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04《奥夫特丁根》:这部手稿没有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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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仅仅限于:对我而言,寓言乃是我的当下世界的总工具。甚至良知,这种造就感觉和世界的强力,这种一切个性之胚芽,在我看来就像是宇宙诗的精神,就像是那永恒的浪漫的聚会即无限变化的总生命之偶然事件。
   ——《修道院或前院》

在西尔维斯特面前,亨利希把寓言看作是“当下世界的总工具”,因为它所激发的是造就感觉和世界的强力,唤醒的是个性的胚芽,将生命的偶然事件变成了“宇宙诗的精神”。虽然亨利希对寓言的看法和西尔维斯特不同,西尔维西特认为良知在每个被塑造的真理中,良知是最高和最终的目的,甚至它所代替的是上帝在世上的位置。亨利希所言的是寓言学,西尔维斯特所说的是道德伦理学,但是殊途同归,都是通向了对宏大世界的认识,抵达了宇宙的高度,成为了人类的最高追求——“宗教对道德意味着什么,灵感之于寓言学亦然”,亨利希认为一切都是在“最曲折的小径上结伴而行”,而西尔维斯特则把这种精神看作是点燃一切、激活一切的光。

一个代表着朝圣者,一个则是经历了变故、见证了变迁的矿工代表,或者说亨利希在西尔维斯特身上找到了他想要寻找的精神,像那座公转之星座,出现在朝圣之路上。对宇宙、神的追寻达成一致,也指向了第二部的标题:实现。但是这只不过是诺瓦利斯鸿篇巨制的开头,它以某种戛然而止的方式被中断:这部小说于一八〇二年六月出版,但是已经是诺瓦利斯的遗著,而且书名上标写着“共两部”其实只收录了第一部,直到同年年底,施莱格尔和蒂克选编的《文集》收录了小说的第二部,而第二部仅有开篇的诗和《修道院或前院》这一章节,也就是说,在一八〇二年出版的时候,不仅是诺瓦利斯的遗著,而且是未竟之作。

而在出版前两年,还活着的诺瓦利斯在给好友蒂克的信中说到了整部作品的计划,“整个作品当是诗之神化。亨利希·封·奥夫特丁根将在第一部中成熟为诗人,第二部中则将他作为诗人加以神化。”在诺瓦利斯的计划中,第一部是亨利希“诗人化”的过程,第二部则是诗人神化的过程,诗人化和诗人神化成为诺瓦利斯写作的两个阶段。成为遗著和未竟之作,是诺瓦利斯的遗憾,蒂克在同年出版的第二部之后附上了“关于续篇的报道”,尝试通过回忆的方式以及诺瓦利斯在遗墨中透露的信息,大致勾勒了小说第二部的框架。亨利希作为朝圣者遇到了西尔维斯特和女孩齐亚娜,而齐亚娜是第一部中出现的霍恩错伦伯爵的女儿,之后亨利希发现了寓言学的特殊意义,便开始了真正的“朝圣之路”:他成为一支大军的统帅置身于意大利,奇袭敌人的城市时看到了高贵的比萨人和佛罗伦萨姑娘的爱情;之后亨利希去往了东方,找到了齐亚娜的家人,学会了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游览了耶路撒冷,了解了东方诗歌和波斯童话;之后是十字军东征,是航海,亨利希又前往罗马,在罗马的历史中驰骋;后来亨利希返回了德国,找到了外祖父,重新和克林索尔交谈,还在宫廷中结识了弗里德里希皇帝,他与皇帝谈论政治,讨论美洲和东印度的隐秘故事……如果这些可以看作亨利希经历和体验的自然、生死、战争、东方、历史,那么最后他则真正完成了神化的过程:他返归自己的心灵,领悟了世界和自己,产生了神化的欲望:他来到索菲的过度,与克林索尔谈论预兆和预感,在采撷蓝花中奖玛蒂尔德从魔咒中解救出来,在再度失去她之后,亨利希变成了一块石头,石头又变成了一株鸣响的树,齐亚娜砍倒了这棵树自焚,树变成了牡羊,玛蒂尔德则以牡羊献祭,最后他们在一起,而克林索尔也从亚特兰蒂斯远道而来,众人再次相聚,亨利希成为了童话中的诗人——就是第一部中商人们给他讲述的那个童话。

但是这还不是神化最后的完成,按照蒂克的说法,“这个极乐的国度只还有一种痛苦,缘于一道魔咒,那便是它不得不忍受季节的变化,亨利希摧毁了太阳王国。”所以亨利希远航取得了白昼,然后找到了黑夜,再去北方、南方、东方和西方,各自带回了冬天、夏天、春天和秋天,在“季节的联姻”中,他们从青春赶往老年,最后“奔赴过去,一如奔赴未来”。这道魔咒最后也被破除,童话里的诗人亨利希就在寓言中完成了诗人的神化。按照蒂克的说法,诺瓦利斯完成这一伟大的使命,他将由此建立新诗“永存的纪念碑”,甚至按照诺瓦利斯的计划,在完成《奥夫特丁根》之后,还将创造六部长篇小说,分别以物理学、市民生活、行为、历史、政治和爱为主题——和关于诗的主题的《奥夫特丁根》一起,构成诺瓦利斯浪漫主义的系列。“我心中有一种虔诚的感伤”,和蒂克的伤感一样,这样一个宏大的计划被死亡所带走,这不得不说是永远的遗憾。

可以说,第二部的写作内容比第一部更为庞杂,也更为丰富,按照蒂克的说法,“自然、历史、战争和市民生活,连同其最寻常的事件都将化作诗,因为诗正是那种激活一切事物的精神。”这就是诺瓦利斯对诗神化的阐述,而诗就是指向生命意义的诗,一种似乎是悖论的发生,诺瓦利斯正是在生命的逝去中无法完成神化的诗。但是,这里有一个和文本相关非常奇特的现象,在第二部还没有写到的童话世界,诺瓦利斯在第一部中就埋下了伏笔,在第一部的第三章中,商人们讲述了诗人的故事,诗人们放开喉咙高声歌唱,王国的生活从此变成了美好的节日,“没有人知道,这个王国如今在何方。只是据传说,亚特兰蒂斯岛被巨浪卷走了,永远消失了。”这个在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终于在亨利希的朝圣之路上回归了,它也让亨利希成为了童话里的诗人。从成为诗人到成为童话里的诗人,是神化的重要一步,也正是从童话开始亨利希真正迈向了寓言,即解除魔咒的寓言,但是这个至为关键的一步也在第一部中有了重要的铺垫。

编号:C36·2241119·2205
作者:【德】诺瓦利斯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4年04月第一版
定价:50.00元当当22.40元
ISBN:9787020185337
页数:268页

第五章里亨利希和探宝人一起进入矿洞,在那里发现了曾经作战的封·霍恩措伦伯爵,在伯爵讲完自己的经历之后,亨利希发现了一本书,书上图画里的人物正是亨利希,“他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经过反复审视,他不能再怀疑确实酷肖自己。”除了自己之外还有正在洞里的老人和隐士封·霍恩措伦,而且当亨利希一页页翻下去,看到了东方女郎齐亚娜,看到了自己的父母,看到了图林根的侯爵夫妇,看到了宫廷神甫以及其他熟人,只不过他们的服装都变了,像是在另一个时代。最后几页,亨利希看到自己在皇宫里,自己和美丽的姑娘在一起,自己和汉字相搏斗,自己和撒拉逊人、摩尔人交谈……这些图画既是亨利希已经经历的过程的再现,也是未经历故事的预言,甚至最后几页的内容就是亨利希走向真正神化的过程,隐士也告诉他,这是一部小说,涉及一个诗人的传奇命运,描绘了诗艺的诸多窍门,但是,“这部手稿没有结尾,我是在耶路撒冷一个朋友的遗物中发现它的,我把它带回这里并保存起来,以留作纪念。”

一部关于诗人传奇命运的小说,却没有结尾,诺瓦利斯在这里是不是预言了整部《奥夫特丁根》连自己都无法把握的命运?或者说,诺瓦利斯是不是预言了这将成为一部未竟之作?那么在这个意义上,诺瓦利斯是不是也预言了自己的死亡?——甚至连死亡本身、预言本身也成为了诺瓦利斯计划的一部分:生命之诗的神化过程最后走向死亡,死亡是神化的最高形式。不再仅仅是一种浪漫主义,甚至变成了诺瓦利斯对于神秘主义的一次实践,写作就是这种实践的真正体现。似乎有些思之极恐,但是回过头来进入诺瓦利斯对诗的构建过程,真的会发现这种以生命为诗追求最高境界和目标的神化意义。“我曾经贴着酥胸啜饮生命;全靠她,我才成为如今的自己,我有幸欣喜地仰望女神。我那至高的感觉仍在沉睡;突然我看见她像天使降临,我醒来,在她的怀中飞升。”第一部开篇的献诗就提供了这个进口,这是生命的赞歌,这是爱情的力量,这是诗艺的力量,它以神的方式降临,将把一个人变成诗人,然后完成神化。

亨利希的成长从一个关于蓝花的梦开始,“蓝花突然移动起来,有了变化,这时候他才想靠近蓝花;叶子益发闪亮,贴近变得粗实的花茎,花枝朝他垂下来,花瓣像鸟儿脖颈上那一圈舒展开来的蓝色羽毛,中间飘浮着一张娇嫩的面孔。”蓝花在梦中出现,唤醒的正是亨利希的诗人使命,父亲就对他说,“我们生活于世界衰老之时,再也不能跟天国直接交往。”人类只能通过历史和经典和神圣的思想交流,也只有聪明善良的人才能获得领悟。但是父亲却不相信奇迹,他也提醒别人不要误信这一切。但是亨利希却认为,梦是对千篇一律规则的防范,是对自由的恢复,“正是在梦中,想象将一切生活场景搅在一起,用快活的儿童游戏打断成年人一贯的刻板。”想象是赋予诗人的第一要义,也正是从亨利希说到的梦,父亲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梦,就是在梦里他来到了奥格斯堡,他遇见了之后成为妻子的女人,甚至看到了怀里的孩子,看到了圣洁之光,也看到了蓝花。

梦让父亲找到了记忆,让亨利希看到了希望,当母亲带着亨利希去娘家奥格斯堡,也就意味着亨利希踏上了成为诗人之路。二十岁的亨利希第一次出远门,这是一种对束缚的解脱,因为了解世界必须不限于传闻,在路上他遇到了教母的女侯爵,女侯爵告诉了他诗人要从自然中汲取感知的精神以形成自然物,“自然物还常常被提升到这种地位:作为某种特殊恩赐和命运的信物被供奉起来,整个帝国和庞大家族的福祉取决于它们的保佑。”他在和同行的商人交谈中说到了人类对历史认识的两条路,一条是经验之路,另一条则是内心关照之路,只有内心关照之路才能突破事物的“图像”,才能成为自己的路、诗人的路,所以亨利希也表达了自己的决心,“这是一门崇高的艺术,也许我将为此贡献我的一生,一旦我步入诗的殿堂。”在路上他听到了女人唱出的歌声,这个叫祖莉玛的女人来自东方,她说起了基督教发动的战争,“战争只会激起怨恨,带来无尽的痛苦,使东方永远脱离欧洲。”祖莉玛希望有朝一日复兴自己的祖国,而亨利希也决定要拯救她;在路上他们遇到了探宝老人,老人告诉了他人类现在的贪婪会毁掉这个世界,“喜欢缅怀那些逝去的时代,我可以从中找到自己享有上帝的慈悲和善良的例证。命运引导我度过了欢快喜乐的一生,没有哪一天我不是怀着感恩的心情上床安眠。”后来亨利希和探宝老人深入洞穴发现了经历了战争的封·霍恩措伦,当两个孩子和妻子都已失去,他所寻求的是灵魂的宁静,“愿上帝让你们大家乐享天年,赐予你们像我这样平静的心情。”

正是诗人——这些稀罕的流浪者,有时漫游穿过我们的住地,他们每到一处,便为人类及其最初的诸神古老而可敬的工作,也为星辰、春天、爱情、幸福、富饶、健康和喜乐等等的同一事业,不断注入新的活力;他们已在此享有天堂的宁静,不曾被愚昧的欲望四处驱赶,只呼吸大地上果实的芬芳,却从不吞食果实,因此不会被囚于冥界而永世不得解脱。

这就是诗人的使命和意义,而亨利希具有诗人的天赋,他的一路旅程就是“为了塑造他”——接近并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到达奥格斯堡之后,亨利希认识了自己的外祖父,也结识了诗人克林索尔,他在和克林索尔的交谈中更明确了诗人的意义,“尤其诗歌,必须当成一门严格的技艺来从事。当成纯粹的享受,诗便不成其为诗了。”在他看来,如果只是一种感性的享受,诗歌就只是图像和感觉,而真正的诗人是要将诗变成一种技艺,“一颗纯真坦诚的心,灵敏的思考和观照,将一切能力适度地投入一项令人兴奋的实事之中,而且持之以恒,这些就是我们这门技艺的要求。”自然并不是诗,而是要将自然纳入到心灵之中,用理智进行引导。而亨利希诗人之形成的最重要一步就是遇见了玛蒂尔德,她就是他的爱情,就是他的蓝花,“她的脸宛如一朵向着朝阳微微垂下的百合花,蓝色的血脉呈现出美丽的曲线,从细长白皙的脖颈蜿蜒伸向娇嫩的双颊。”梦中的一切就是一种神启,他找到了自然,找到了爱,但是,克林索尔将他们都揽入自己的怀中时,讲了一句话:“你们要彼此忠贞,直到进入死亡!爱情和忠贞将使你们的生命化为永恒的诗章。”

这也成为了诺瓦利斯的一个预言,就在第二部开始后,亨利希的身边没有了玛蒂尔德,他也成为了朝圣者,发生了什么?“这才发觉世界的珍贵,当他失去了世界,发现自己不过是世上的陌生人,还需要片刻光阴穿越尘世那些宽敞的、五彩缤纷的大厅。”他失去了一切,而这种失去是诗人开启第二段征程的起点,亨利希唱出了一首歌,“永恒的善良,永恒的慈恩,你就是玛蒂尔德,我深信,哦!你是我沉思的终极。”于是他遇到了齐亚娜,遇到了西尔维斯特,向着更高朝圣目标前进。从第一部到第二部,从第一部亚特兰蒂斯的消失到第二部童话世界的回来,从第一部没有结尾的小说,到第二部最后走向完满,实际上诺瓦利斯在第一部结尾处也安排了对整个神化过程的暗示,就如亨利希认为“寓言乃是我的当下世界的总工具”,最后克林索尔讲述的就是一个关于寓言的童话。

这个通童话故事里有国王,有男孩厄洛斯,有乳母金尼斯坦,有厄洛斯的妹妹寓言,有代表希望的索菲……但是在这些名字里,唯有“寓言”不是按照音译,拟人化的设置似乎也赋予了寓言特殊的意义。一开始似乎大家都在一种友好的秩序中,“那美丽的男孩厄洛斯,正躺在摇篮里静静地眠息,而金尼斯坦,他的乳母,轻轻摇动着摇篮,给他的同乳妹妹寓言喂奶。她把一条彩色的围巾搭在摇篮上,以免那个录事身前的桌子上明亮的灯光惊扰孩子。录事孜孜不倦地写着什么,只是偶尔闷闷不乐地转头瞧一瞧孩子,向乳母露出一副阴森的鬼脸,乳母则同情地对他微笑,默默无语。”但是当女人将手指蘸进碗中,洒了几滴水,“便立刻化成一团蓝色的雾气,呈现出成千上万罕见的图像,一直环绕他们飘浮,变幻无穷。”

图像在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一个象征符号,它是一种对生命的定格,对技艺的消除,对灵魂的物化,所以当蓝色的雾气变成图像,这个童话就走向了寓言:录事正在寻找机会篡夺统治权,金尼斯坦则在犯禁的迷醉中醒来,陷入了错乱的状态,而厄洛斯变得粗野暴躁,整个王国面临崩溃……寓言承担了另一种使命,“寓言将骨灰坛递给圣洁的索菲,她温柔地拥抱寓言。”骨灰被倒入碗中,大家品尝圣洁的浆液,“众人都觉察到自己以往的缺陷,这房间成了福人们的栖居之处”,于是神奇的生命开始复活,王座变成了婚床,寓言最后放声歌唱:“永恒之国终于建成,纷争止于爱情与和平,漫长的痛苦之梦已经过去,索菲永远是心灵的祭司。”

索菲就是智慧,智慧和寓言拥抱,寓言拿起录事的笔,寓言置身于一个全新的世界,寓言飘游在婚床的天空上,最后寓言放声高唱,“寓言”从象征意义变成了实体,而这是不是就是亨利希发现的寓言学意义?是不是诺瓦利斯构建的神化寓言?未竟之作,一切早已在诺瓦利斯的寓言学中被安排了,“在寓言学中,一个更高的世界的生命则是以多样的方式在奇迹般诞生的诗歌中反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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