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1-05《莫雷尔的发明》:最要紧的不是肉体而是意识
如果有谁(根据我的这份报告)发明一种能使存在失而复得、离而复合的机器,我要请求他找到我和福斯蒂妮,让我进入她意识的天堂。那将是一种仁慈的举动。
最后一页,最后一句。1992年出版,2001年购买,2019年阅读,三种行为发生在三个不同的时间里,但是当时间经历了过去抵达此刻,为什么书还是那本书?为什么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为什么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还是这一句?时间无法改变文本,实际上是无法改写被一个作者写下的文本,就像“我”在日记本上写下的那句话:“当我想到这白纸黑字可能成为我的遗言时,心中充满了惆怅。如果我真该这样死去,那么至少得让我证实,当我最终被人发现时,已不再有谁说我是在撒谎,也不再有谁相信对我的判决是公正无误的。为此,我要把这份报告附在莱奥纳尔多的护照上,看看世人是怎么对待这一切的。”
最初的日记被写下,是一种意识的记录,当它再次被翻开被阅读,时间发生了改变,是不是意识也在这种改变中成为另一种需求?白纸黑字是一种证明,证明此时此刻的想法,所以称之为“日记”,它以明显的“*”为标志,在一次又一次地记录中完成生命在时间中的样子,但是为什么日记会成为“遗言”?又为什么在记录之外试图达到证明的目的:证明我不是在撒谎,证明判决并非是公正的,甚至要向世人证明我的所做所为是正确的?所以,日记的意义超越了时间,超越了现在,甚至超越了个体的死亡,它要在更远的将来,成为一种文本:独立于时间之外。
而这是不是为了走向一种永生?而永生的目的只能揭开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我们必须在时间中死去,“我想我们之所以失去永生的权利,是因为我们的生死观迄今未改。我们搜肠刮肚,想方设法,企图保住我们活生生的躯体,殊不知最要紧的不是肉体而是意识。”每个人都不可能永生,都会成为时间中的死者,但是生与死的意义不在于一种肉体的存在的寂灭,而是要在意识中成为存在,也就是从日记到遗言再到证明的目的:从肉体束缚中逃离出来,在不死的意思里达到永恒,完成证明。
文本指向永生,如此,可以在文本意义上把我分成两种状态:肉体死亡之前和肉体死亡之后但意识不死。这两种状态是以什么作为标志的?还原到日记意义上的文本?“我写日记,是为了记下这些令人费解的怪事。”要写一本《幸存者的自卫》火《马尔萨斯颂》,而且就从“今天”开始记录,因为记下日记是因为我没有溺死,没有闷死,没有因为绝望而“而惨然自尽”——正是因为不绝望,所以不管是肉体还是意识都是活着的。所以以此的标记,一个人肉体没有死去,这个没有死去的肉体包含的时间不仅包括记下日记的今天,也包括今天之前的过去。
在日记里,我总是想起已经发生的过去,“不妨将我的生前经历概述如下:我有一个平淡无奇的童年,每天下午几乎都在帕拉伊索大道度过;然后是被捕前那些无关痛痒的岁月;再往后是没完没了的逃亡生涯;最后是上岛以来的可怕遭遇……”这是最简短的回忆录,有童年,有被捕的岁月,有逃亡的经历,有可怕的遭遇,而这些回忆似乎又带向了“今天”:我为什么会生活在这个小岛上?据我的回忆,是因为在命运悲惨的情况下,在走投无路的命运里,说服了一个意大利人,然后他把我带到了这个“人迹罕至的神秘海岛”。
这是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第一次绝望,而其实每次绝望都指向了肉体寂灭的死亡,所以当我踏上小岛的那一刻起,完全可以假设,我已经在绝望中死去了。被判了无期徒刑,在不公正的判决中,无论是逃亡还是送进监狱,其实都是一种死亡,而小岛似乎变成了死亡之前的一种幻觉:这里有博物馆,有教堂,有图书馆,有游泳池,有图书馆,还有神龛、陶俑、绘画、钢琴,如此种种怎么可能是一个无人的小岛?
编号:C63·2011203·0607 |
这只是在物质意义上证明逃亡小岛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而其实,在我的日记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指向了虚无:岛上为什么突然提前到来了“仲夏”?图书馆内的藏书为什么完好无缺?为什么那天岛上的所有照明设备都骤然亮了起来?为什么会看到神秘的登岛者?而且会出现两个月亮和两个太阳的千古奇观?幻觉出现了,而真正的幻觉就出现在那些神秘的登岛者到来之后,这里似乎就暗含了一条线索:只有他者的侵入,在自我意义上的意识才可能被证明是一种幻觉。
神秘的登岛者,都在我之外,还有那一个女人,她总是在下午坐在岩石上观看日落,“然而,她的出现,在我冥冥厌厌的内心深处点燎了希望之火。”所以,幻觉像希望之火占据了意识层面,我起先是观察她,接近她,试图引起她的注意,“我的计划是,抢先一步赶到岩滩,摆出一副凝神观看夕阳的架势。她,或者惊讶,或者疑惑;渐渐地惊讶或疑惑转变成了好奇——共同的志趣或嗜好使我们的关系朝着可人的方向发展,她问我叫什么,我们成了朋友……”但是我的种种努力都无法走进她的世界,当我冒失地从她身边走过时,她没有任何反应,也对我视而不见;当我对她说:“小姐,请听我说”的时候,她依然无动于衷;甚至我指着旁边的大胡子,大声地用法语说:“留胡子的女人,福斯蒂妮夫人!”也依然没有改变什么。
![]() |
比奥伊·卡萨雷斯:创造了拉美文学的“幻觉” |
所以,我浑浑噩噩地得出两种结论:一是由于我近来一直在吃草根,据说墨西哥的印第安人善于配制一种难以入口的植物根汤,人一旦喝了这种东西就会长时间出于梦幻状态;第二种可能是,我认为一切的事的确发生了,也就是说登岛者的确闯入了小岛,并且让我在意识里产生了对他们的抗拒,也让我在女人面前点燃了希望之火。两种结论,我认为一种是事实,一种是记忆,当它们并列在我的意识里的时候,似乎我还是清醒的。
但是,随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这种清醒越来越趋向于幻觉,那个叫莫雷尔的人出现了,那个女人被叫做福斯蒂妮,而且他们总是重复出现,也就是在他们重复登岛的时候,天上就有了两个月亮和两个太阳,就像西塞罗在《诸神的自然》中说的那样,“听我父亲说,在图迪塔诺和阿基利奥辖区曾经出现过两个太阳。”“从此以后,夜有二月,昼有二日。”这个“从此”是一种时间标志,其实在真正意义上,不管是幻觉,还是记忆,都指向了肉体的死亡,也就是说,“我”早就已经死了,死后出现的幻觉,死后出现的意识,只不过是为了寻找一种永生。在保留了意识的死亡状态中,我推测了这些怪异现象发生的原因:一种是我传染了可怕的瘟疫,“不速之客,音乐和福斯蒂妮统统是梦魇的产物,是幻觉。梦魇还使我丧失知觉,看不到死神的逼近”;第二种可能是因为沼泽和视频的匮乏使我成为了隐形人,所以那些不速之客看不到我;第三种可能是梦,第四种可能是我遇到了鬼魂,“他们生前可能是好友,死后又聚集在一起。”
不管是瘟疫带来的幻觉,还是隐形,不管是梦,还是鬼魂,其实都脱了肉体的意义,也就是说,种种原因都存在于意识里,而意识之存在就消灭了肉体的生,甚至在第四种意义上,不是他们是鬼魂,而是我本身就是鬼魂,就是幽灵,“这个想法使我欢欣鼓舞,因为它艺术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幽灵超越了生死,在这个意义上,就是凌驾于被不公平判决所劫持的肉体世界。所以超越在本质上是死亡的证明,“我的死亡日期可能是在法警进入我那又臭又脏的粉红色牢房的前几天”,或者是在上岛之前,“当时我驾着小艇,冒着烈日,浑身瘫软,全无知觉,很可能是死亡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死亡已经发生,但是超越死亡的意识没有死去,所以有了人迹罕至的小岛,有了可以让我继续研究的图书馆,有了不被人打扰的教堂和博物馆,有了自娱自乐的游泳池——如此种种,都在脱离那个让我痛苦的世界,让我寻找到自由,也是对于不公正判决的弥补。而在这些幻觉中,最重要的是出现了一个女人,一个神秘、优雅,甚至性感的女人福斯蒂妮,她虽然和那些登岛者一起来到这里,但是她对我的意义是特殊的,而这种特殊或者也是在弥补死亡之前的种种不公正。
所以,登岛者、莫雷尔、福斯蒂妮,甚至大胡子,都在进入我的意识世界,都在营造另一个灵魂世间——也就是从这里开始,曾经严格以每天为序的日记变得模糊,“*”错乱在各种幻觉里,也就意味着物理时间渐渐过渡到了心理世间,而所有的一切最后都变成了自我的虚构——一种完全和肉体、和时间无关的虚构,而这个虚构的标志物便是“莫雷尔的发明”。在那个大厅里,在众人之中,莫雷尔说出了自己的发明,那写在黄色绢纸上的文件中说:“我的秘密在于我自作主张地把你们拍摄成了照片,当然这是一种不同凡响的照片,是我的最新发明,我们将借助于它而获得永生。这一周的生活就是这种照片的原型,也就是说,我们的一切活动都已被悄悄摄录,并已经存入一种能使之不断重复的存储盘里。”
把人的一切拍成照片,利用类似于镜子的复制器械,把人复制下来,然后可以每天重复,这是让时间失去意义的做法,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取消死亡,就是走向永生:
通过我的机器,你们可以听到千里以外某人或某物所发出的声音,就像打开收音机收听某个波段的音乐;如果我打开嗅觉开关,你们还可以闻到远在天边的马德琳头上的茉莉花香;如果我打开触觉开关,你们则可以触摸她的头发或任何一个部位;倘若我打开所有开关,那么马德琳就会完完全全地出现在你们面前。当然这是另一个她,从镜子里分离出来并被赋予了她的声音、她的体温以及她整个可感、可闻、可视的躯体。这个她和真实的她一模一样,同时存在。假如换成你们自己,则你们会以为这是你们的化身或者化装、模仿得维妙维肖、真假难辨的神奇演员。
莫雷尔的发明是以永生的时间取代物理的时间,以照相里的影像取代肉体的生命,但是,“为了复制生命,我发明了生命复制机。须知,我复制生命而决不创造生命。”这里就有两个疑问:人的灵魂到底在何处?重复的生命其意义在哪里?莫雷尔说重复是“永远感到新鲜、快乐”,因为所重复的是“我们当时的生活情景和愉快心情”,也就是把最好的部分复制下来,每天重复就是在重复新鲜和快乐,而正是这种复制,带来的一个问题就是灵魂的缺失,“我复制生命但不创造生命”,灵魂不可重复,不被创造的生命也只是简单的、机械式的循环,最后还是会取消新鲜和快乐。
所以,莫雷尔的发明为我提供了另一种可能:如何创造生命。而对于我来说,创造生命的唯一形式就是和福斯蒂妮在一起。我想要推翻那些形象,捣毁那些机器,撕烂那个胶卷,我闯进了莫雷尔的机器房,准备用他的发明为自己创造一个生命体,但是我发现墙上的窟窿不见了,洞口被人堵死,也无法凿出一道小缝或者一个小洞,我就像被自己围困住了,和那个虚无的福斯蒂妮一样,只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其实,真正打破幻觉、寻找灵魂的办法,是让自己彻底死去,然后分裂为两种状态,就像在一个舞台上,一种状态是演员,另一种状态则是观众,“我感到自己被关在那沉入大海的潜艇里,感受着着被窒息而死的滋味,同时我又像舞台上的英雄,临危不惧、死而后已。”自我拯救,自我超越,所以肉体之死必然发生,彻底发生,这就是所谓的绝望——第一次绝望就是最后的死,不公正的判决将我带向了肉体之死的境地,所以我才会在幻觉中,在创造中,在梦里,带着灵魂,带着时间,带着我对福斯蒂妮的爱,再造生命。
“我已经完完全全地走进了这另一个世界,我的形象和福斯蒂妮密不可分,和海恩斯、多拉、阿莱克、施特弗尔、伊雷内等人(甚至该死的莫雷尔)难弃难舍。”肉体在那里腐烂,坏死,病变、脱落,而我则和福斯蒂妮一起,而且为他人提供了证明,“我仍然可以看到我的形象陪伴着福斯蒂妮。我不再把她视作不速之客,旁人则会把我俩当作一对卿卿我我、难舍难分的恋人。”那时,其实分裂的我也是观众,看着“我”和女人福斯蒂妮在一起,以永远的影像方式存在着,在另一个我的永生意识里一起走向天堂。
从肉体到意识,从形象到灵魂,从绝望到希望,都是在取消时间的意义,都是在制造公正的证明,都是在抵达灵魂的天堂,所以那些法律、机器、文明、疾病,都变成了我们必须弃绝的肉体世界,如此说来,不是他们侵入了我的世界,是我侵入了他们的世界,也不是莫雷尔单独发明了机器,而是我就是莫雷尔——另一个我,另一个将我置于死地的我:“也许我死后会莫雷尔同处一个地狱,而我又深深地爱恋着福斯蒂妮,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杀人或自杀。”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