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8-01 《五点至七点的克莱奥》:那时你在哪里
下午5点13分到17分,克莱奥和安吉拉走出了帽子店,她买了一顶并不适合在夏天戴的黑色帽子,那个时候我正在看一部《五点到七点的克莱奥》的电影,阿涅斯·瓦尔达导演,1962年上演的电影;5点25分到31分,克莱奥和安吉拉从出租车下车,走进了自己休息的工作室,她把裙子换成了白色的睡衣,做着提升的运动,然后抚摸着小猫躺在床上,那时,我还是坐在凳子上看正在放映的电影;6点12分到15分,一个人的克莱奥来到了孟苏利公园,站在水池边遇到了即将前往阿尔及利亚的男人,她说:“今天我打破了和男人不搭讪的原则。”那时,我关掉了电脑,电影最后定格的时间是76分钟,然后离开……
从下午5点到6点半是克莱奥的时间,是电影的时间,是1962年的时间,是巴黎的时间,也是阿涅斯·瓦尔达的时间,而下午4点15分到5点半是我的时间,是观影的时间,是2018年的时间,是办公室的时间,也是从电影开始到最后定格的时间。两种不同的时间,两个叙事的时间,即使都在星期二,都在下午时分,当影像和现实各自进入自己的时间,是不是一种隔离?连续而被打断,打断而在第二天继续,是不是也是生命的一种形式?当实时电影在物理时间里变成一种景观的时候,我是在离开电影,还是在进入故事?
关于时间的一次体验,其实在90分钟的影像里,它完全可以不顾一个观者的存在,完全可以不顾现实的可能变化,在一个被封闭在1962年完整电影的叙事中,重要的其实是那个在故事中的自己到底在何处?从5点开始克莱奥就进入了罗塔牌编织的世界里,那里有三张关于过去的牌、三张关于现在的牌,以及三张关于未来的牌,切牌,择牌,然后听占卜者解释,不管是曾经的恋爱,还是密友曾是寡妇,不管是进入演艺圈、热爱音乐,还是有一种邪恶的力量笼罩,克莱奥是作为一个听众存在的,是作为一个解读牌面命运的他者存在的,甚至可以更换,可以重新切牌、择牌,在那个老妇人面前,克莱奥还是和自己有关的克莱奥?
以及进入咖啡店、进入帽子店时和安吉拉在一起,进入休息室时见到的男友乔治,以及音乐制作人,在人体艺术馆和女友在一起,和女友以及女友的男人劳尔一起看《麦当劳桥上的未婚妻》短片,一切都和别人有关,在他们身边,克莱齐之存在总是无法摆脱他人的影响,甚至就是一个他者,关于疾病,关于命运,关于爱情,都无法逃脱别人的解读,甚至劝慰,也看起来像是别人刻意的行动。所以对于克莱奥来说,在整个持续的1个半小时里,她真正缺失的是自己,是那个真实的自己,是那个在自己时间里的自己。
| 导演: 阿涅斯·瓦尔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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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源于一次体检,一次暗示,两天前因为腹部不舒服克莱奥去医院,当医生告诉她两天之后来去报告单时,她其实已经进入了别人的时间,因为医生似乎预感到情况不妙。两天时间是从检查到等待之后的结果出炉,是从星期天到星期二,于是她无法摆脱这个被医生定义的时间,而在逐渐成为他者的时间里,她找不到活着的自己。在罗塔牌占卜的地方,那个女人似乎印证了曾经的预感,她问:“你是寡妇?或者你的密友是寡妇?”她说:“你遇到了男子,但是你必须用牌替代他。”她有些不安地说:“我看见了邪恶的力量,病魔在笼罩着你。”她说她问她不安,却似乎变成了克莱奥在说在问在不安,于是,那个本来关于命运彩色的世界变成了黑白,变成了哭泣,变成了悲伤,甚至还看见了死亡。
活在医生的是体检预感中,活在占卜者的罗塔牌里,也活在每一个经过她的人的时间里。她在咖啡馆里听到了邻座男人和女人的吵架,听到了安吉拉说起有一个妻子患病死了的故事;她在帽子店里买了一顶黑色帽子,安吉拉告诉她:“今天是星期二,不能换新的东西。”在离开帽子店坐出租车的时候,安吉拉说:“这辆车的车牌不吉利,换一辆。”在出租车上,女司机播放了克莱奥演唱的歌曲,却说到那一晚遭遇袭击;在工作室,男友乔治因为工作忙告诉她吃晚餐、看演出都没有时间了,音乐制作人为她创作了歌曲,却是“说谎的女孩”……
那个自己在哪里?在被病魔笼罩的罗塔牌里?在暴力和死亡有关的故事里?在男友不给时间和爱情的离别中?在不属于自己的歌曲里?当所有的他们占据了克莱奥的时间,当克莱奥活在他者的故事里,她看见的自己其实是一个异化的自己,她告诉安吉拉占卜者的说法,然后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自杀。”当出租车上播放自己的歌曲,她却说想吐,要司机关掉音乐;当在工作室唱起歌曲,“所有的门都敞开,我就像空空的房子,我失去了你……”她想到了自己并未真正获得的爱情:“人人都宠我,但是没有人爱我——他是一个自我主义者,我对她太好了。”甚至当她将白色睡衣换成黑色裙子,扯掉了头上的假发,一个人离开工作室上街,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她依然无法找到属于自己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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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到七点的克莱奥》电影海报 |
她看到了街上生吃螃蟹的艺人,看到了男人将针扎向了自己的手臂;她进入了餐馆,听到了人们谈论诗歌艺术的颓废,谈论毕加索的话,谈论阿尔及利亚局势,感觉谁都没有注意自己;她在街上行走,却逆向着那一队的男人和女人,自己像是一个异类,总是无法融入他们的世界;她找到了在做裸体模特的女友,总是无法接受裸体艺术,“裸体是轻率的,就像黑暗和疾病。”当从劳尔的电影工作室出来,女友的小镜子摔碎了,她看到了死亡的预兆,一种惶惑不安笼罩着她;而当两个人穿行在街上的时候,听说有人被枪杀了,那块玻璃被子弹打中也破裂了,她再次想到了自己的疾病,想到了可能降临的死亡,想到了被邪恶控制的命运。
总是在暗示,总是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而在别人的时间里,克莱奥似乎也想着寻找自己,在走出罗塔牌占卜地方的时候,她照了照镜子,对自己说:“丑陋才是一种死亡,只要美丽还在我就活着。”然后带着微笑走了出去;她是故意和安吉拉作对才进入到帽子店,“哪款都适合我,我陶醉其中。”当在工作室里,她照了照镜子,乔治吻着她说:“你的美丽就是健康。”似乎找到了一种满足;当她换了黑衣一个人出门时,安吉拉在背后说:“今天是星期二。”她却很坚决地说:“去他的星期二。”当女友开着车谈到了轻松的话题,克莱奥发出了笑声,女友说“听到你的笑声我就想起了我们的理想。”她总是在不安的时候告诉自己那些美好的东西,甚至安吉拉和女伴、男友乔治也都让她“想开点”、“开心点”,但是在没有真正找到自己之前,似乎一切都是假设的自己,都是虚构的自己,而在这假设和虚构中,真正的自己就是被恐惧笼罩着的自己,就是患上了绝症的自己,就是将要死去的自己。
而当她终于一个人进入到孟苏利公园,才在这个开放式公园中逐渐看见了那个遗忘的自己,在活水区域中,她遇到了正准备离开奔赴阿尔及利亚的士兵安托万,邂逅而对话,对话而沟通,沟通而看见,便是在最后进入到改变命运的自我时间里。起初一个人的时候,她吹着口哨,唱着歌,跳着舞,在无人经过的公园里,似乎回到了自我状态,但是这些举动更像是自我欺骗,当安托万以一个陌生人出现的时候,她是设防的,“不和男人搭讪,是我的原则。”当安托万不知情地说起今天是夏至,是最漫长的一天,是巨蟹宫的第一天,而克莱奥听到巨蟹宫便想到了同样发音的“癌症”,于是她讲出了自己正在等待两天前的体检报告——而等待正是自己对于命运的一种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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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巨蟹宫和癌症的同一个词开始,从两个人的邂逅开始,安托万说起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经历,自己的爱情,“经常,但从来没有爱得像我想的那么深,都是女孩子的错,她们只想被爱,她们害怕给予,害怕失去,她们只是不完全地去爱,她们的身体只是玩具,而不是她们的生命。”而克莱奥也说起了自己的困惑;克莱奥说起了这个公园,说起了女友,说起了今天的裸体模特,也说起了自己觉得裸体是黑暗和疾病,安托万则告诉她:“所有人都应该裸体,就像夏天,是一种简单的状态,是关于爱、生育、水、阳光、沙滩,以及一切美好。”安托万说起了街上的泡桐,送给她一朵花,要了她的照片,克莱奥也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原来叫弗洛伦莎,安托万说:“佛罗伦莎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波利切尼,一朵玫瑰……克莱奥是埃及,斯劳克斯,眼镜蛇,母老虎……我更喜欢佛罗伦萨,我喜欢植物胜过喜欢动物。”
似乎话题避开了疾病,避开了黑暗,避开了邪恶,甚至避开了预感到的自己,关于爱情,关于裸体,关于植物,其实都在接近生命的本真状态,于是最后安托万陪着克莱奥来到了医院,当找不到医生时,他们坐在医院的公园里,克莱奥却说:“这个花园真可爱,有一种馨香。”那时安托万说:“色列斯才是夏之女神,弗洛伦莎是春之女神,而春天在昨天已经结束了,夏天来了。”夏天来了,是自我来了,是自己的时间来了,“我的恐惧消失了,现在我快乐起来了。”也是一种暗示,一种自我存在的暗示,一种生命关怀的暗示——两个人一起走着,又停下来相互看着,最后走出了从5点到6点半的封闭时间,走向了镜头之外开放的时间。
是《五点到七点的克莱奥》,但是为什么只有90分钟?为什么在6点半就走出了影像时间?因为曾经所有的时间都是他者的时间,是被别人影响和被另一个自我暗示的时间,它们存在,就像电影一样,是一次演出,只有走出那个镜头,走出画框,才在不设定的时间里走向更丰富、更多元、更自我的时间,才会在1962年之外成为随时可能打开的自由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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