才会导致那种女人的悲剧。虽然对于地位极低的女子,清少纳言希望她们能改变自己的生活,但她也表达了自己的同情。那些泅水的海女,她看到她们生活的劳苦,看到他们危险的奔波,“腰间系着的那根绳索,若是忽然的断了,那将怎么办呢?假如叫男子去干这事,那还有可说,如今是女子,那一定不是寻常的这种劳苦吧。”所以她也为他们流泪,憎恨男人,“这样危险的事情,全然不是人间所想出来,所能做的工作。”

这是清少纳言的悲悯,甚至是愤怒,而对女性的疾苦命运感慨,实际上也是清少纳言对自身遭遇的一种感伤。在服侍中宫十年之后,随着中宫的逝世,也随着自身生活的变故,晚年的清少纳言返回京都,出家为尼,过着老年孤独的生活,那种生活正如她描写的“女人独居的地方”一样:“女人独居的地方须是很荒废的,就是泥墙什么也并不完全,有池的什么地方都生长着水草,院子里即使没有很茂的生着蓬蒿,在处处砂石之间露出青草来,一切都是萧寂的,这很有风趣。”没有了荣耀,没有了繁华,甚至没有了青春,而这种逝去多少也是女人的一种无奈,“至于女人的地位,那就要差得多了。在宫里是天皇的乳母,典侍和三位等,也是颇受尊重的,但是年纪已经老了,也没有什么的好处。而且这样的人,又并不很多。”也就是说,即使是天皇的乳母,典侍和三位,即使是过上了理想生活,但是当年纪大了以后,可能也会和独居女人一样,只能感慨韶华易逝,只能感慨生活不易。

宛如樱花的凋谢,总是充满着伤感,而对于清少纳言来说,人生的际遇是大起大落,但是在她看来,最大的趣味便是在这书写中保留那份记忆,收获对于自然和人生的感悟,这便是她所说的“不言说,但相思”的情怀:“我看了觉得非常[可以感谢],这些日子里因为得不到消息的苦闷也消除了,十分高兴,首先出来的是感激的眼泪,不觉流了下来。”所以在这本“草子”里,是自己眼里看到的,是自己心里想到的,“也没有打算给什么人去看,只是在家里住着,很是无聊的时候,记录下来的”,但是当“这只是凭了自己的趣味,将自然想到的感兴,随意的记录下来的东西”,不想被传了出去,不想被评价说“这真是了不起的事”,也是收获满满。而其实从最初的创作动机来说,主上是要她抄写《史记》,却“去当了枕头也罢”——据说“史记”发音是“siki”,与鞋底的“底”同音,所以清少纳言才机灵地说出“枕头”。皇后听毕,极为赞赏作者的幽默感,便将所有纸都赏给清少纳言。

“枕头”的草子,变成了人生的“史记”,在清少纳言来说,何尝不是关于人生的另一种记录?何尝不是关于岁月的“相思”感慨?当繁华不再,当美丽不再,当青春不再,世界所剩的趣味也便只是字里行间那种直接而赤裸的感悟:“一直过去的东西是,使帆的船。一个人的年岁。春,夏,秋。冬。(第二二四段 一直过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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