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24 《午宴之歌》:假借“旧日时光”之名
为什么相约而安排的是一场午宴?为什么要唱起“当年我们不算坏的时日”这首歌?而这个疑问的意义则是:为什么不是“晚宴之歌”?晚宴可以在红酒的香味中回味更长,可以在回忆中走向更凄迷的夜,可以在旧情激发之后留宿在那个小房间里,可以任黑色的世界将两个人淹没——当夜晚的可能美好都排除在计划之中,对于十五年未见的一对旧情人来说,就是匆匆相遇,匆匆作别,匆匆回到自己的世界:他回到被工作的枷锁束缚、被堆成小山的文稿封闭的办公室,她回到由著名作家的丈夫陪伴的巴黎生活中。
匆匆而匆匆,午宴一定会变成被人为撕开的聚会,一定只是保留短暂的中断,一定在被同时打开的上午和下午合拢,当一切的时间合拢之后,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那条位于苏豪区的街道,没有保留记忆的桑索蒂饭店,没有热情的店主马西莫,甚至也对坐一起回忆曾经美好的他们,就像最后在楼顶上不只是该哭泣还是该睡去的男人,恍惚中看见的只不过是像已经发生的幻觉,而下面的餐厅里已空无一人,她已经付钱离开,他也许已经死去。
一首午宴之歌,一场如梦幻觉,是男人唤醒它们的,假借“旧日时光”之名,这是他对这场午宴的命名,让一切回到旧日时光,对面的女人是旧日的情人,面前的红酒是旧日的美酒,一首歌是旧日的歌,两个人的相视是旧日的爱情。回到旧日,就是回到美好的回忆之中,就是忘记现实的繁杂和无奈,就是去除一个人的冷寂和孤独,可是在楼顶上,那掠起翅膀飞远的只不过是一只鸽子,“除此之外一片死寂”,一只鸽子和一个人的楼顶,一个人的梦境一样,只不过是回到了没有改变的现实,回到了一种永远单数的存在——甚至,连过去的旧时光都变成了一个人的臆想,在高高散发着建筑霉味的楼顶,最后飘散成虚无。
| 导演: 尼亚尔·迈克考米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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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仪式的意义对于男人来说,是在旧时光里找到曾经属于她、更属于自己的东西,而这些东西足可以抵抗现实。男人就是站在无法摆脱的现实里,一个图书编辑,在小山一样的文稿中把那些词语变成句子,把句子变成文章,把文章变成图书,那里其实是流水线作业,幼稚的哲学,低级的散文,“天才们从动物园里出来爪子上举着巨著”的世界,他却要“徜徉在语法混乱、词不达意的世界里”,对于他来说,他需要的是摆脱工作的束缚,而这个仪式就具有解构这一切的意义,所以当男人写好“外出吃饭,或许晚归”的纸条,放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他就是告诉另外的他们,他要离开,离开一种混乱的秩序,离开虚情假意的文章,离开彼此冷漠的同事。离开,是轻轻的行走穿过走廊,是静静地等待无人的电梯,是慢慢走出办公楼的大门,当他一只脚跨到街上,他内心喊出的一句话是:“我自由了!”他可以呼吸新鲜空气,他可以自由思维,遇见维吉尼亚·伍尔夫,或者和T.S·艾略特对话……
离开现在,50岁的他选择的是回到过去,因为过去对他来说意味着美好,他挑选的是苏豪区的桑索蒂餐厅,那里曾是他们约会的地方,那里有着热情的马西莫,有着木篮种种的勤地红酒,有着扳开时碎渣微溅的脆面包棍,有着交错叠印着的红格子桌布,有着玻璃水杯上的淡淡指印……当然,最主要的是有着和她无法忘记的那种爱情。但是回到过去并非可以如此简单的抵达,对于男人来说,这种渴望从一开始就带着虚构的特色,在街上没有维吉尼亚·伍尔夫或T.S·艾略特,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苏豪区不再有曾经的传统意大利参餐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特色的餐饮文化,甚至连桑索蒂饭店,也不再是让他寻找旧时光的回忆之所:一进店门,他呆立在那里,那个热情的马西莫没有踪迹,曾经的格局发生了改变,而那些侍者都不认识他,连他的订餐名字也要寻找好久才用那支黑色的笔轻轻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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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宴之歌》电影海报 |
划去的不是名字,而是记忆。“一切终究是变了”,几个年轻人在那里大声喧哗,红格子桌布变成了象征投降的白色桌布,菜单是两面书写的,而且还是低廉的塑料,侍者的目光总是冷漠,他们脸上保留着职业意义的表情。对于男人来说,满怀希望的寻找最后却变成了另一种被改变的现实,而这个现实把他拉进“午宴之歌”更像是双重的折磨,所以当他的情人出现,当他们的约会进行,一切只不过是现实换了面具,看起来是回忆,实际上比现实更残酷地解构着回忆。
在旧日时光里,她坐在他对面,他为她倒好红酒,一样的满,一样的色泽,“让两杯美酒溢出同样的韵律”;在旧日时光里,他们分别点餐,然后相互品尝对方的食物,就像点评某一部书,某一首诗歌;在旧日时光里,他会和她碰杯,然后摸着她的手,或者嘴唇轻轻在她优美的颈部留下一个吻……可是,当她出现在门口,他却在心里问道:“她怎么会这样?”当她坐在他对面,却闻到了“财富的味道”;酒喝过之后,他给她倒酒,她却伸出手来把酒挡了回去;她还是伸出手摸他放在桌子上面的手,在回旋轻抚中,甚至那拇指还嵌入了他的手掌,随时激发他的情感,令他有一种“被人遗忘的老狗终于被激活”的感觉,可是最后她的手却缩了回去,他看见了纤长的手指间,皱纹的漩涡却不经意刻了进去……
她的脸上还带着迷人的微笑,她的头发变得更利索,她的颈部依然美妙,她的手指依然纤细,可是这一切还是像他在想象中看见的一样,在他的世界里蔓延盘旋,甚至一度攫住了他,但是终究是变了,“一如往昔却今非昔比”,那些细小的皱纹爬了上来,微笑变成了一种礼貌,而那只他一直爱着的手腕,她却说,这已经是别人妻子的手腕了。是的,在他们之间,是另一个他,她的丈夫,更知名明的作家,即将推出一部新的小说,而且已经计划到哈佛大学演讲,而且对男人来说,最无情的事实还在于,这一次的午宴她完全告诉了他,当男人不再是秘密,当过去的爱情不再是秘密,这一场约会还有什么价值?
一个属于别的男人的女人,一个失去了女人和旧时光的男人,这也是记忆和现实的最大差别,而在这午宴里,一切又变成了现实和记忆的对比,而占上风的总是无法回避更无法逃避的现实。他只顾自己倒酒喝酒,他只顾自己思考和想象,他只顾自己吃东西,对话还在,但是已经不再是两人之间的柔情蜜语,就像酒和舌头,本来是彼此互补,深切相爱的,“酒与舌之间有一种亲密联结,一种强烈的相互吸引,它们彼此互补,它们深切相爱。当两者相遇时,瞬间产生出极值的快感……”但是,相逢何必曾相识,酒只在自己的杯子里,舌头也只在自己的嘴里。他问她,你好吗,她说很好,他问巴黎怎么样,她说是美好的城市,他问你丈夫呢,她说他问你好……曾经是彼此相爱,曾经是难舍难分,曾经是死去活来,以为时间都无法分开两个人的爱情,可是是五年前她走了,成了别人的妻子,可是十五年后,她回来,却像陌路之人。
而他曾经为她写的那些诗歌呢?她说她读了,却不是感动,“写得很好”,听起来更像是礼貌,“但是有些诗歌虚构得有些过了。”他不明白什么叫虚构,那里面全是对她的爱,对她的思念,如此真诚,却被她说成是虚构,那些隐喻,那些类比,在她读来,却是“别人的妻子死了”,所以她找不到自己,或者那个自己只是他的她,所以她说:“别以为作诗就是疗伤,你这是幼稚的封闭,是空洞和谬误,是不幸和灾难。”而在诗歌之外呢,这个现在对坐着的他,她的注解是:“你是永远在逃避的艺术家,是永远的小丑。”甚至在她匆匆赶来的午宴之上,他也魂不守舍,也心猿意马,那双眼睛总是盯着女侍者丰满的臀部和曼妙的曲线。
她把他完全放在她的世界之外,十五年后的她当然不再是曾经的她,不再是他爱着她,也不在是那36首诗歌里的她,当她成为别人的妻,当她在十五年后改变,她也从他的旧时光里抽身而去。或者,她从来没有出现,十五年后,苏豪区,桑索蒂,也只不过是他的臆想,那个她本就是自己想象的她,躲在旧时光里不肯走出的她,永远活在他的记忆和想象中的她——她成为想象,就只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那年他在她家门前徘徊,终没有敲门走进去,就是一种宿命般的寓言,门口的一群鸽子振动翅膀飞起来,就是打破了他的想象,就是把他拉回到自己的生活中,而他的世界里只有一只鸽子,单数的鸽子。
所以他在门前的故事她永远不会知道,而他也不可能告诉她,即使在这个十五年之后的午宴上,但是仪式还是要继续,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满足自己,点餐、倒酒、唱歌,都是一个人的仪式,而当他走上楼梯,奔着“我有个计划,向女侍者求婚”的目标而去,是他对于现实的一次突破,可是没有女侍者,没有求婚场面,他只不过在躲进发出刺鼻气味的卫生间里看见了自己,即使奔跑上楼,即使轻易越过了城市的视线,在楼顶上他只不过看见了自己的幻影:她就在他身边,陪伴着他,一如十五年前。梦中醒来,是一面厚厚的墙,是一只孤独的鸽子,是一个衰老的自己,而那个餐厅早就人去楼空,她已不再,而他也死了。
十五年的时光,早就已经走远,当一切不再,唯有时间刻下了深深的印痕,当男人终于要结束午宴,回归到自己的现实里的时候,他猛一回头,却看见在窗边的桌角里,坐着一个老人,他目光呆滞,他身体僵硬,他毫无生气,“难道他就是马西莫?”掠过的思虑,掠过的印象,掠过的时间,他不是马西莫,他是自己,一个在想象的旧时光里虚构爱情的自己,一个永远走不出时间迷宫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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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 《想起了你》:世界如一场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