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22《衣冠禽兽》:我爱上了暴力
那一刻,兰迪手上拿着那把枪等待鲁伯进门的时候置他于死地,但那一刻走在楼梯上的并非是鲁伯;那一刻,西文尼抱住他,对他说:“用你全身心吻我。”但那一刻他突然推开了她;那一刻,兰迪告诉西文尼:“我梦想我们在一起,有一个家,深爱着彼此。”但那一刻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扼住了西文尼的脖子……那一刻是想要杀人,是想要爱她,是想要忘掉所有的过去,但那一刻他突然被另一种力量攫住,那双手好像不再听他指挥:终于他追击着房间了躲避的西文尼,在她爬到床上的那一瞬间,他手上的力气全部化作了暴力,一把刀扎进了他的身体。
西文尼最后一句话是:“为什么是我?”一句问话是两个疑问:为什么你要杀人?为什么杀的人是我?是难于理解,却又无法逃避,在享受激吻的爱意中,一把刀如何会以如此的方式将人杀死?是爱中产生的恨?还是对暴力的过度享用?也许死去的西文尼一辈子都无法相信,一个深爱着自己想要和自己远走高飞的人会让自己死在暴力中。但是对于兰迪呢?当他听到西文尼问他“为什么是我”的时候,是不是有过一丝犹豫?当他追到床上拿出刀的那一刻,是不是有过一点清醒?当他看见西文尼死去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是不是感到后悔?当他把小刀放回原处像没事一样离开的时候,是不是还记得刚才的暴虐?
一面镜子,在黑暗中,他也许看不见自己的脸,但是那迟疑的一眼,似乎又制造了一个镜像:他想要杀人和他真的杀人之间,似乎裂变成了两个人,他杀了人和他像没有事情发生一样离开,似乎就是两种人格的反应——理性和非理性的混合,让这个杀人事件变得诡异,而对于兰迪来说,混合的生活及让他快意而为,又让他充满了痛苦。当一切发生之时,他一定不在自我控制之内,而当一切过去之后,他便在理性中看见了自己的暴行,于是他一个人走在铁轨上,于是他告诉在火车机车里的同事皮克奇说“我杀了她,我再也看不到她了,我再也不用承受没有她的压力”,于是在扼昏了皮克奇之后从火车上跳了下去——但他用自死的方式回应理性和非理性混合的生活,像是一种赎罪,就像皮克奇在他死亡现场说的那样:“可怜的人。”
兰迪为什么是一个可怜的人?理性和非理性的混合生活,爱与暴力的分裂人格从何而来?雷诺阿似乎就是在这个个体的遭遇中探讨痛苦的混合性,“世袭制度造成了压力,先人的过度饮酒污染了血液,他被迫去做一些让他难以忍受的事,这些行为深深影响了他。”改编自左拉的小说,题记便是左拉的这一段话。兰迪拥有嗜酒的祖先,这种带有暴力性的性格遗传到了兰迪的身上,从过去到现在,带有某种命运的因子,但是兰迪却不会饮酒,这是一种“突变”?突变的结果不是去除了他身上的不良习性,而是将他推向了一种矛盾体:不嗜酒却有着天生无法克服的暴力冲动,想要回归理想,却总是被非理性的手控制。
杀死西文尼并非是兰迪第一次发作,当他在火车机车工作结束之后去看望外祖母没撒达夫人,正在藤椅上休息的外祖母见他来,问了他一句:“你头痛和发烧的病好点了吗?”兰迪的回答是:好多了。疾病对他的困扰减轻了许多,这可以看作是他回归理性生活的一种证明,但是当他遇见那个女人的时候,他的暴力冲动就开始控制了他,他追上了正在爬上陡坡的女人,然后伸出双手扼住了她的喉咙,正当女人拼命挣扎而无效的时候,正当死亡毫无防备降临的时候,一列隆隆的火车驶过,在巨大的声响中兰迪终于清醒过来,他松开了手,然后痛苦地对女人说:“我有时像一条疯狗,但是我并没有喝酒,我是不是在替先辈们接受惩罚?”
导演: 让·雷诺阿 |
兰迪一定是痛苦的,眼前这个女人爱着他,想要和他结婚,但是他却用如此残酷的方式要置他于死地。清醒是因为逃出了先祖的恶习,又回归到了一个正常人。具体分析兰迪的行为,其中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暴力,一个是爱。女人划着船上岸,遇到了两个前来挑逗的男人,女人并不手软,而是将他们推到了河里,兰迪大约是看到了这一幕,所以对他来说,暴力在自己的眼前发生了,这是一种诱因,两个男人想要占有一个女人是一种暴力,女人把他们推下河,也是一种暴力,可以说是双重暴力刺激了兰迪;当兰迪面对女人时,女人问他:“你怎么变了,你开始用日常的眼神看着我。”日常的眼神,说明全无爱意,所以女人开始离开,而兰迪开始追她,在追逐的过程中,刚才被刺激的暴力移植到了他身上,他开始仿效,用实际行动吻她,并扼住了女人的脖子——在某种意义上,他反过来又成为那两个被女人暴力推下河的男人,他要替他们制服女人,或者说,他就是那两个报复女人的男人。
从仿效暴力开始,从成为他们开始,而最后当一列火车呼啸而过的时候,他的这种暴力倾向又被火车声音制造的暴力想象带走了,所以他清醒了,在他放开手的时候,他对女人说:“我爱你。”而女人也说:“我想和你结婚。”当暴力结束,理性回归了,爱也回归了。所以在暴力和爱这两个关键词里,选择暴力还是选择爱,都充满了偶然性,而当这两样东西混合在一起,一定是悲剧,而在这个意义上,是不是爱本身就是不纯的?或者说,爱从一开始就带上了暴力?
兰迪是个火车机车工人,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在疾驰的列车上,就是给火车添加燃料操控火车的行驶,前面四分钟火车一直在向前行驶,穿过隧道穿过桥梁穿过田野,他们在加煤在鸣笛在操作,眼前的一切总是一晃而过。所以对于兰迪来说,他的生活只有速度和方向,他把自己的全身心对投入到这个工作中,正像他给火车取名叫“莱森”,是把这条线上最后的火车视作是自己的妻子。所以,兰迪和工作有关的一切里女人和爱是缺席的。对于那个女人,或者是他以前的恋人,但是在机车上工作久了,这份爱似乎也没有了新鲜感,在被异化的生活里,他爱着的只有那一个叫“莱森”的机车。
《衣冠禽兽》电影海报 |
但是西文尼却闯入了他的生活,而这种闯入的方式就是暴力。西文尼是站长鲁伯的妻子,鲁伯对她有着疯狂的爱,这种爱也带着强烈的暴力因素,他一有间隙就回家找西文尼,仅仅五分钟也要和西文尼缠绵,正是这种爱,隐含着太多危险,当西文尼在去巴黎看望神父“莫林”,时间远远超出了规定时间,在家里等待西文尼的鲁伯终于在她回来那一刻动用了暴力,他发现西文尼隐藏了这一天的行,而当他看见西文尼手上那枚莫林送给她的戒指时,质问她的是:“你是不是一直在做莫林的情妇?”于是开始追打她,而西文尼也承认了事实,于是,在墙角的哭泣中,一个家庭的暴力就徐徐展开了。
暴力的终点是鲁伯杀死了莫林。他要求西文尼写信让莫林出来,然后坐上了火车,在行驶途中,他拉着西文尼来到了莫林的车厢,然后关门,拉上窗帘,在火车疾驰的噪声里,一幕谋杀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结束,上一个镜头是密闭的车厢,下一个镜头车厢门打开,两人走了出来——莫林死在了自己的车厢里。这一幕死亡事件唯一可能的证人是兰迪,那是他作为一个乘客正在车上,而且当鲁伯和西文尼返回的时候,他正在过道上。西文尼也看见了兰迪,为了不引起嫌疑,她主动走到兰迪身边,“天气不错,巴黎就是太热了。”本来想避开,西文尼却主动上前。而在命案发生之后,当检察官开始巡查车上的乘客时,西文尼又用眼神告诉兰迪信息,终于在询问兰迪时,他的回答是:“我什么也没看见。”
兰迪其实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不仅知道,而且主动开始接近西文尼,直到那一刻握住了她的手,告诉她自己爱上了她。这是一种爱的表达,其实这种爱的出现就是暴力的结果,鲁伯和西文尼杀死了莫林,兰迪是目击者,就是介入到了西文尼的畸形之爱里,所以当他开始帮助西文尼,也就爱上了暴力,而这种暴力不仅刺激了爱的冲动,也刺激了暴力的冲动——自始至终,兰迪在深入和西文尼变异的爱中,一直伴随着暴力:这暴力是鲁伯制造的杀人悲剧,也是那个叫卡布彻被当成杀人罪犯的司法暴力。卡布彻也是车上的乘客,当检察官了解到他喜欢的一个叫路易斯的女人曾经为莫林干活,而莫林也占有了她,所以卡布彻是唯一有杀人动机的人,于是在他高喊“我没有杀人”的时候,法律制造的暴力又刺激了兰迪,“我相信不是他干的,我必须为他做点什么。”
和当初在陡坡上扼住女人的咽喉一样,兰迪代替了那些被暴力伤害的人,反过来进行了报复,这一种移植照样发生在兰迪身上,只不过和西文尼之间,除了这种替代之外,还有另一种爱的冲动。她爱上了漂亮的西文尼,总是趁鲁伯出去的时候去找她,带她到了机车上看自己的妻子“莱森”,当他告诉西文尼自己爱上她的时候,西文尼起先说:“太恐怖了,我不爱任何人。”但是一直和男人暧昧的西文尼终于倒在了兰迪的怀里,那一晚在小屋里,他们秘密约会,外面的大雨将门口的水桶储满了水,而等到天亮雨停了水桶的水外溢着,而镜头里的两个人踩着泥泞走出了小屋。
这是一种象征性的符号,他们在秘密的地方约会,他们的爱就像那倾盆的雨,太多了必然会溢出,必然会泥泞,必然会走向破败。西文尼想要和他一起远走高飞,躺在西文尼身边的时候,兰迪却问起了那场谋杀案,虽然他嘴里也对西文尼说“我爱你”,但是他却对那场暴力念念不忘,而在西文尼叙说中,她的滥情,她的谎言,还是让兰迪对她开始怀疑,当那次西文尼要兰迪在晚上杀死鲁伯然后两个人离开的时候,拿着铁棍的兰迪站在鲁伯身后却终于没有狠狠敲向他的脑袋,“我下不了手。”那时候他即将再次扮演莫林的角色,让暴力回归到暴力者身上,但是他却又是理智的,他拒绝制造另一场暴力,所以他在犹豫之间,在理性和非理性的挣扎中,开始痛苦。
而西文尼对他开始失望,她告诉他的是:“梦也没了,快乐也没了,因为你没有坚持。我将继续可怕的生活,总有一天鲁伯会杀了我,只有死亡才能让我解脱。”所以她的意思很明确,不杀死鲁伯自己将不可能和兰迪在一起,不可能拥有像那个雨天一样的爱。而在国家铁路剧院的舞会上,兰迪看见西文尼和道文一起暧昧,而和自己跳舞时西文尼又再一次强调:“我们已经不可能了,把爱埋在心里吧。”西文尼因为和莫林关系暧昧,鲁伯在火车上杀死了莫林,又因为和自己在一起,她又要兰迪杀了鲁伯,那么如果西文尼和道文暧昧,是不是自己也会是下一个?一种暴力的冲动就在这时候刺激了兰迪,他已经分不清是因为暴力而拥有了爱,还是爱制造了另一种暴力,所以当他在西文尼的面前说要在今晚杀死鲁伯的时候,他其实是矛盾的,是痛苦的,杀死鲁伯只不过是暴力的继续,而爱则变成了功能工具。
工具回归到工具的世界,一把刀可以刺向莫林,也可以刺向西文尼,可以制造暴力,也可以毁了爱——在这个意义上,兰迪祖传的疾病并非是无理性的折磨,而是理性已经无法做出决定,所以才会如镜像一般的生活里,变成另一个自己,变成受害者的替身,变成报复暴力的实施者:只有当西文尼死去,一切的爱才终结,而当自己自死,一切的暴力都画上句号,于是,在疾驰的火车上,在未明的黑暗中,在没有暴力之爱的世界里,兰迪成为“我们不能再活下去”的可怜人——既制造了暴力,也完成了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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