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17《零用钱》:口哨比言语更有魅力
他们唱着欢快的歌,他们整齐走出校门,他们去往青年营地,他们将迎来快乐的假期。他们是用自己家里的剪刀为同学减去头发而得到8美元的德卢卡兄弟,他们是用父亲警察局的大喇叭向邻居喊着“我饿!我饿!”的女孩西尔,他们是每星期为大人擦车换取3美元的派特里,他们是在电影院里和刚认识的女孩子接吻的布鲁诺……他,他,她和他,都是生活在小镇上的学生,都是正在长大的儿童,都是渴望看见外面世界的孩子,但是在这个即将迎来新假期,9月即将升为新班级的“他们”世界里,却唯独少了一个人,一个被家人虐待而遍体鳞伤的少年,他叫朱利安。
一种缺席,却为这个快乐集体增添了某种忧伤的情绪,而朱利安的出现和消失,就像是一个隐喻,他是成人世界里的“零用钱”:孩子们渴望得到大人的“零用钱”,因为可以用零用钱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圆规、糖果、玩具枪和玫瑰花,但是零用钱就是Small Change,在大人看来,是零碎的,是可以忽略的,甚至是被阻止和禁用的,所以当孩子成为社会的零用钱,它便变得卑微,就像历史老师瑞切所说:“孩子的权力被忽视了。”
这是法国小镇梯也尔,这是1976年的夏天,这里有高低不平的街道,有琳琅满目的商店,还有经常播放电影的影院,看起来小镇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但就像这些成长中的孩子一样,这里却是偏僻的,是平静的,甚至是无聊的。特吕弗用这样一个样本来描绘关于孩子的成长问题,似乎有意在寻找“突围”的可能,开场的第一幕就表达了这一诉求,小女孩马蒂给表哥罗尔寄去了一张明信片,那时她在法国中部的阿里奇度假,于是这张明信片就传到了罗尔班里,教室里的同学大都没有去过那里,当少数人知道这个地方的时候,历史老师瑞切便逐字抄下明信片里提到的地名,让大家认识距离自己遥远的陌生之地。
法国中心,是相对于梯也尔这个边缘小镇而言的,但这不仅仅是地理位置上的不同,它指涉的其实是社会视野,或者称之为眼界的开放性,一张明信片,一个传说的地名,对于这里的孩子来说,就是一个被想象的“他者”,而正是这个出于中心的“他者”之存在,所以家、学校、自我就无形之中变成了现实,而成长的意义就是不断从现实走向陌生,不断从这里走向他处,那张明信片之后的镜头无疑是特吕弗的真正用意所在:不同年龄的孩子拿着书本,从家里出来,沿着狭长起伏的街道,汇聚而来,他们奔跑着,他们叫喊着,他们面带微笑,人越来越多,队伍越来越长,喊声越来越像,仿佛成为成长中最激越人心的力量,向着自己的方向前进。
从家里出来,这是他们奔跑着成长的起点,但是那一种力量最后汇聚的地点却是另一个终点:学校——从家到学校,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并没有改变什么,在封闭的学校里,他们背莫里哀的课文,记历史时间,做作业或者回答老师的问题,只有当下课的铃声响起,他们才会兴奋地大喊一声,一种释放,是可以让他们再次以自由的方式回到街上。派特里的眼神说明了一切,当女老师帕提让他站起来回答课堂上的问题,派特里不知道答案,但是他脸上带着微笑,因为他知道再过几分钟就是下课时间,他必须用自己的方式拖延到那一个时刻:钟走了一分钟,滴答声里,他的目光从教室伸向了窗外的大钟,嘴巴里支支吾吾说着;在滴答一生,钟又走了一分钟,他将目光收回来,但脸上的微笑更明显了,帕提再次问了那个问题;再滴答一声,钟终于走到了三十分的位置,于是铃声响起,于是孩子们奔向教室外,于是那个问题永远留在了封闭的教室里。
导演: 弗朗索瓦·特吕弗 |
似乎,下课,上街,成为他们唯一的自由,他们说着电视里播放的哥伦布故事,他们在操场里做着各种游戏,他们在街上追逐着,当然,他们也总是溜进电影院看“阿尔及利亚”有关的战争电影。作为懵懂的孩子,他们似乎对于成人世界有着某种联想,甚至是觊觎,望远镜拿在手上,可以看到对面洗澡的女人;从学校的门口可以偶尔窥见送孩子的妈妈蹲下身去露出的屁股;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将一些从大人那里听来的“修女有两个柠檬”的色情故事——他们或者掩着嘴巴笑着,或者开怀大笑,总之他们以这样一种方式进入那个充满想象的世界。
这无疑也是成长中的突围,而年纪大一点的布鲁诺已经开始付诸实践,他和派特里一起在街上的时候,问他想不想泡妞,派特里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于是布鲁诺主动和走过来的两个女孩搭讪,然后叫上了派特里,他们一起走进了电影院,在几乎可以遇见老师、家长和同学的情况下,四个人开始了第一次“约会”。布鲁诺是老练的,电影开始之后,他就把手伸到了起初还在看自己胸部有没有大起来的女孩肩上,然后更进一步,他们开始接吻——派特里转过脸看见他们,又转过去看电影,之后又转过去看旁边另一个女孩;布鲁诺于是和派特里换了位置,还是一样把手搭在另一个女孩的肩上,一样凑过去吻她——派特里依然不停地转头,目光中有羡慕也有羞涩,但他始终没有向布鲁诺一样付诸实践,等到布鲁诺将派特里换到了最边上的位置,而自己左拥右抱两个女孩时,派特里依然没有越过那一步。
《零用钱》电影海报 |
派特里的羡慕和羞涩,既有男孩子的某种冲动,又有对自己的控制,而其实,派特里作为一个和残疾的父亲生活在一起的孩子,他从小就缺少母爱,所以在他内心里更渴望爱的到来,但是布鲁诺似的“泡妞”只不过打开了很小的一个口子,一种生理层面的刺激而已,他需要的是另一种爱,那就是一种母爱。他会经常去劳伦家里,帮他补课,然后会看见劳伦的母亲里弗夫人,在他眼里,她就像自己没见过的妈妈,亲切、善良、对他关心,所以当那次里弗夫人留下他吃完饭,他兴奋地吃了很多东西,然后不停地看着她,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却就在身旁的母爱,也正是因为此,派特里终于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了漂亮的玫瑰,然后送到理发室楼上的里弗夫人手上,只不过里弗说谢谢的时候,以为是派特里父亲为感谢她的照顾而送的礼物。
但是,对于派特里来说,也在里弗夫人的微笑中感受到了爱。因为缺失,所以寻找,这正是孩子世界的补偿机制,而这些孩子成长中的那些点滴,几乎都和家庭、父母有关。西尔喜欢养金鱼,也命名了各条金鱼,它们就像是自己的朋友,而在金鱼之外,父母虽然在身边,但是大人和她却像是隔阂的,那次为了和父母参加一场晚宴,她用金鱼池的水把自己的玩具提包洗刷干净了,但是母亲却说这包太丑了,父亲也认为不能带去,要她带着母亲给的包,但是西尔拒绝了,生气的父亲让她为自己的固执付出代价,他们把西尔一个人留在了家里。父母说西尔固执,其实也是父母的固执,而这种固执将两个世界截然分开,于是西尔毫不妥协,她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然后拿起父亲用的高音喇叭,对着邻居大喊“我饿了!我饿了!”邻居议论纷纷,说她的父母是在“犯罪”,于是各家协力,用绳子吊住装满了鸡肉、水果和蔬菜的篮子,送到了西尔的手上。
派特里从小没有母爱,西尔和父母之间存在隔阂,大人世界总是以不同的方式投射到孩子成长中,并非都是阴影,但一定产生了影响,而孩子则用自己的方式来突围,有时是反抗,有时是妥协,有时却是隐藏。朱利安无疑是特吕弗镜头下的一个极端,他第一次出现就是让人不安:鞋子已经旧了,手上的包是破的,学校的管理人员直接就说:“你不属于我们。”后来朱利安才拿出一张纸,原来他是新转来的学生。自从来到学校后,他总是一个人,他没有朋友,甚至有人叫他“小杂种”,派特里慢慢和他走近,但是只不过提供了一个旁观者的视角:他看到朱利安回去的地方是一个小木屋,早上出门他几乎是被家里人赶出来,门打开,里面是一句“快滚!”
所以朱利安是孤独而孤僻的,也正是这种性格,使她的成长比任何人都具有悲剧意识,他家里没有电视,于是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信息编织谎言说哥伦布的故事,他没有零花钱,于是开始想法设法偷盗:顺手拿走派特里洗车的奔驰车标;趁老板不注意把商店的东西塞进衣服里;帕提罚他站在教室门口的时候他趁机把挂在外面衣服上的东西拿走……那次家里人把他关在门外,他就一个人在游乐场度过了夜晚,等到第二天醒来,在游乐场地上捡到了梳子、硬币和小刀,他都把它们收进自己包里,也许,自己就像它们一样是被扔弃的东西,是没有任何权利的“零用钱”。
终于,在学校体检的时候,朱利安不为人知的故事才被揭开,他不肯脱衣体检,在学校护士和老师的强制下,被脱掉了衣服的他露出了满身的伤痕,于是惊动了校长,于是检察官开始调查,于是警察带走了小屋里的家人:衣衫破败的母亲和白发苍苍的外婆,他们是贫穷的人,却把怨气都发泄到朱利安身上,那些伤痕不仅是对于朱利安造成了肉体上的疼痛,也制造了精神上无法弥合的伤害。家人被抓,朱利安被社会机构抚养,这是对于现实困境的暂时摆脱,而在成长中的这些身心伤害,其实再也无法被消除,所以朱利安事件之后,瑞切对着学生们说,“他的事是悲惨的,人类是不公正的,而对孩子的不公正则是卑鄙的。”
瑞切的一段话完全可以看成是特吕弗的态度,派特里、朱利安的遭遇或者都有特吕弗自己的影子,所以借助瑞切的话,提出了关于孩子的权利问题,他们在成人世界之外,在社会规则之外,他们是被忽略的人,所以他们就像“零用钱”一样。成人和孩子之间的隔阂其实就像他们在电影院看的那部关于“奥斯卡”的电影一样,奥斯卡的父亲是美国军官,母亲则是法国人,当他们相爱生下奥斯卡的时候,摆在他们面前的难题是:该教奥斯卡法语还是英语?最后他们决定教授拉丁语。不是法语也不是英语,或者说无论是法语还是英语,都在语言上对奥斯卡形成了障碍,于是奥斯卡自己学会了吹口哨,无论什么事他都以吹口哨作为信号,因为“口哨比言语更有魅力”,直到他到了美国成了一名演员,他的口哨也成为最具特色、最具魅力的语言。
英语、法语以及拉丁语,都是大人世界的语言,是一种规范和制度,当发生矛盾的时候,孩子选择口哨,因为口哨才是自己的语言,也正由于此,当这部电影之后,学校里的孩子都吹起了口哨,都在表达自己的语言。但是,口哨毕竟不能真正有效交流,所以孩子必须走进成人世界,也必须成为大人,必须成为作为社会一份子。所以,口哨问题的最直接意义是应该回答:孩子如何得到属于他们的权利?瑞切说:“如果孩子有投票权,就可以改善学校的教学设施,就可以迟到一小时而用处罚,就可以不在大太阳的时候出门。”也正因为此,或者说瑞切自己也有这样没有权利的童年,所以他选择成为教师,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启迪和教育更多的人。而瑞切作为一个教师,更是一个父亲,他和妻子刚刚为他生下一个孩子,他在教室里和学生们分享了做父亲的快乐,他给妻子讲述喂奶期间如果给婴儿造成了某种压力会对他以后形成条件反射从而影响母子关系,他和帕提讨论如何尊重孩子的意愿和想法。
一个孩子的降生,让他成为父亲,站在讲台上,他是教书育人的老师,所以瑞切作为双重身份表达着特吕弗的“理想”:“生活是艰难的,但它是美好的:你们将会去度假,会发现新的地方,会结交新的朋友,9月之后你们还将迎来新学期——你们会长大,我爱你们!而每个人都需要被爱。”这是对孩子的尊重,这是对成长的关爱,这是为他们打开了新的出口,也正是从这个线索出发,最后马蒂和派特里的相爱似乎就找具有了某种理想意义:他们在火车站中看见了彼此,于是确认了眼神的他们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在青年营的聚会上,马蒂走了出去,然后派特里也走了出去,虽然是在同学的起哄中,他们在门外看见了彼此,但是当目光相触,当嘴唇相吻,已没有了陌生,而孩子们则欢呼着,仿佛自己也经历了爱的那一刻,于是,从新的起点出发,经过这个夏天的假期,经过九月的新学期,经过成长中无数个日子,他们会像那个从高楼坠落却安然无恙的孩子格雷一样,在母亲昏厥的背景下,自顾自蹦蹦跳跳,自顾自踢着滚动的玩具,说出一句:“格雷现在长大了!”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868]
思前:我听到了雨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