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17 《芬妮与亚历山大》:世界在幻影中重生
幻影是奥斯卡在剧场里扮演的那个被蒙蔽了真相的哈姆雷特,是亚历山大在夜晚的煤油灯阴影里看见的动画人物,是犹太商人伊萨克魔术房间里活动的木偶;幻影是曾经作为演员的艾米莉脸上戴着的各种面具,是芬妮和亚历山大被解救前躺在地上的身体,是关在铁门里的伊斯玛看见的大火;幻影是15年前从窗户中逃出却被溺死的女人和孩子,是夜晚开始呼吸的4000年前的木乃伊,是不断出现在亚历山大面前死去的父亲奥斯卡……当世界被无数的幻影笼罩的时候,这个从1907年的圣诞节开始的故事,如何在落寞、死亡和罪恶的现实里看见那一种希望?
“万事皆有可能发生,时间、空间并不存在,想象如纺线,交织着新的图案。”当年老的海伦娜拿起那本《梦之篇章》的剧本,读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是看见了过去的时间,还是看见了现在的想象?她是在一个不醒的梦中还是在永远的幻觉里?从圣诞节的家庭聚会开始,到新生儿的庆祝仪式结束,一切的现实都以时间为线,一切的故事都在空间里完成,但是这交织而成的图案里是不是还有最后的未来?
未来其实就在身边,躺在海伦娜怀里的是亚历山大,这个家族的新一代,当他经历了父亲的死亡,母亲的痛苦,当他看见了鬼魂,看见了梦境,当他迎来了自己和妹妹芬妮的解脱,迎来了弟弟的出生,其实就是看见了在前面的未来,毁灭如梦境,重生是图案,在不曾永远睡去的世界里变成真实的现实,就如在新生儿的庆祝仪式上,叔叔古斯塔说的那样:“我们活在小小的世界里必须自足,死亡会到来,深渊会开启,灾难会降临,而我们即使逃避,也必须懂得领会这世界和现实,必须看见我们内心的欢愉。邪恶毒害着我们所有人,但是我们需要在这个小世界里寻欢作乐,我们会拥有食物、笑容和果实,我们的生命就像天上的孩子,总有一天会统领这世界!”他抱起自己和小麦的孩子,举向头顶,仪式高过这现实的一切,高过幻影里的虚妄,高过死亡和罪恶的威胁,如生命最初的样子,在死亡的另一面创造着“万事皆有可能发生”的奇迹。
导演: 英格玛·伯格曼
但是,当那些幻影出现的时候,当现实变得破败的时候,当死亡真的降临的时候,如何能看见新生的希望,如何能抓住重生的机会?1907年的圣诞派对还没有开启。亚历山大仿佛从梦中醒来,他呼唤着芬妮的名字,呼唤着诗丽的名字,呼唤着小麦的名字,甚至呼唤奶奶海伦娜的名字,但是空空如也,他们像消失了一样,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沉溺于煤油灯照见的影子里的人,穿过房间,穿过过道,穿过厨房,依然空空,靠在玻璃窗前,他看见外面的大雪,看见亮起的灯,看见行走的人和马车,但是那封闭的窗隔开了他和世界的真实接触,在空空的世界里他只有自己。
编剧: 英格玛·伯格曼
主演: 克里斯蒂娜·阿道夫森 / 伯杰·阿斯特 / 佩妮娜·奥威 / Kristian Almgren / Carl Billquist / 更多...
类型: 剧情 / 悬疑 / 奇幻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 瑞典 / 西德
语言: 瑞典语 / 德语 / 英语 / 意第绪语
上映日期: 1982-12-17
片长: 188分钟 / 312分钟(导演剪辑版)
又名: 芬妮与亚力山大 / Fanny and Alexander
一种象征被缓缓拉开了序幕,圣诞节到了,在这个充满仪式感,充满对上帝皈依的日子到来之际,亚历山大的孤独却以相反的方式打开了一扇小小的窗口,和这个曾经显赫的大家族相比,亚历山大的孤独就是一个小小的世界,他在那里呼吸,在那里观望,在那里害怕,却只能以旁观者的方式看见即将到来的死亡。旁观而看见,亚历山大也是一个在自己的舞台上演出的演员,就如经营剧场的父亲奥斯卡所说,剧场是个小天地,外面才是大世界,但是,我们所处的剧院让我们暂时离开现实,而即使是这个剧院,也是这个大时代的缩影。
亚历山大在圣诞节看见的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整个家族在盛大仪式上上演的不可改变的死亡幻影。家里的宗教塑像开始动起来,钟声开始敲响,大红灯笼开始挂起来,而隆重的圣诞家庭聚会也在欢笑声中启幕,这一场盛宴表面是团聚,是喜庆,是祝福,是欢笑,但是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却有着不可逃避的死亡。奥斯卡、卡尔和古斯塔夫是寡居的海伦娜的三个儿子,在他们身上体现了三种不同形式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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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妮与亚历山大》电影海报 |
卡尔娶了一个还不会说瑞典语的德国女人,他做生意却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万般无奈之下去借高利贷,而这像一个死循环,让他越来越陷入生活的窘境中,“我原如王子,而现在却变成了二等人。”和家族曾经的辉煌相比,他连房间里开取暖的钱都没有,现实的困境使他像个神经症患者,他会暴躁地骂自己的妻子“一身臭味”,他会咬破自己的手指在疼痛中获得安慰,他会自责自己对最关心的人无情,但是当妻子抱着他的时候,他却又声嘶力竭地大骂不止。他是没落贵族的象征,没有财富,面临着生活最糟糕的一面,而唯一的快乐便是在孩子面前用放屁的方式制造“放爆竹”的效果,他叫亚历山大把灯放在自己的屁股前,然后撅起屁股,用巨大的声响带来的风将灯吹灭,孩子们发出笑声,而这也是他获得满足的唯一乐趣。
卡尔代表着一种财富生活的死亡,而对于古斯塔来说,则是纯真情感的死亡。他满身都充满着欲望,和瘸腿的仆人小麦鬼混在一起,把那张小小的床都弄坍塌了,而他当着她的面答应把自己的咖啡馆给小麦,最后使得小麦怀孕,而小麦或者只是他发泄欲望的一个出口,对于自己的妻子也是一样,即使早上刚从小麦那里回来,就抱起丰满的妻子,在床上“速战速决”,而门的那边却是自己早已长大的女儿,一声声的浪笑组成了这个家庭最彻底、最直接的物欲生活。这是原始的欲望,在欲望的支配下,那种所谓的家族尊严,似乎也消失殆尽了。
而作为家族最后象征的海伦娜,似乎还保持着贵族的气息,但是当丈夫逝世,生活的空虚又把她推向了灰色的一面,即使在盛大的圣诞仪式开始之前,她一个人喝着酒,流着泪,陷入到某种孤独中,“今年想放声大哭,看来我是老了。”空虚使得她产生了对于某种情感上的渴求,和犹太商人伊萨克在一起,不仅仅是一种弥补,其实也是对于曾经爱情的继续,嫁给经营着剧场的丈夫,还和伊萨克偷偷幽会,那次被发现,拿着猎枪的丈夫差点毁了他们。而现在,光明正大和伊萨克再续前缘,却依然是无比的惆怅,“我是一个伟大的演员,也是一个母亲,我享受做一个母亲,但是这只是一个角色,正如我也扮演过玛格丽特”,不是演员,却总是戴着面具,“尽管还控制得住,但是现实似乎已经被情感击碎,我已经无意修补。”仿佛要被生活吞噬。
卡尔的财富之死,古斯塔的情感之死,海伦娜的时间之死,都成为这个家族没落的一种符号,而真正让这个家族走向死亡的是奥斯卡的死亡。这个继承父业经营小剧场的大儿子,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认识了妻子艾米莉,也在这个小世界里沉浮,仿佛是一种隔绝,一种逃避,他所看见的世界或者正如剧场里自己扮演的角色一样,带给他的是一种虚幻,但是当那一天哈姆雷特发现了真相,身为演员的他却也在这残酷的真相中走向了死亡,“我在那里?我在这里干什么?”丧失一切的记忆,甚至连舞台上的角色也消失了。对于他来说,人生似乎是失败的,沉溺在自己的小剧场里,妻子艾米莉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儿子亚历山大和他有着父子的隔阂,当他临死之前拉着亚历山大的手,叫他不要害怕的时候,亚历山大还是挣脱了,当亚历山大躲进床底下的时候,奥斯卡的眼前一阵黑暗,仿佛命运最后扼住了他,在遗憾、恐惧中撒手人寰。
“现在,我扮演鬼魂。”这是他在弥留之际对亚历山大说的话,而在他时候,在亚历山大的心灵深处,他的确成为他挥之不去的鬼魂,在房间里,在客厅里,在黑暗处,他总是出现在亚历山大面前,而这也成为他见证了死亡之后打开的小小世界,死去的父亲,是一种情感缺失的象征,却也是寻找重生意义的符号,他是虚幻的,却也慢慢变成他在现实中抗击死亡的一种力量,正如那个哈姆雷特一样,在死亡的魂灵面前,他成为唯一通向真相之路的人,唯一揭开伪善面具的人,唯一找到信仰的人。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在他面前有着更令人害怕的死亡,有着更恐怖的幻影,那就是主教艾德瓦德。一个主持过自己父亲葬礼的人,一个母亲在他身上找到爱的人,一个离上帝最近的人,却在那间古堡里制造了最大的恶。艾米莉成为他的妻子,似乎也是被某种幻觉蒙蔽了,她答应他求婚时说的那句话是:“我怀疑自己以前的情感有问题,在奥斯卡身上我没有受过伤,也没有体会过幸福的感觉。”奥斯卡是以一个否定者的形象出现的,在他自己的小小世界里,缺失的不仅是对于奥斯卡的关心,更多的则是对于妻子的爱,没有受伤,不曾幸福,所谓的婚姻看上去只是一种形式,所以她渴求在艾德瓦德身上体会真正的爱,一种像上帝一样的爱。
但是这种因缺失而急于弥补的爱,本身就是离真实的世界很远,艾德瓦德生活的古堡是冷漠的,是苍白的,除了冷酷的姐姐,还有一个在病床上的姨妈,而艾德瓦德要求艾米莉带着孩子,抛弃以前的一切住到古堡里来,不管曾经的财富还是事业,不管曾经的朋友和生活的习惯,“新生活,犹如重生。”而抛弃一切何尝不是一种死亡,只有死亡才能重生,对于艾米莉,对于芬妮和亚历山大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酷?
两个孩子住在阁楼里,窗户被关得严严实实,守时、清洁、井井有条是这里的规矩,没有了在奶奶那里的温馨,没有了煤油灯后面的影子,甚至没有了窗户外的那个世界,芬妮和亚历山大经历的是另一种死亡,这是封闭的死亡,这是囚禁的死亡,这更是对于生命的扼杀,而那个阁楼制造的不只是现实的噩梦,更是在虚幻的世界里制造了恐怖:15年前,这里也生活过两个孩子,最后连同他们的母亲,都在古堡外的河里溺死,“人们发现两姐妹的时候,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最后是用锯子锯开来的。”当仆人告诉他们这个悲惨的故事的时候,芬妮和亚历山大仿佛看见的不是15年前的悲剧,而是自己的命运。
那个死去的女人是艾德瓦德第一任夫人,而当艾米莉为了寻求受伤和幸福的感觉而嫁给艾德瓦德的时候,仿佛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在他们三个人身上。如果说,亚历山大在幻觉的世界里编造了母女死亡的那个悲惨故事而嫁祸于艾德瓦德的话,那么艾米莉最终无法离开他而过着囚禁般的生活,则是真实发生的现实。她已经怀上了艾德瓦德的孩子,即使离婚也被威胁说犯了遗弃罪,而芬妮和亚历山大因为编造了母女死亡的故事而损害了艾德瓦德的名誉,于是他惩罚了亚历山大,藤条抽在亚历山大的身上,“这不是一种惩罚,这是对你的爱,因为你性格上有缺点。”消除性格上的缺点,必须用暴力?必须用肉体的惩罚?被鞭打的亚历山大没有叫喊,没有哭泣,即使被打了之后,他最初也没有要求艾德瓦德原谅,也不需要最后的真相,对于他来说,仿佛死亡已经降临,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在舞台上的哈姆雷特——当真相到来的时候,一定是另一种毁灭,另一种死亡。
15年前死去的母女是一场幻觉,总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父亲奥斯卡是一个幻觉,而父亲的死亡,母亲的婚姻也都是为了寻求真相而陷入在幻觉的世界里,当毁灭、死亡到来的时候,当虚伪、邪恶降临的时候,或许能消除幻觉的或者也是幻觉本身,而重生的幻觉在亚历山大那里变成了一种通灵,当伊萨克制造的魔术使得他们最终逃离那个古堡阁楼,而在伊萨克的商店里,那些各种各样的木偶,那间红色的房间,让亚历山大进入到另一个梦幻的世界里,他在那个黑夜里看见了推门而来的上帝,在那个封闭的铁门里看见了复活的木乃伊,连同父亲奥斯卡对他说的:“你要宽容待人”,都变成了重生的预兆,这是信仰的回归,生命的回归,亲情的回归。
“我们被很多的现实围绕,我们的周围都是实体,一个存在于另一个之外,世界充满着幽灵,灵魂,鬼魂,天使和恶魔……他们都有生命。”生命是一种体验,一种力量,一种被隐藏的真实的重新发现发现,当伊斯玛走进亚历山大,当4000年前的木乃伊被唤醒,当亚历山大的衣服被脱去而听到“也许我们是同一个人”,重生便以另一种死亡的方式展开了:古堡里病态的姨妈打翻了油灯,被艾米莉服用了安眠药的艾德瓦德在沉睡,终于大火燃烧起来,烧着了姨妈的身体,烧着了艾德瓦德的身体,烧着了上演死亡噩梦的古堡——当艾德瓦德最后被烧死的时候,他那痛苦的目光中印证着最后的一种死亡——信仰之死。
财富、爱情、事业和信仰,只有在旧有的秩序中死去,才能在新的世界中重生,没有了面具,没有了演员,没有了谎言,没有了惩罚,也没有了幻影——当艾米莉的孩子和小麦的孩子降生的时候,是幻影世界破灭之后的重生,尽管艾米莉的孩子有着艾德瓦德的基因,小麦的孩子身上有着古斯塔的欲望,他们身上都带着某种罪,但是当生命在死亡之后重新开启,在灾难终结之后重新上路,那便是“交织着新的图案”——是一个小世界,却是“井井有条,充满着关爱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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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重新开始》:因为你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