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04《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通往永生的门是窄的
摩根堡在不远处,几乎谁也没有去过,但是都成为了他们的一个目的地,这是“不远了,我们会准点到”的地方,这是按规定“马车夫不会慢下来”的旅途——唯一的目的地,是不是就是最后死亡的归宿?通往摩根堡的条路没有选择,乘坐的马车没有选择,那扇打开的门没有选择,拿着圣经的贵妇人、和印第安女人一起生活过的捕兽人、做生意的法国人,以及两个“灵魂收割者”的赏金猎人,只是五个人一起乘坐马车前往死亡之地?还有马车上被装在袋子里的索普?还有从不停下来说话的赶马人?五个,六个,或者七个,就在一辆通往摩根堡的马车上,认识或者不认识,都会下车,都会通过那道门,都会一个个地消失,就像赏金猎人克拉伦斯在马车上唱起的那首歌一样:“六个少女抬着我的棺木,她们闻不到我身上的气味……”
那一刻大家都是沉默的,都听到了死亡的歌声,“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死人和活人。”克拉伦斯这样说。起先,他们说,世界上的两种人是强者和弱者,是君子和小人,但是为什么说到死人和活人的时候,他们都不再说话?不管是强者还是弱者,君子还是小人,贵妇人和商人、捕兽人所谈论的只是“活人”,甚至还可以分为和谈话者有关的男人和女人:捕兽人曾经和一个印第安女人生活在一起,言语不通,习俗不一样,但是从表情和目光中能获得慰藉;贵妇人说自己的丈夫是教授,是专家,三年未见,他还一直爱着自己,他正在摩根堡等着相聚,即使法国商人对于这三年的分别提出了异议,甚至对贵妇人和女儿女婿生活在一起仅仅是表面的和谐,在他的话题里人也是分成了男人和女人——但是在最后唱起歌的克拉伦斯那里,一个穿着法兰绒的男人思念着一个少女,最后还是“英年早逝”,于是六个少女化成了抬棺人,把男人带进了死亡世界。
这是克拉伦斯的歌谣,死亡的歌谣,于是车上的人不再说话,关于强者和弱者,关于君子和小人,关于男人和女人的两种人分类法最后都回到了一个终点:死亡,就像摩根堡,这是最后的归宿:那扇上面刻着天使和撒旦的门被打开,那车上的“索普”被台下车,赏金猎人一步步将他抬上了台阶,贵妇人和捕兽人下车,推开了门,小心地走向自己的方向,而法国商人最后站在门口,回望了后面的街道和房子,然后戴上帽子,走了进去,门便被关住了。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被人看不起的捕兽人还是自以为高贵的女人,不管是向上走的赏金猎人还是从旁门消失的他们,以及最后犹豫着的商人,最后都在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完成了抵达摩根堡之旅。歌谣里的声音暗示着他们最后的归宿,而他们曾经说起过那个敲门人的故事:“午夜敲门人只带走别人,不是我们,我们永远活着。”谁还活着?只有那个马车夫没有走进来,他不说一句话赶着马车离开了:像一个真正的灵魂收割者,像一个真正的死神,永远穿着黑衣,永远不说话,永远不慢下来,然后在接送了一批客人之后再去接送第二批客人。
死神把所有人都送到了摩根堡,都送到了死亡国度,那么从生者变成死者的就是五个人,而五个人是不是这首“巴斯特·斯克鲁格斯歌谣”中五个故事中走向死亡的人?第一个故事《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里的“不法之徒”巴斯特·斯克鲁格斯和《阿尔戈多内斯附近》故事里的银行抢劫犯看上去很像一类人,他们手上拿着枪,他们破坏了所谓的法律和规则,他们单枪匹马制造了杀戮,但是最后却也死在了另一把枪、另一种规则之下。他们的命运就像是在酒馆里那个拿枪的“火爆乔”所说:“看过了牌就要玩。”
导演: 伊桑·科恩 / 乔尔·科恩 |
看过了牌,意味着已经走进了牌局,意味着命运已经成了赌注,巴斯特·斯克鲁格斯枪法奇准,他和自己那头叫丹的马穿过了峡谷,来到了小镇,拿着一把吉他的他唱起歌谣说:“灵魂为水而哭泣。”水似乎就是一种隐喻,荒漠之处的游走者,需要这样一种水的存在,才能让自己有安定的感觉,所以斯克鲁格斯来到小酒馆,要的是一杯威士忌,所以生活在高原之上的流浪者想要抢劫银行,他们都想在水的世界里为灵魂解渴。但是,水是禁止售卖的酒,是已坏的水井,所以即使斯克鲁格斯枪法很准被称为“死亡死神”,即使他一连干掉了几个“不法之徒”,即使他快捷的身手用木板让“火爆乔”被反弹的木板“自杀”身亡,但最后,他还是被那个穿着黑衣的另一个杀手杀死。
“我知道我不能永远当神枪手。”没有水,没有灵魂的解脱,甚至没有倒数的可能,那一颗飞速而来的子弹就射穿了他的帽子,射穿了他的脑门,他笑着看见了帽子正中的破洞,笑着看见了镜子里流着血的脑门,倒地之前他说出了最后这一句话。也是骑着马,也是唱着歌,也是拿着枪,黑衣牛仔是谁似乎不重要,他是杀死斯克鲁格斯的人,也许也是像斯克鲁格斯一样被手法更快的人杀死的人——杀死和被杀死,其实根本没有区别,当一个人进入了别人的牌局,只会变成两种人:活人和死人。“你会发现自己唱着最后一首牛仔歌。”黑衣人站在倒下的斯克鲁格斯面前这样说。而已经死去的斯克鲁格斯变身了长着翅膀的天使,弹着竖琴,唱着歌谣,缓缓升天,“我在那里等着你们。”白色的斯克鲁格斯在天上,黑衣杀手在下面,白与黑,上与下,活人与死人,组成了画面不是隔阂,而是命运的不同形态,而最后都会变成死人,所以,当斯克鲁格斯说“我在那里等着你们”的时候,死亡就成为这六个故事的主题——谁也无法走出看过的牌局。
《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 |
流浪汉抢劫银行就是闯入了别人的牌局,那座在草原上的银行,似乎是一种幻影的存在,“第一联邦信托公司图克卡里分行”在空旷的草原上,旁边是一处水井,只是“水井已坏”,而当他终于决定抢劫银行的时候,里面只有一个老头,他说自己曾经打烂了劫匪的腿,一种预言,就是对他说的。果然,当他拔出枪说抢劫的时候,老头称必须弯腰才能拿枪,不想弯腰之后连续三声枪响从柜子里面传出,这是一个机关,老头消失了,当他从银行了拿了许多的钱准备离开时,一声枪响,他的小腿被打中,躲到枯井外,那匹叫“提米”的马没有回到他身边,当他再次伸出头时,老头背着锅碗瓢盆向他冲过来,他向老头开枪,“没打中!”老头大叫着冲了过来——醒来时,他已经被另外五个骑马的人宣判了死刑,脖子上的绳子吊在树上,人骑在马上。宣判者是谁?还没有完全搞明白,一伙印第安人冲了出来,他们杀死了这些审判者,于是他的死亡被延期了。之后被远处一个牧牛人看见,打断了绳索,牧牛人让他做自己的助手,不想又被另一批人抓住,说他是盗牛贼,于是最终的审判将他推向了死亡。
在死之前,他似乎是不害怕的,看到旁边即将被绞死的人在哭泣,他微笑着问了一句:“第一次?”这个问题的潜台词是:我被抓了好几次,不用怕。好几次被抓,好几次面临死刑,最后都活了下来,所以微笑,所以不怕,而且他转过头来,看到下面的人群中有一个穿着蓝色裙子的女人,也朝他在笑,于是他更满足了——当那个黑色的套子套在他脑袋上的时候,他是在死亡之前看到了女人的微笑,还是女人的微笑让他看到了死亡?其实,有什么区别吗?一种死降临,不管曾经遇到过什么样的奇遇而让自己脱线,还是女人会心的一笑让他免除了最后的痛苦,最后总之是死了:当闯入了别人的牌局,总要把它他玩完。
斯克鲁格斯死的时候也是满足的,因为他死在一个比自己手法更高的死亡身手面前,劫犯死的时候也是满足的,因为他死之前看到了女人的微笑,那么这必然的死似乎就冲淡了恐惧感。而在《饭票》里,四肢全无的“艺术家”的死亡似乎也是必然,“哈里森教授”表演无翅的画眉鸟,“只此一晚”,海报上这些贴着,像是死亡,从来不会出现第二次。那辆泰丽雅马车走街串巷表演,哈里森教授和老板风餐露宿,他们向观众奉献的表演其实只是演说:一开始是雪莱的诗《奥兹曼迪亚斯》,拉美西斯二世生前是万王之王,功业盖世,死后却塑像倾颓,唯余黄沙莽莽;接下来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的第29和30两首,讲的是人生诸般痛苦,最后是一句:“可我一想到你,我亲爱的朋友,我的心便如云雀从阴霾的大地震翅直上破晓的天空”;接着是《圣经》中该隐弑弟的故事;最后是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讲》:“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当永存于世”……每次都是相同的节目,就是在这不断重复的演讲中两个人维持着生计。
这是挣扎着的生,却离死不远,而每一段都像是隐喻:雪莱的诗歌里说古国的旅人“有两条巨大的石腿”:“我是万王之王,奥兹曼斯迪亚斯功业盖物,强者折服”,但最后还是成为死的象征——这是缺少了四肢的“哈里森”的自喻;莎士比亚的诗和《圣经》的故事,不是传递朋友和兄弟的情感,而是预言了最后的背叛;林肯的演讲渴望建立一个永恒的政府,但是何来永恒?只有死亡是不可更改的——不管是镇上,还是在城里,都是日渐萧条的存在,甚至当老板去找妓女作乐的时候,“哈里森”就被放在离床一段距离的木板上,而且让他转过身去,无法动弹的他只能听到他们的呻吟,在背后传来,何来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
最后,在途径那一座桥的时候,老板下车,扔了一块大石头,石头掉落在水深处,掀起了水花,而这也是哈里森最后的命运——再次出发,马车上已无哈里森,只有一只关在笼子里的母鸡。这是老板从另一个人手里买下的会计算的母鸡,这只母鸡面前的观众比哈里森的要多,于是母鸡取代了哈里森,关于数字的计算取代了诗歌、演讲,取代了“万王之王”和“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动物对人的取代,而人就像那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只有被寒冷的水吞没的命运。
灵魂为水而哭泣,斯克鲁格斯死了,抢劫犯死了,哈里森教授死了,每一种水都在吞噬不同的生命,而在《黄金谷》里,吞噬老头的不是水,而是如水的贪婪,那一片无人的原始森林里,老头牵着那匹叫“阿福”的驴子,载着工具来这里寻找金矿。哈里森变成了石头,老头却在寻找石头,哈里森融入了自然,老头却破坏了自然:那些鱼、那些鸟、那些蝴蝶,以及那些鹿,在老头的歌声里都远去,最后这里变成了淘金的黄金谷。老头在奋力挖掘中终于发现了矿脉,但是背后却站着一个黑衣牛仔,他不由分说打中了老头,然后吸了几口烟,然后跳到了坑里——老头只是诈死,于是在争斗中,在乱枪里,牛仔反被老头打死,老头跳出矿坑,说了一句:“你这个卑鄙小子,跟踪我,还让我做苦力。”最后他让驴子驼着金矿,唱着歌离开了黄金谷,而那个黑衣牛仔被埋在了矿坑里,就像为这些不法之徒准备的坟墓。
水也是流过了黄金谷,老头就是用这里纯净的水淘金,当老头走后,水依然流淌,鱼儿依然聚集而来,那些蝴蝶,那些小鸟,那些鹿,又重新回到了这片杳无人烟的地方。一种水是自然之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按照自己的方式流淌。但是死亡之发生,到底是老头的幸运,还是牛仔的不幸?谁来破坏这里,谁取走了黄金,谁死在这里,又有何区别?老头和牛仔都是闯入了这个牌局的人,必须有人玩完,也必须有人死。死成为一种必然,其实是一种罪,但是当《受惊女子》中的艾莉丝最后用自杀的方式免于被印第安人糟蹋,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是一种必然还是偶然?
押送马队的亚瑟是在马队很远的地方找到艾莉丝的,她正和那只名叫“皮尔斯总统”的小狗在一起,在空旷的草原里发出笑声。但这是最危险的处境,只有对这片草原熟悉的亚瑟知道“战争要来临了”,因为印第安人拍马过来了,在举手打招呼之后,远处的印第安人终于还是骑马冲了过来,亚瑟举枪射击,在击败一轮又一轮进攻之后,他终于击退了他们,但是他转身听到了“皮尔斯总统”的叫声,艾莉丝早已经对准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她不应该开枪的。”但是她为什么开枪?亚瑟曾经告诉过她,千万不要被印第安人抓去,否则受尽侮辱和折磨,会很惨的。所以是亚瑟制造了艾莉丝的紧张,而一直生活在固执的哥哥吉伯的身边,早已经变成了一个紧张的人,就像她身边的小狗皮尔斯总统,几乎看见人都要不停地叫唤,为此,另一个押送马队的比利建议将狗杀死,他抱走了狗,离开艾莉丝很远,艾莉丝用手蒙住了耳朵,几声枪响之后,比利却走了过来,“它跑了,我没有射中它。”
皮尔斯的命运就像艾莉丝,紧张、局促不安,生活在哥哥身边,她几乎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何去何从,但是随着吉伯身患霍乱死去,她慢慢走近了比利,她感觉到比利带给她的是一种自在的感觉,而比利,为了能使自己安定下来,做出了“异想天开的想法”,那就是向艾莉丝求婚。故事似乎正像好的方向发展,艾莉丝似乎也答应了求婚,而比利的目的是安稳地度过这一生,他说的那句话是:“通往永生之门是窄的,路是小的。”不能通往永生之门才选择了这样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却也解构了生存的意义:如果皮尔斯总统那一次被比利杀死了,是不是就不会有之后的印第安人?如果亚瑟不对艾莉丝说印第安人的残忍,是不是她就不会自杀?
巧合?偶然,还是不能通往永生之门的必然?永生之门本身就是一种永恒意义的必然,但是在这条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永恒之路上,解构必然的是就是偶然:斯克鲁格斯如果不遭遇那个吹口琴的黑衣人,是不是还会拿着吉他骑着丹继续扮演死亡神手?抢劫犯如果不遇上真正的盗牛贼i,是不是可以不接受绞刑?泰丽雅老板如果不遇到那只能计算的母鸡,“哈里森教授”是不是就不会沉入冰冷的水中?黑衣牛仔第一枪如果射中的是老头的要害部位,是不是死的就不是自己?和艾莉丝一样,他们似乎都在这种偶然中死去,就像这五个“美国边疆的轶事”一样,充满了偶然性,充满了不可知论——这里是西部,这里是荒漠,这里只有孤零零的银行,这里只有风餐露宿的现实,这里只有自然,只有取代法律的规则,这里还有威胁生存的印第安人——在这样的世界里,不是活着有“永生之门”,而是死亡变成不可逃避的命运,而最后他们都将走向那个神秘的摩根堡,走向那扇可能通往地狱的门。
五个故事,到最后是五个坐在通往摩根堡马车上的人,他们拥挤着,他们议论着,他们嘲笑着,即使他们可能是强者或弱者,可能是君子或小人,即使他们不想成为午夜敲门人故事里的主角,却没有返回的可能,甚至马车也从来不会停下来,而那辆开往摩根堡的马车就像克拉伦斯口中的那首歌谣,“六个少女抬着棺木”,走向最后的死亡之地——甚至人也不再分两种人,人只有一种,“一定要各自玩各自的牌”,因为他们知道,最后所有人都会走向自己必死的牌局,这是唯一的公平,因为弹着竖琴,唱着民谣的斯克鲁格斯早就说过:“我会放下枪,玩公平的牌,我在那里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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