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02《斗篷与匕首》：论科学家特工的炼成
最后五分钟，直升机即将离开，肩负巨大使命的阿尔瓦和吉娜终于搀扶着波达，穿过层层树林，来到了飞机前，于是一场对于科学家的营救以胜利而告终。而当阿尔瓦离开之前，走近吉娜，对她说的是：“我会回来的。”作为一个科学家，他不是为了人类科学事业而回来，作为一个特工，他不是为了人类解放事业而回来，他回来只是因为面前这个意大利游击队女战士，只是再续因为战争而中断的感情，“我会回来，为了你回来。”而吉娜在阿尔瓦走进飞机之前说：“不只是活着，你要回来，为我。”然后两个人深情吻别，然后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一个在俯瞰一个在仰望——回来既像是他们对于未来不变的承诺，又似乎变得遥遥无期。
阿尔瓦的回来和吉娜的回来看起来相同，但是吉娜突出了一个“活着”，活着指向的是非死亡的状态，非死亡既意味着生命没有终结，也意味着革命事业不走向失败，而这样一种“活着”的状态似乎又高于阿尔瓦只是单纯为“你”而回来，这种超越又和吉娜的经历和身份有关，吉娜是意大利地下党成员，无论是她在海岸边迎接阿尔瓦橡皮艇的到来而刺杀德国守卫士兵，还是在通过敌军关卡时的宠辱不惊，无论是营救教授波达时的自告奋勇，还是避开公寓中陌生人的机智，都表现了一个革命者在危险面前的沉着，也反映了她经历了太多生死考验。所以这样一个久经考验的女战士，面对阿尔瓦，面对隐约传递出来的爱，她保持着公共身份和私人性之间的距离。
起先她在阿尔瓦面前讲起了“他”，带着某种回忆的哀伤，然后当阿尔瓦拥抱她的时候，她对他说的是：“别爱上我。”在桥洞里看到报纸上说玛利亚已经解救出来时，吉娜显得很高兴，她说：“我喜欢你。”但是仅仅是喜欢，而不是“爱”，当他们带着波达去会和地点的时候，听到波达叫阿尔瓦的名字，她说：“我喜欢这个名字。”阿尔瓦的到来，似乎将吉娜带向了革命之外的世界，“我们就像在坟墓里，等待被人唤醒。”阿尔瓦或者真的是唤醒了吉娜内心的那种情感，但是在这个浓云密布的战争年代，她只能说“不要爱上我”，只能说喜欢，而这种不能爱仅仅喜欢却又像是一种折磨，当在房间里吉娜哭着醒来，她告诉阿尔瓦的是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自己可以休息可以过普通人的生活，但是醒来却是一场梦；阿尔瓦看见了她的照片，问她情况时，她又哀伤地说：“这仿佛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当他们转移了住所在一处废墟里等待消息时，吉娜的情绪又变得难以捉摸，“我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
因为战争，她离开了“他”，因为战争，她仿佛经历了百年的沧桑，因为战争，她想到未知事物开始颤抖，也因为战争，她无法投入另一段感情，而这种情绪的变化折射的是战争对于普通生活的毁灭，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战争甚至破坏了最美好的东西。所以当她完成营救计划，当她看见阿尔瓦坐上了飞机，一种不舍的感觉又紧紧抓住了她，她希望他回来，她又希望他不仅仅为自己而回来，而是要活着看见战斗胜利革命成功，然后才会有普通人对于未来的美好期望。从一个面对法西斯的革命战士，到渴望爱情渴望正常生活的女人，吉娜的身份转换折射的是战争带来的痛苦，弗里茨·朗似乎较好地把握住了这个特殊的个体理路历程。但是相比于吉娜的复杂情感，阿尔瓦这个从科学家转变为特工的男人，无论是面对复杂的斗争，还是面对眼前的这个女人，他的心路轨迹几乎都是线性的，甚至性格和经历都呈现着一种扁平化的特点。
这是战争即将结束之时，但是德国人似乎不甘心于战场上的节节败退，他们偷偷从各地运输沥青铀，250车的规模被情报人员发现，似乎一个庞大的计划正在实施，“他们要造原子弹。”克莱姆教授这样说，所以现在的紧要任务就是要和德国人比时间，这种核聚变反应的成功是应该属于为人类和平事业的美国还是为制造人类灾难的德国，于是“斗篷与匕首”的计划便开始实施，而这个计划的主要执行者便是科学家阿尔瓦。阿尔瓦是科学家，这是他的第一重身份，对于要造原子弹的计划，他的第一反应是：“我宁愿不是科学家。”因为科学家面对这个原子弹计划，想到的是他的危险性，但是作为科学家他从专业角度提出的观点是：“现在还没有制造核设施的能力。”
| 导演: 弗里茨·朗 |
这是科学家对形势的预判，但是德国却已经开始行动，尤其是他们拥有德国核聚反应最权威的科学家特琳教授，所以克莱姆给阿尔瓦的任务是去瑞士和特琳联系，以取得这场时间比赛的优先权，在这个意义上，阿尔瓦又是一科学家的身份参与其中，因为特琳是他曾经的偶像，也有过通信交往历史，所以阿尔瓦是个合适的人选。但是当参与到“斗篷与匕首”计划之后，他必须进行身份的转换，那就是成为一名特工，对于在实验室里生活的教授来说，要成为一名特工何其简单？但是在弗里茨·朗的设计中，从科学家到特工的转变并无任何阻力，当阿尔瓦说：“我要成为特工了。”似乎这个过程就已经完成了。
去往瑞士，解救特琳，阿尔瓦带着任务出发，正是因为身份的转变太过简单，在执行这个任务时似乎处处表现出了他的业余。从车站出来，有人拍照，走在路上有人尾随，去酒店时，又被人撞了，阿尔瓦化身为名叫安德鲁的珠宝商，但其实早就被德国特工盯上了，在他处于明处甚至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甚至还进了剧院包厢和特工人员联系，知道了特琳的病房号，然后他就直接进了特琳的病房，特琳果然认出了他，当然也告知了德国人的计划，并且说到德国人让她这个周日之前交出相关的材料，否则每天有10名战俘将被枪杀。正当阿尔瓦想要明天和特琳再次交谈时，情况发生了变化，医院要求特琳去做胸部X光，于是阿尔瓦期待明天的会谈。但是第二天还没到来，他收到的情报是：不仅自己的身份被暴露，而且特琳已经被他们转移。
从阿尔瓦从车站下来，就显得极不专业，那些密探在他周围已经使他处于明处，即使化身为珠宝商，又有什么用？去往特琳的病房直接说起德国人的阴谋，怎么知道没有被监听？所以特琳被转移之后，阿尔瓦似乎变得机智了一些，他在酒店大堂遇到了牵着狗的女人，得到的消息是：这个人叫安·道森，是一名德国间谍。于是阿尔瓦将计就计，她主动和道森搭讪，然后每天不停地往她房间里送花等礼物，直到有一天他堂而皇之进入了道森的房间，并且揭穿了道森的身份——他用十四行诗说出了真相，而此时的道森却只能乖乖投降，于是特琳被转移的地方被他轻易获得。
《斗篷与匕首》电影海报
这个过程看上去是阿尔瓦在前一次失败之后总结教训然后再出发的实践，似乎是他逐渐向特工靠拢，甚至揭穿道森的身份拿到特琳的地址，都是作为特工所取得的成功，但是这种成功更像是弗里茨·朗人为地让阿尔瓦成功，试想一个德国间谍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送花的男子是谁？怎么可能轻易就交出了特琳转移的地点？而在这个过程中，阿尔瓦甚至根本没做过什么事。特琳的地址有了，于是开始了新一轮行动，但阿尔瓦和其他的人员在黑夜中找到那个关押特琳的雪绒花俱乐部，在生出动静的打斗中，特琳被护工用枪打死。计划其实还是一次失败，但是这样的失败似乎是小事一壮，因为他们还有另外的情报，那就是德国人还利用了意大利的教授波达，所以现在的任务是去意大利找到波达，因为阿尔瓦曾经和波达通过电话，所以阿尔瓦以科学家特工的身份再入虎穴。
这次更是弗里茨·朗编造的一出人为戏，阿尔瓦是以德国凯撒威廉学院的教授身份造访波达的，因为有这个身份以及身份的证明书，阿尔瓦轻易找到了波达，一开始波达对阿尔瓦是警惕的，当阿尔瓦说出自己是美国人后，波达似乎有所放松，然后阿尔瓦开始了说服，“你曾经写过，只有自由地为人类服务的科学家才能成为一个好的科学家。”这句话闪烁着人本主义色彩，阿尔瓦也是扮演着拯救者，所以波达马上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那就是他希望自己是个好的科学家，但是无奈在于他们将自己的女儿关押起来，在这个过程中，他必须每天提供给他们关于核聚变的相关知识，“只要活命，我只要我自己。”所以阿尔瓦答应他将他女儿解救出来，然后将他们带往美国，做一个为人类服务的科学家。
这个说服的目的也轻易完成了，于是革命者开始营救波达的女儿玛利亚，另一方面阿尔瓦和吉娜等待着消息，并将寻找理由来到街上的波达带到了秘密会合地点，最后当革命者带着玛利亚和波达相会，波达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他的女儿，而假玛利亚笑着告诉他们，玛利亚早在六个月前就已经死了，父女没有最终见面，终于成为一件哀伤的事，但是对于整个计划来说，似乎只是一个小插曲，假玛利亚被打死，阿尔瓦、吉娜和波达又从包围他们的德国兵那里从地下通道逃离，最后坐上飞机离开，一切似乎都没有太多的波折，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弗里茨·朗开了绿灯，如果按照正常逻辑：当阿尔瓦冒充德国威廉学院的教授，那些监视波达的秘密警察怎么可能不去德国核实他的身份？一部分人开始营救玛利亚，阿尔瓦和吉娜怎么可能处在真空地带，怎么可能有时间进入情感区域？当包围了会合地点，当德国人不想看见波达被带走，为什么最后用了爆炸的手榴弹？既然用手榴弹，最开始为什么不用？
从进入瑞士到来到意大利，从接触特琳到说服波达，阿尔瓦在整个过程中，既不是科学家也不具备正式特工技能，所以他的存在似乎并没有特殊的意义，“斗篷和匕首”的计划一方面是保护，另一方面是战斗，但是两方面阿尔瓦都是缺失的，但是在弗里茨·朗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按照计划实施，一切都走到了胜利的终点，所以这部电影只是机械地放置了间谍元素。但是，其中有几处却体现了弗里茨·朗影像的创造性意义：第一个场景完全是黑色电影的序幕，黑夜、火车、躲在暗处的人，发送的电报，持枪的跟踪者，破门而入的暗杀；在阿尔瓦和吉娜等待波达教授的时候，看见了一个跟踪者，于是两个人合计将他引向了一个房间，阿尔瓦和他格斗中杀死了他，这时候楼梯上跳跃下来一个皮球，镜头对准楼梯，一个男孩下来，他可能会发现底下被阿尔瓦杀死的那个男人，但是下一个镜头，跟拍着跳跃的球，底下却是空地，镜头跟着男孩和母亲向外，右侧的画面中却是阿尔瓦让那个死去的人坐在那里拿着报纸，死亡才不至于被发现——镜头的妙用，的确又回到了《凶手M》的意境中，只是这样的处理太少，整部电影情节显得平淡，人物性格扁平，逻辑设置不合理，而弗里茨·朗似乎在这样的平庸中只是为了迎合市场，迎合美国式的爱国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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