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04《上帝之手》:进入是为了出走
坐上火车,运动的方向区别了身前和身后,区别了过去和未来,16岁的法比托以选择的方式完成了对于自我的命名:故乡那不勒斯在身后,年少的记忆在身后,揭开面目的小修士在身后,甚至关于偶像马拉多纳的一切在身后,在向着罗马前进的道路上,他戴上了耳机,倾听某种内心的声音,一种呼唤,一种抵达,都变成了成长,而窗外的风景在火车的流动中变成了向后的故事。
透过和反射,构成了法比托人生前行的两种风景,而这两种风景便是他的两个方向:一个是进入,进入回忆,进入故事,进入理想,进入偶像,进入奇迹,但是所有进入都是为了另一个方向,那就是出走,走出回忆是为了面向未来,走出故乡是为了抵达另一个世界,走出自我营造的理想世界是为了寻找另一种现实。在进入和出走的双向世界里,法比托开始真正从男孩到男人的转变,窗外闪过的风景只是装饰,而真正带着自己前行的是内心那个慢慢打开、将承受更多苦难将收获更多可能的现实——结尾双向世界营造的哀伤和诗意对应着开场那个索伦迪诺式的视角:贴着海面飞行,传来的是直升飞机的声音,慢慢变成了一种俯视:俯视大海,俯视城市;接着在无限逼近那不勒斯的时候,视线变成了对于城市一辆疾驰汽车的凝视,这是一种“进入”的欲望展现,在跟拍的运动中,视线再一次从“进入”的状态中挣脱出来,接着又是对大海和城市的俯视,然后视线渐渐远离了城市,连空中的直升机都变成了注视的对象。
从最初的俯视到后来的凝视,当距离不断拉进,这是一种进入的状态,但是终于没有进入,在拉大了距离中,又变成了一种放弃,而随着城市、大海和飞机都成为了被注视者,一种出走的视角便产生了。这一种视角的变化正反应着法比托的人生经历,作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少年,他自然做好了进入的准备,但是,这种进入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于法比托来说,他想要进入的是两个令人向往的世界,一个是女人,一个则是英雄。当和父母在深夜来到小姨帕特丽夏的家里时,法比托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被丈夫弗兰考咒骂殴打之后帕特丽夏露出的半个乳房,女性的身体以如此直接的方式展现在他面前,法比托自然进入到了性启蒙的状态中,似乎所谓的暴力都不复存在了。
这是对于法比托来说最震撼也是最具诱惑的一幕,它打开了法比托少年隐秘的世界。后来在一大家上游船的时候,他再次看见了在床上躺着的帕特丽夏,她完全没有遮掩,在阳光的抚摸中,呈现出女人最性感的一面,甚至她还招呼法比托给自己拿来毛巾。帕特丽夏遭受丈夫的暴力,他甚至骂她是“淫妇”,但是在法比托那里,帕特丽夏的裸体丝毫不具有淫荡与否的道德判断,它就是一种美,一种秘密坦诚出来的美,一种开放而不受约束的美,法比托也在这美的世界里发现了生命的本质,并将其命名为“生命中的灵感”。而且,帕特丽夏的美也变成了一种真,当她最终被送进精神病院,法比托去看望她,告诉她的是,“我相信那个小修士的故事。”
小修士的故事就像是一个奇迹,在那个夜晚,等待412路公交车的帕特丽夏遇到了一个自称叫圣雅纳略的男人,他带着不曾怀孕的帕特丽夏去了那个神秘的家里,当门打开,蒙面的小修士出现,圣雅纳略让她在小修士头上亲一下,她就可以怀孕了。帕特丽夏吻了小修士,但是回来之后就遭到了丈夫的辱骂,也就在那一晚,法比托和父母去看望了求助他们的帕特丽夏,半个乳房成为了法比托永远的纪念,在精神病院当法比托确信小修士的奇迹之后,帕特丽夏告诉他的是,那晚和丈夫弗兰考做了爱,也真的怀孕了,但是一周后又遭到了弗兰考的毒打,孩子流产了。面对着变故,法比托似乎过滤了帕特丽夏身上悲情的东西,她的裸体,她的真实,她的爱,都让她感觉到生命中的美,就像小修士的奇迹一样,开启着人生。所以当帕特丽夏摸着他的头问他以后想要干什么,法比托的回答是:想成为电影导演,“你就是我的灵感。”
导演: 保罗·索伦蒂诺 |
帕特丽夏给了法比托灵感,而实际上在法比托的内心世界,他进入的另一个世界是关于英雄主义的,这个英雄就是马拉多纳。他那时问父亲萨维里奥,马拉多纳会不会来那不勒斯效力,萨维里奥对他笑笑,在他看来,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而家族中最年长的老人对法比托说的是:“如果马拉多纳来那不勒斯,那么我就自杀。”但是对于法比托来说,马拉多纳就是自己的一个梦,不仅仅关于足球,更是关于奇迹,关于英雄,甚至这个奇迹要超过对帕特丽夏裸体的向往——当哥哥马基诺让他在和帕特丽夏上床和马拉多纳之间做选择的时候,法比托最后选择了马拉多纳。但实际上,他的这个梦想最后成真了,马拉多纳来到了那不勒斯,并率队夺得了意甲联赛的冠军,对于那不勒斯来说,这是英雄创造奇迹的时代,而对于法比托来说,则是英雄主义对自我的拯救。
不管是帕特丽夏的性启蒙,还是马拉多纳的英雄主义,对于法比托来说,都是和成长有关的奇迹,都是从男孩转变为男人的刻度,实际上,在法比托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过程中,他一直以进入的方式触摸这那个陌生的成人世界,在触摸的过程中,法比托眼中的世界是新奇的,是具有诱惑的,是充满奇迹的,是快乐的,那是共产主义者的父亲对自己的关爱,那是用橘子杂耍的母亲给大家带来的快乐,那是古怪、粗鲁、夏天穿皮草大口咀嚼马苏里拉芝士的詹蒂尔夫人带来的笑料,那是街头安东尼奥卡拍摄电影的乐趣,那是在清澈海水中畅游的惬意,那是在日光浴中袒露自己的自由。但是和帕特丽夏、马拉多纳构筑的世界一样,它们在表象意义上具有的快乐、自由、奇迹,其实在进入之后,才发现里面的哀伤、悲情和苦难。
帕特丽夏被丈夫看成是淫妇,在暴力毒打中流产,最后送进了精神病院,那扇铁窗似乎就是和现实之间永远的隔阂;马拉多纳创造了奇迹,但是那个“上帝之手”的进球带着太多的政治色彩,他被解读为上帝对英格兰人的惩罚,是马岛战争阴影下阿根廷人的复仇,而就在那场比赛中,除了“上帝之手”之外,马拉多纳还连过几人从后场一直带球到前场并打入球门,这才是真正英雄式的进球,但是当电视播放这个世纪进球的时候,没有欢呼,甚至没有观众——上帝之手和世纪进球完全变成了两种命运,对于马拉多拉来说,这是天使和魔鬼的结合,而对于法比托生活的现实来说,被崇拜的魔鬼变成了复仇,真正的天使却被遗弃一旁。所以,对于法比托来说,进入其实意味着发现更多的破绽,发现更多隐藏的秘密,它们或许就是费里尼所说的“糟糕的现实”。
《上帝之手》电影海报
糟糕的现实中,是遭遇了暴力的帕特丽夏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疯人院,是坚守着逝去的丈夫阿蒂利奥而敌视一切的男爵夫人,是法比托想靠近却从来没有机会的朱莉亚,是表面看起来和谐美好却逐渐隔阂的父母——父亲和一个叫维拉的女人有染,一直没有断绝关系,维拉甚至深夜会打电话来,而丹妮拉告诉法比托的是,八年前父亲和维拉就有了私生子,面对出轨的父亲,母亲玛利亚只能每天以泪洗面。当现实被一层层撕开,它露出的是破败的故事,而就在那个夜晚,在罗卡里索度假的父亲和母亲,似乎抛却了那些隔阂,父亲拿起书读着,母亲织着毛衣,然后靠在父亲肩上说:“小心那只熊。”他们坐在壁炉前听着柴火噼啪的声音慢慢进入梦想。但是,这“进入”的夜晚却变成了一场悲剧,壁炉产生了一氧化碳,母亲当场死去,父亲被送到医院后死去,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玛利亚,别再搞恶作剧了。”这不是警告,这是最后的问候,但是生命却在充满温暖的世界里戛然而止。
进入造成的悲剧对于法比托来说,变成了永远的遗憾,在医院门口他大声喊叫:“你必须让我看看他们……”父母已逝,法比托只能在记忆中回到那温馨的时光,但是这对于他就是一次从进入到出走的艰难过程,也第一次认识了生命的脆弱——母亲曾经问过他是否一起去度假,因为法比托要去恩波利看马拉多纳代表的那不勒斯的比赛,所以错失了和父母在一起的度假,却意外捡回一条命——死亡的反面是活着,而以死亡被背景的活着是不是变成了一种残酷?这是法比托只有在进入中才能发现的秘密,而他也只有在退出转身才能继续长大。父母的死开启了他转身的一扇门,即使那不勒斯在那晚夺冠,狂欢中没有了法比托的身影,他关掉了电视机,关上了门,穿过那些欢庆的球迷,以极其冷静的方式沿着自己的方向离开了曾经的家。对于女人对于性,他也一样在进入之后选择了退出:男爵夫人让她为自己最后梳头,然后张开双腿让他进入自己的身体,“你心里要想着最爱的女人名字……”法比托闭上眼睛念着的是帕特丽夏的名字,当进入结束,法比托也完成了成长仪式,男爵夫人告诉他的是:“以后你要找一个同龄的女孩,是时候放眼未来了。”
放眼未来,对于法比托来说,还有一个叫做理想的东西,当年母亲问他高中毕业之后想要学什么,他说要学哲学;帕特丽夏问他以后想干什么,他说想要当电影明星;而当他遇到了导演卡普阿诺,告诉他想要跟着他拍电影,卡普阿诺却说他的身上没有痛苦,“没有人能逃出自己的失败,你应该大声把故事讲出来。”虽然最后卡普阿诺答应一起拍电影,但是他劝法比托不要去罗马……哲学、电影、艺术或者爱情,对于法比托来说,就像马拉多纳的光芒,照进自己的世界,其实只是一种偶像般的存在,它们不是现实,它们制造了某种幻觉,真正的现实是糟糕的,但可以从糟糕中发现成长的力量,发现真实的意义。
从旁观者进入成人世界,法比托构建了性、奇迹和英雄,这是一重的进入,当现实变得糟糕,一切都变成破败的梦,就如詹蒂尔夫人在法比托的葬礼上引用但丁《神曲》中的话:“由我进入愁苦之城,由我进入永劫之苦,由我进入万劫不复的人群中。”这是二重的进入——一切的进入最后都是为了转身走出,都是为了面向未来面向现实,就如那个从来都在卫生间里的丹妮拉,当隐秘的她第一次走出,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是喜悦,是悲伤,但一定是真实的。而法比托告别那不勒斯,告别这里的家,告别年少的记忆,在火车开启的方向中,车站里的小修士就像是最后出现的奇迹,法比托在向他招手之后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前往罗马之路,那是未知的未来,但是,走出去便是第一次面对真实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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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一双手回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