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04《迷雾中的她(上)》:虚构与误读
埃塞基耶尔:答案是胡安娜。
劳拉:问题是胡安娜。
都和“胡安娜”有关,“胡安娜”延伸出的是保罗,是卡门,是两个人以及“第三人”的故事,是出走的“流浪者”,是等待回来的等待者。但是当“胡安娜”既成为问题,也成为答案,在埃塞基耶尔和劳拉的对话和讨论中,这个和两个人以及“第三人”的故事却注定走向一种因果的倒置:在劳拉看来,胡安娜是问题,也就是原因,当“第三人”变成了女性,“胡安娜”导致了卡门的出走,导致了保罗的等待;在埃塞基耶尔看来,胡安娜是答案,也就是结果,当卡门成为“流浪者”,保罗和胡安娜在一起等待卡门回来便成为了最后的答案,而结果则是:卡门永远没有回来。
胡安娜是卡门和保罗情感故事中的关键线索,是劳拉和埃塞基耶尔讨论那个故事的重要人物,但是当“胡安娜”在不同的人那里变成了问题和答案,她既制造了因果之间的合一,又导致了故事和真相之间的分裂——当导演劳拉·西塔雷拉将《迷雾中的她》分成上和下,是不是也是对这种合一和分裂的故事在结构上的呼应:她为什么将整体性的电影分成上下两部?这个“为什么”本能地提出,是不是暗指整部电影的叙事指向一种可能的倒置,而这同样是又一个“为什么”所引发的:“迷雾中的她”在现实层面指的就是女植物学家劳拉,劳拉不辞而别,劳拉神秘失踪——为什么劳拉会选择离开?
为什么的提问一定会指向原因:因为什么劳拉才会离开而杳无音讯?但是这个原因在“胡安娜”的倒置中是不是反而变成了答案:劳拉一定会离开,劳拉必须离开。但是当劳拉陷入到“胡安娜”的某种悖论的时候,另一个问题是:谁来确定劳拉是因为某些原因而选择了离开?谁来下结论说劳拉的离开引发了另外一些事情的走向?这个“劳拉出走之后”的问题同样适用于卡门的故事:谁来判断卡门的离开是因为胡安娜,还是胡安娜和保罗在一起是因为卡门?卡门和保罗以及“第三人”的故事到底有一个怎样的真相?而一切的模糊和异议就在于事件的发生:劳拉离开了,卡门离开了,而“迷雾中的她”既是劳拉,也是卡门。
很明显,在电影的叙事结构上,导演劳拉·西塔雷拉设置了一种嵌套,而这个嵌套的产生和故事的重构则是在虚构中完成的。第三部分的“信件和书”是虚构的起点,而信件和书本身就具有虚构性:劳拉去图书馆寻找女科学家相关的书籍,她发现了一本苏联女作家亚历桑德拉·柯伦泰所写的《一位获得性解放的女共产主义者的自传》,这本书意外吸引了劳拉,柯伦泰作为一个获得了性解放的女共产主义者也超越了女科学家的存在;更为关键的是,劳拉在柯伦泰的书中,发现她的注脚都将“我”变成了“我们”,从第一人称单数到第一人称复数,“我们”作为注脚又再次扩大了身份的范围;而劳拉在阅读中发现除了柯伦泰之外,还有人也采用了同样的方法做下了笔记,这个和柯伦泰有着同样想法的人是不是由此阐述了复数的“我们”?但是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劳拉在这本盖有“马丁”戳记的书中,读到了其中夹着的一个留言:“卡门·祖娜,首次读于1962年9月……”劳拉是要确认和柯伦泰一样构建“我们”的人是不是就是卡门,于是她根据书戳想要去找捐赠这批书的“马丁庄园”,又在图书管理员苏西的帮助下找到了其他书籍,而且她从这些书籍中找到了在粘着的书页、书脊中藏着的信件,而这些信件都和卡门有关,也和卡门之外另一个叫保罗·贝提诺的男人有关。
导演: 劳拉·西塔雷拉 |
从查找女科学家的书籍到发现柯伦泰的“女共产主义者”的自传,从柯伦泰复数的“我们”到获得书籍中那些信件的秘密,从卡门到保罗,劳拉的阅读构建出了一条故事的线索,而她将这一秘密告诉了朋友埃塞基耶尔,并称他是“小秘密的唯一见证人”,于是两个人开始对这条线索继续深挖:他们一起去了马丁庄园,但是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了建筑,在一次火灾中这里都被摧毁了;埃塞基耶尔去了自己曾读书过的学校,在学校的老师合影中,他发现了现在的老师不认识的一个人,老师们经过回忆后认为,这个不知道名字的人是一个代课老师,最后在档案中找到此人就是卡门,而埃塞基耶尔也通过学生档案找到了保罗·贝提诺曾是这里的学生;更多的信件被劳拉发现,但是她让埃塞基耶尔读的那些信件并非都是卡门和保罗浓浓爱意的表达,保罗爱上卡门的时候,已经结婚,但是他在信中表达了对卡门强烈的欲望,这种欲望在字里行间体现出的甚至是某种赤裸裸的情欲:“你的阴道,卡门,你的阴道,就像给我一张寻宝图,我已经开始探索它。我一次又一次返回你的阴道,让自己沉浸其中,全身身心地投入其中。”在表达这种赤裸裸情欲的时候,保罗也变得嫉妒,“我坐在这里,看着你,这个南美牛仔,看着我,嘲笑我,因为他拥有你。而你,卡门,你的喜悦,嗔怒,笑声,……像个孩子一样地满足着我……”
保罗背叛自己的家庭而爱上卡门,又怀着巨大的嫉妒让他的这份爱充满了占有欲,“于是爱变成了一座监狱”,这是劳拉得出的结论,也是卡门之所以离开的原因,在卡门留下“再会吧,我要走了”之后,便再没有音讯,也没有给保罗写信,当时在意大利的保罗给卡门写去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但是都石沉大海。但是劳拉在信件中又发现了新的线索,那就是“胡安娜”,这是在保罗信中出现的人物,“他将被视为我们中的一员”,在保罗的信中,“胡安娜”被称为“他”,但是后来,“他变成了女性”,也就是胡安娜。这之中为什么会有人称的变化?按照劳拉的分析,那个在保罗的信中说到的“我们中的一员”,就是两个人爱情的结晶,但是起初的时候保罗认为是个男孩,但结果是女孩,她取名叫胡安娜。劳拉拿出了一张1968年卡门的照片,照片中的卡门面容已经和以前有所改变,身材微胖,所以她断定卡门已经怀孕,但是卡门还是挺着肚子离开了,那时的保罗还在意大利。
卡门最后信里的那句“我走了”让她成为了一个流浪者,在独自旅行中她生下了这个叫胡安娜的孩子,后来保罗找到了胡安娜但没有找到卡门,保罗抚养胡安娜,“保罗认为胡安娜是卡门回来的保证。”但不是卡门并没有出现,“我们”也没有真正重逢。卡门和保罗的爱情以及“第三人”胡安娜成为“我们”的故事,被劳拉和埃塞基耶尔构建起来,他们是通过那些藏在书中的信件而将线索一条一条连接起来的,也就是说,“卡门离开”是作为文本而存在的,劳拉的发现,埃塞基耶尔的寻找,丰富了这个文本,在这个意义上说,他们都是文本的创作者,所以在创作中,虚构是必然存在的,这种虚构甚至很大一部分是一种想象,只有在想象中重构的故事,带有可能的偏离:胡安娜既可以作为问题出现,也可以作为答案而得到印证。
《迷雾中的她(上)》电影海报
但是,这其中的虚构作者无疑就是劳拉,劳拉寻找女科学家的作品,发现了柯伦泰的自传,寻找夹在书里的信件,最后完成了“爱变成了一座监狱”的文本。是劳拉创作了这个爱情故事,埃塞基耶尔只是故事的读者,所以在导演劳拉·西塔雷拉构筑的嵌套结构中,身为作者的劳拉其实也是另一个卡门:她和埃塞基耶尔一起整理这个故事,她让埃塞基耶尔读保罗写给卡门的信,那一刻,仿佛埃塞基耶尔变成了保罗,保罗对卡门的爱也变成了埃塞基耶尔对劳拉的爱,读着信的时候他们会激吻在一起,甚至导演劳拉·西塔雷拉故意将这个故事影像化,那个在意大利不断给卡门写信的保罗就是埃塞基耶尔——那么,离开保罗的卡门是不是也是劳拉的原型?认为“爱变成了一座监狱”的劳拉是不是卡门的投影?
劳拉最后也离开了,也消失了,这是劳拉“卡门化”的具体表现,但是劳拉·西塔雷拉还是将嵌套做了区分,劳拉之所以虚构卡门的故事,是为了避免卡门的悲剧,而劳拉同样有男友拉斐尔,埃塞基耶尔也有家庭,她和埃塞基耶尔存在暧昧关系,但是在对卡门虚构中沉浸在两人的情爱中,所以卡门最后愤而离开保罗,而劳拉之所以离开并不是因为埃塞基耶尔,而是拉斐尔。拉斐尔和埃塞基耶尔寻找劳拉,和埃塞基耶尔总是避开一些事实不同,拉斐尔似乎一直在故事的核心之外,他和劳拉正忙着装修房子,在他看来,劳拉一直在对植物进行分类,她在寻找一种未分类的物种,所以劳拉的出走或者和工作有关,或者和不适应的生活有关,但是他根本不知道劳拉真实的想法,不知道劳拉在做电台嘉宾,更不知道劳拉发现了卡门和保罗的线索,并在和埃塞基耶尔虚构这个故事。
拉斐尔完全不懂卡门的生活,连最基本的了解也不存在,所以劳拉沉浸在卡门的故事里,并虚构了卡门、保罗、胡安娜的生活。在这里,劳拉·西塔雷拉的用意很明显,她将劳拉的虚构放在了自我重构的位置上,更是突出了其女性主义的态度:她到图书馆寻找女科学家的书,她发现了“一位获得性解放的女共产主义者的自传”,她在卡门的信中发现了女性的秘密,所以劳拉也是她们中的一员,也成为了“我们”,她在埃塞基耶尔面前虚构了卡门的故事,就是完全将自己融入其中。但是,这样的嵌套结构所体现的女性独立,恰恰是劳拉·西塔雷拉设置的一个暗处的陷阱:劳拉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另一个被嵌套的结构里,那就是埃塞基耶尔的视角,第二部分“埃塞基耶尔的部分”无疑就是对这种结构的暗示,第三部分“信件和书”、第四部分“再会吧,我要走了”、第五部分“道路”、第六部分“卡门·祖娜”,其实都在“埃塞基耶尔”这个结构里,也就是说,卡门和保罗的故事在埃塞基耶尔的部分中,劳拉发现并虚构卡门的故事也是埃塞基耶尔的部分,那么,劳拉也变成了埃塞基耶尔的一种虚构,或者说,劳拉所谓的女性主义恰恰被统摄在埃塞基耶尔的男性目光之下,被封闭在埃塞基耶尔的男性叙事中。
在埃塞基耶尔部分一开始,埃塞基耶尔开车接到了劳拉,说起了广播里说到的一个故事,说一个女人全身裸体骑在马背上,埃塞基耶尔说女人的丈夫是个疯子逼她这么做,劳拉却说不是这样的,“是你把它变成了色情小说……”这是一个重要的提示,埃塞基耶尔谴责男人,看似在为女人说话,看似站在劳拉一边,但是这是一种误读,因为他把这个故事的真相虚构成了“色情小说”,而这正体现了埃塞基耶尔作为男性对小说虚构、改变的欲望,劳拉虚构了卡门的故事,正是他作为作者最大的虚构,而当劳拉把离开的原因指向了拉斐尔,埃塞基耶尔更像是躲在暗处:拉斐尔是劳拉的男友,正装修房子的他们将构建家的存在,但是为什么劳拉会和埃塞基耶尔在一起?埃塞基耶尔已婚的身份为什么在劳拉面前总是被淡化?拉斐尔为什么没有一点察觉?
嵌套之外是更大的嵌套,“我们”之外还有一个掌控全局的他,“迷雾中的她”之所以消失还有更大的迷雾,劳拉·西塔雷拉在即将讲述完上部的时候,拉斐尔重新来到了劳拉生活和工作过的特伦克,找到了最后见到劳拉的诺米塔,诺米塔带着拉斐尔去看了劳拉租住过的房子、常去的酒吧,最后来到湖边的时候,说起了之前发生的“猴子事件”,人们看到湖里出现的“猴子”,但也有人说是怪物,是孩子,是幽灵,是阴谋,甚至只是人们的一种虚构,而这个被多层维度嵌套的叙事,被不同人物言说的故事,也是一个“猴子事件”,迷雾中的她是答案,也是另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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