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02 《永恒史》:它已经深入现实
光在热中逐渐消失,宇宙一分钟一分钟地看不见了。它也变得更轻盈了。有的时候,它只是热,平衡、静止、同等的热。那时候就是死亡了。
——《轮回学说》
热如果只是平衡的热,静止的热,以及同等的热,那么光就会消失,那么时间将会不见,那么宇宙将会灭亡——当热只是热的时候,无能量产生的现实只是维持着一种简单的重复状态,“那时候就是死亡了”——一种死亡的诞生,是把轮回推向了最后的终点,把最后一秒变成了时间之外的最后一秒,无限的倒退无论在神学意义,还是在天文学意义上,都变成了一个谎言。
其实是时间意义的一种过程,甚至是关于宇宙电子、物理时间的一种生死,而当所谓的宇宙从开始走向死亡,何以解构所谓的轮回?当尼采说:“这只缓慢的蜘蛛爬向月光,而这月光本身,和你和我在大门边窃窃私语,窃窃私语着永恒的东西。我们对过去的认识不是已经一致了吗?我们不再踏上那漫长之路,在那可怕的漫长之路上,我们不再永远奔波了吗?”轮回等于永恒的定义到底是来自月光本身,还是来自于一只缓慢爬行的蜘蛛?或者是窃窃私语于永恒的某一个人、某一种我们?在活着的现在,在活着的认识中,我们似乎需要踏上漫漫长路,似乎需要看见永恒,这是从平淡无味的开头,走向“具有威胁的巨大结尾”,一种过程已经定义了轮回和永恒,但是这样的定义距离时间本身的轮回和永恒又有多远?
尼采的轮回学说,似乎在反对这所谓的神学永恒论,甚至在反对上帝之下的禁欲主义,“在禁欲主义者的宇宙起源观里,宙斯从世界取得给养:宇宙周期性地被产生它的火消费掉,然后它又在灭亡中再生,以重新开始一次完全一样的历程。”在热只是热的平衡、禁止和同等之下,在死亡取代了生的情况下,禁欲主义并不是看见了真正的死亡,而是有一种力量将那一束火点燃,让它在灭亡中再生,于是有了轮回,有了轮回之后的永生,有了死亡之后的新生。
还是时间,这不过这种时间已经具有了神性,甚至被它定义的宇宙也是神所创造的“万物”,《使徒行传》中的“万物复兴”就是这样一种皈依,它看起来是信仰的永恒,但是明显变成了芝诺所说的那种诡辩,“这种普遍轮回的设想也随着时间而传播开来”,虽然圣奥古斯丁认为,这样一种诡辩完全是空洞的革命,自由耶稣能够让我们从“这类欺骗的循环迷宫中逃脱出来”,所以他重新界定了关于“无限倒退”的那一秒,最初的那一秒,“时间的第一秒与创世的第一秒同步——不仅是时间的,而且是创世之始的时间的。”物理时间变成了神的时间,就如宇宙中被设想的那个给养,它总是能过将熄灭的火重新点燃,重新将死亡唤醒。
所以对于这一个从巨大的开始到巨大的结束的轮回,尼采是最大的反对者,这个宣称“上帝死了”的人,把永恒放在了寓言故事的恐惧里,甚至变成了一种对于时间的娱乐,“如果你以为在再生之前可以有很长一段平静,我向你发誓,你想错了。在意识的最后一刻和新生命的第一个光点之间‘没有任何时间’——这个阶段只持续一道闪电那么长的时间,尽管几万亿年也不足以与之相比。假如少了一个我,无限就可以相当于延续了。”偶像已经走到了黄昏,神走向了死亡,时间当然也必须在“没有任何时间”的过程中被解构。而这种解构的关键是出现了一个“我”,因为缺少一个我,无限可以延续,因为缺少一个我,时间会是永远的时间。
“因为我的思想和我思想后的思想让我感到害怕。”我是一个坐标,我之前的时间是一种思想,我之后的时间是另一种思想,我之于我,思想之于思想,就是时间之于时间,在第一人称的我面前,永恒才是有用的,永恒才是肯定的,永恒才属于先知。而博尔赫斯说:“他采用了一个英勇的方法,把希腊令人不能忍受的永久轮回的假设从地下挖掘出来,企图把它推论成一种快乐的时刻。他寻找宇宙中最恐怖的思想,把它作为人的快乐而加以推荐。”尼采的这种对于轮回的改写,这种创造另一个先知的做法,其实在博尔赫斯看来,是“永恒地回复到永恒回复中去”的三种基本方式之一。
| 编号:E63·2160313·1278 |
在这里,特定的时间只有成为整体的时间,它才可能形成一个循环时间,这种循环在马可·奥勒留那里却成了给养在现实里的时间,“即使你的生命的年份是三千或三千的十倍,你记住,现在另外一条生命一年也不少,而少了年份的生活现在也不存在。”每个人的时间都是个体的,都在自己的现实里,都在生和死亡的过程中,“任何人都不会失掉过去和未来,因为对任何人都不可能剥夺他没有的东西。”现实是唯一存在的时间,“对于观众来说,看它一个世纪或二十个世纪或无限制地看下去都是一样的。”但是,它在个体意义上只是相近而无法成为相同,也就是说,所谓的现实时间,它无法成为一种整体,无法包含在整个历史中,博尔赫斯说:“一种口味有别于另一种口味,十分钟的肉体痛苦不等于十分钟的正骨。”
但是质疑一种整体的历史,并非是要取消个体的时间,并非要取消个体的现实,所以循环的时间带来的永恒其实是如何走进现实的问题,如何回归到个体的第一人称这个“先知”上。现实似乎呈现的唯一状态就是现在,而如果时间是一条永恒的河流,那么按照柏拉图的说法,“时间是永恒的动态形象,这几乎就是一个使任何人都不能怀疑永恒是由时间实体构成的形象的断言。”从过去流淌到未来,当然,也可以反过来从未来回到过去,无论是唯名论的永恒,还是伊里奈乌斯的永恒,或者是柏拉图的永恒,永恒论“都不是对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机械补充”:有人把它当成是时间的模式和原型;有人认为永恒不在未来,现实只是走到了现时的尽头然后分解到过去中去;有人否认现在,“橙子即将从枝头掉下来或者已经在地上,那些怪诞的简单化者们断言,没人见它掉下来。”而有人把它看成是一切,“每个东西都是全部东西。太阳就是所有星星,而每个星星又是所有星星和太阳。任何人都不会觉得自己走在外来的大地上。”
永恒是物质分文不值的“非现实”意义,“它像镜子一样单纯空洞地被动接受宇宙形式;宇宙形式晃动它,占据它,但并不改变它的性质。”永恒是桌子具有桌子性的理念,“世界上所有木工追求的注定只能成为梦想和失败的四足形。”永恒是普遍存在而消除了个体的原型,“不存在个体,没有苏格拉底甚至高人或帝王的基本形式;普遍存在的是人。”永恒是取消了运动的无限,“在八百年时间中不可能流动过一个十四分钟的阶段,因为首先得流动过七分钟,而七分钟里又得有三分半钟,而三分半钟里又得有一分四十五秒,如此无穷无尽,以至于十四分钟永远不会填满。”当永恒只是个人和东西共享一种概念,当永恒只是时间支离破碎的副本,当永恒只是基本色调的存在,永恒将在“区别、一致、灵感、安静和生物”中变成时间的最古老形式,而这样的永恒在博尔赫斯看来,“它比世界还可怜”。
“由时间和组合构成的永恒要比宇宙丰富得多。”这是博尔赫斯在“永恒史”的回顾之后给出的永恒观,它比宇宙更丰富,当然比时间性更多元,宇宙需要永恒,但是永恒并非仅仅是宇宙中不流失的时间,它还有更大的时间和空间,那就是“个人史”:“永恒是最丰富的创造。的确,它不感知,而且谦恭的持续时间也不算永恒。否认永恒,想象承载着城市、河流和欢乐的年代能够广泛消失,就如同想象自己能够完全自我拯救一样不可信。”所以永恒的意义是“存在于全部现在的过去和未来的因素”,过去是现在的过去,未来是现在的未来,现在当然也是现在的现在,时间不可分割,宇宙没有轮回,在诗的回忆中进入到个人的永恒中:
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寂静中,除了蟋蟀同样无时间限制的声音,别无它有。非常简单的我在一八几几年的思想已不再是几句概括性的话语,它已经深入现实。我感到死了一样,成了世界的抽象感知者:充满科学而又无法确定的恐惧是玄学的最好解释。
蟋蟀的声音是现实之一种,一八几几年的思想是现实之一种,死亡的感觉也是现实之一种,而当现实看上去布满了同类事物的时候,那个宁静的夜晚,那忍冬花散发的乡村气息,那二十年的街角,其实并非是过去的轮回,“而且它们既不是相似,也不是重复,就是本身。”本身是我的本身,是时间的本身,是永恒的本身,不再重复,不再死亡,不再消失,它是诗歌,它是思想,它是回忆的幸福。所以在这被本身定义却比宇宙丰富的世界里,永恒也变成了思想对抗单一的一种运动,就如在《序言》中博尔赫斯所说:“运动是不同时刻对不同地点的占据。非时不可感知,静止亦是如此。它是不同时间点对同一地点的占据。”
追求永恒是为了将自己从难以忍受的压抑中解脱出来,而这种压抑在文学上就表现为一种“双词的技巧”:斯诺里在题为《散文埃达》的专著里,开出了关于双词的一份长长的清单:“海之箭”是大西洋鲱,“浪之猪”是鲸鱼,“座之树”是凳子,“颌骨之森林”是胡须,而更为极端的是,剑之会议、剑之暴风雨、泉之汇、长矛飞、长矛之歌、鹰之节日、红色盾牌雨、海盗的节日都只是“战斗”的另外称呼,都是它的一种双词。当“英雄杀死了马克的儿子;/出现了刀光剑影和乌鸦的食物。”这句诗出现在《格雷蒂尔萨迦》里的时候,博尔赫斯将之命名为“丑恶的例子”,因为“乌鸦的食物”是尸体的同义词,刀光剑影是战斗的同义词,看起来,双词技巧是为了摆脱对叠韵、内蕴的要求,是为了化解严格的韵律学困难,但是当这些同义反复的词语变成诗歌一部分的时候,“它们并不是让人想象,不促使产生幻想和激情;它们不是出发点,而是终点。”它在取消诗歌,它是毫无生气的谎言游戏,它成了诡辩。
双词技巧何尝不是一种轮回的学说,何尝不是循环的宇宙?“记忆和不重复地使用它是原始文人渴望的理想。”但是它却是冷淡的愚蠢行为,是传统的乞丐方法,是经院思想的一种狂热表现,是对于语言文学的荒谬偏爱。而在双词技巧之外,博尔赫斯也对隐喻提出了质疑。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隐喻“都产生于两个不同事物之间共同之处的直觉”,它是建立在事物的基础之上,但是当它纯粹为说而说的时候,它就变成了另一种“双词技巧”:星星和眼睛,女人和花,时间和水,老迈和黄昏,睡梦和死亡……这是“著名的词组”,当这些词组被局限在怪癖世界里的时候,它们也走向了一种死亡,“将女人比作花是另外一种永恒和轻浮。”永恒已失去了运动的意义,永恒已取消了创造的可能,永恒已经背叛了共同的直觉,所以说,不管是双词技巧还是隐喻,如果都只是一种被抽空了的意义,都只是纯粹为说而说,都只是忽略了现实的组合,那么就如没有了光的宇宙,“它只是热,平衡、静止、同等的热。那时候就是死亡了。”
但是火是不应该熄灭的,博尔赫斯在那燃烧的历史之火中看见了肉体的死亡,但是却听到了轮回在流失的时间里自己说出的那一个在现实中的隐喻:
米格尔·塞尔韦特对将他判处火刑的法官说:“我将燃烧,可那不过是件事情。我们将在永恒中继续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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