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02《无休无止》:死亡是最后的自由
一个骷髅头,然后沿着脊柱慢慢变形为一枚曲形针,折弯处延伸出去则是锋利的尖刺。黑色背景的海报呈现出某种死亡意象,但是这死亡绝非指向生命的终结,它以弯曲、变形和尖刺的方式导向一种力量:在死亡发生的时候,是不是还需要戳破某一个谎言?连接头颅和曲形针的弯曲符号是不是一个问号的写意?
海报似乎就是在解构死亡的终极形态,留下太多的疑问,就像那张写着律师名录的通讯录上,在老律师拉布拉多的名字旁边是一个红色的问号: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片名“无休无止”传递的是某种悬而未决的东西,正因为它不指向终极的结果,所以会有一连串红色的醒目问号。故事是从一场死亡开始的,在俯拍的镜头里,本来沉寂的墓园,本来黑暗的世界,却因为闪烁的蜡烛让死亡不再是一种死寂,点点星光甚至变成了生者和死者的对话。一只手握拳,下垂,在特写中呈现出从到死的痛苦过程,律师安迪克就是在开车途中感觉心脏疼痛,最终猝死——特写中的手慢慢下垂便是猝死的标志,但是曾经握拳的动作则是一种对死的抗争,而下垂之后更是变成了复活:它慢慢伸向了熟睡的孩子,抚摸他的头,接着在玻璃的反光中,走过来安迪克的影子,之后是他的自述:“我死了,就在四天前……”
死亡已经发生,死亡正在发生,死亡还没有走向终点,回来,自述,和孩子在一起,看见床上疲惫的妻子,这是死者的一种在场,当死者在场,他一定是不想就这样离开,这也意味着在“无休无止”中还有悬而未决的事。安迪克不能让自己走向真正的死亡,主要是两件事还没有结束:第一件事当然是和妻子乌拉、儿子雅克有关的家庭生活,“我感到疼痛,难受,我拼命呼吸,这时我想起了阳台上的阳光,但是乌拉朝我走来,她无法打开那扇门,我脱离了自己的身体,我感到自己在飞翔,钥匙的重量已经感受不到了,我看见了他们将我盖上了木板……”安迪克依然在叙说着死亡的过程,乌拉拼命想打开车门,葬礼之后雅克无法抑制的悲伤,都是一种不舍;另一件事则是身为律师的自己,还没有为因为罢工而被捕的多勒克打赢官司,“他的案件卷宗还在桌子上,我再也无法出庭了……”
悬而未决的事,是关于家庭生活,是和政治有关的案件,对于安迪克来说,为什么这两件事让自己无法安然地离开?案件本身来说,多勒克因为组织罢工而被捕,他却在监狱里以绝食的方式对抗政府的行为,这是一种不妥协,当然也是一种反抗,从政治角度来说,是一种对行动的坚持,而这种整治行动于多勒克来说,则是信仰,则是尊严,则是忠诚。多勒克的妻子乔安娜找到乌拉,想要那一份关于丈夫涉案的卷宗,按照规定,乌拉是不能给乔安娜的,安迪克死后,案子就转交给老律师拉布拉多,拉布拉多是安迪克实习时的老师,本来拉布拉多不想接手这个案子,但是乔安娜在苦心求助下他终于接手,但是当乌拉查看拉布拉多的名录时,赫然发现了那个红色的大问号,乌拉以为是儿子雅克画上去的,但是雅克否认了——红色的大问号正是在场的安迪克表达的一种态度。
导演: 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 |
这种态度就是对拉布拉多的拒绝,在乔安娜找到拉布拉多的时候,拉布拉多告诉她1952年自己接手了最后一个政治案件,那次所有人都被枪决了,也就是说,在政治案件中,死亡往往是被告最后的结局,这种死亡本身就体现了政府的威严,本身就是一种不对等的判决。而多勒克从来不会低头,他的卷宗里夹着一张写给乔安娜的纸条,上面说:“我们该懂得妥协,同时要保有尊严,我不是团结工会的成员,我只想修整一些东西……”后面是对乔安娜的话:“不要把女儿塞维亚送到你的爸爸那里……”这张纸条同样是多勒克放不下的两件事:政治生活和家庭生活,而两件事又合二为一,因为乔安娜的父亲一直反对工人运动,在多勒克组织罢工期间,他还让女儿乔安娜认清工会的企图,所以多勒克以反对将女儿送过去的方式反对他的观点,在这个意义上,他保存着自己的尊严,即使被捕入狱,在牢房里他也选择以绝食的方式抗议。
多勒克被关进监狱,是政治生命的某种终结,但是这种终结同样是“无休无止”的,而安迪克一直为他的行为辩护,乌拉有次发现安迪克的笔记,上面写着:“法律过于苛求我们,扼杀了最可贵的品质,如果法律反对忠诚,它就是不道德的。”安迪克身为一名律师,对法律本身提出质疑,也对以拉布拉多为代表的妥协派提出反对意见,就是在维护“最可贵的品质”,这种品质是忠诚,是自由,在多勒克身上就明显表现出来。但是这种毫不妥协的态度,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伴随着安迪克的死亡,最后却走向了终结:拉布拉多接手了这个案子,他为了让多勒克获得自由,要新成立的工会出面担保他,但是新成立的工会完全颠覆了当初多勒克的主张,而新工会的组织者曾经就是多勒克的好友,多勒克当然不接受这一建议,他继续以绝食的方式抗议,但是拉布拉多告诉他,“愤怒是徒劳的,首先要学会生存……”拉布拉多的助手虽然反对拉布拉多太过直接的妥协,但是他让多勒克承认自己的行为是为了改变社会体制,从而承认这种行为本身是“犯错”,其实也是一种认罪式的放弃。最后多勒克在庭审中被宣布无罪,他获得了自由,但是在最后空荡荡的法庭里,在女儿塞维亚和妻子乔安娜的注视下,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获得自由的快乐,甚至释放意味着另一种方式的囚禁。
这里其实折射出的是忠诚的两面性,忠实于自己是对自己的尊重,但是这是对体制的背叛,当忠诚于体制,则是对自我的背叛,“愤怒是徒劳”的背后是放弃尊严,“首先是要活着”的背后是对真正自由的放弃,所以在多勒克案件中,安迪克的死亡最终导致的是多勒克自由的死亡,死亡意味着妥协,意味着背叛,意味着囚禁。和案子一样,对于乌拉来说,也面临着忠诚问题,丈夫安迪克死后,乌拉还是回家泡了两杯咖啡,之后才意识到安迪克已经不在,于是又将其中一杯倒掉了。这是一种习惯性的婚姻生活,但是这种习惯是不是意味着她对安迪克的爱?在驾车途中,乌拉发现车子停在路边无法启动,雨刮器刚好在车窗上割裂了左边和右边,也割裂了在车内的乌拉的脸,这种割裂也是婚姻生活的一种象征,接着她看到超越自己的那辆警车发生了车祸,之后从车祸现场救出来的人已经面目全非,她目睹了车祸,就像目睹了安迪克的死亡,当死亡以如此方式发生,它是不是也是对生活的一次割裂?
《无休无止》电影海报
在对多勒克案件的交错中,乌拉开始思考婚姻和爱情本身的忠诚问题,这种忠诚的质问既在自己身上,也在安迪克身上:她发现了安迪克保存着的那些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赤身裸体,但是头部被剪掉了,照片上的人就是乌拉,安迪克将她的头剪去,似乎是一种厌弃,而乌拉之后找到了一张几个人在海滩上的合影,其中有安迪克但是没有自己,而之后他得知照片上的女人叫拉赫,是安迪克曾经的朋友,而且拉赫也知道安迪克有心脏方面的疾病,可以说15年前拉赫就对安迪克知根知底,而这一切乌拉都闻所未闻——乌拉不生活在安迪克的过去,当安迪克死去,乌拉又怎么可能生活在对安迪克完全忠诚的世界里?的确,乌拉知道安迪克的朋友托麦克也爱着自己,曾经是,现在也是;在偶遇那个年轻人后,乌拉和他上床,做完之后乌拉面对不懂波兰语的年轻人自言自语:“我丈夫36天前去世了,我曾经拥有这一切,但是我是不是真的讨厌他?我是不是没有真正爱过他?”在疑问中,她却对他说:“但是我忘不了他,你的手很像他。”她之后对乔安娜讲起这件事,明确界定为自己的“背叛”,而乔安娜推荐她一个心理医生,让她开始在催眠中遗忘。
当死亡发生,婚姻变成了一种割裂状态,爱情可能走向背叛,但是遗忘真的能像死亡一样,让这一切走向终结?死亡是在场的,安迪克的影子走过那间书房,安迪克注视着孤独的乌拉,安迪克听到了拉布拉多对政治案件的阐述,安迪克在律师名录里画上红色的问号,当然,在乌拉被催眠而进入遗忘状态的时候,安迪克更在她身旁,甚至乌拉第一次看见了面对自己微笑的安迪克,这仿佛是一种非现实的梦中相见,但其实更像是现实中的真正交流。而回到家中的乌拉开始了对着自己身体的自慰,在身体可能达到的高潮中让安迪克在场——儿子雅克跟她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爸爸趴在你的身上,乌拉紧紧抱住雅克,告诉他的是:“因为我爱他……”而在墓地里,火光中乌拉再次深情地对安迪克说:“我爱你……”
死亡是终结,死亡是在场,死亡所唤醒的是忠诚,是自由,是真正的爱,就像案件本身一样,爱就是保持自己的尊严,所以当爱发生,“无休无止”便成为一种坚定的态度:乌拉把雅克送走之后,关闭了门窗,打开了煤气,那个黑黑的洞口是死亡的入口,乌拉自由之心随着目光探入其中,当她听到“嗨”的一声,身后的安迪克伸出了手,然后两个人一起走向树林,这是死亡状态中的在一起,在属于他们的世界中,爱在身边,自由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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