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3-22 《圣殇》:死亡的三种范本
尚未完工的建筑之下,废弃的泥土之下,种植的树苗之下,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墓坑,里面有身体已经发黑的尚久,有刚刚坠楼而死去的“母亲”,有穿着从尚久身上脱下来粉红毛衣的江道,他们以相同的方式并排躺在那里,而躺着的状态其实也是死亡的不同方式,用挂钩将自己从轮椅上吊起而死去的尚久是过去的死,从高楼上跳下而完成复仇的“母亲”是现在的死,而依偎在母亲旁边平静呼吸的江道却是未来的死,过去的死、现在的死以及未来的死,却也给死亡写下了三个范本:罪恶之下的死、复仇者之死和救赎者之死。
罪恶意义下的死,是最直接也是最痛苦的死。这个叫清溪川的地方,曾经的美丽、温情正在被工业时代的机器所取代,每一家模具生产车间,每一间车床加工作坊,都是混乱而冰冷的,齿轮、冲床、切割、挤压,但却是手工作坊生产,这里的工人需要的是订单,而在生活所迫的困境面前,他们维持生计的办法便是借高利贷,不管是生产所需,还是生活所需,似乎也只有这样的办法才可以维持运转,但是高利贷却变成一个巨大的深渊,他们无力偿还,最终在逼债者面前走投无路。
| 导演: 金基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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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下个月就要当爸爸的工人,一方面是生活给他初为人父的惊喜,另一方面却是逼向身体伤残的痛苦,当江道走进来逼债的时候,他起先的害怕最终变成了一种自我的主动选择,“一只手三千万,两只手就是六千万,你帮我砍掉吧,我就能获赔六千万。”然后将手伸向了有着锋利车刀的机器上,这个有着音乐梦想的男人,这个喜欢弹吉他的男人,伸出手的时候是放弃一种理想而接近一种现实,而唯有这样流血的现实才能帮住他,“我必须成为废人,这样才能无愧于孩子。”自戕的选择背后是现实的最大罪恶,用自己身体的残疾换来赔偿,用这些赔偿才能让生活继续,这样的罪恶是时代的罪恶,却也是江道为代表的讨债者的罪恶。
“你将被打入地狱不得好死,来自炼狱的烈火誓将焚尽你。”这是那些致残的工人对眼前这个凶狠、无情的追债人的诅咒。勋哲希望能够再宽限几天,江道没有回答,勋哲慢慢看见了自己无法逃避的惩罚,骂他是人渣,江道说:“欠债不还者才是人渣。”勋哲的女人想用自己的身体作为代价换取宽限的日期,江道却狠狠剥下她的内衣在她身上鞭打,而不管何种办法,最后勋哲的手还是被强硬推进了机器,混合着机器油污和鲜血的液体从机器上留下来。而启松被江道从楼上推下来之后,一只脚已经无法站立,江道有用石块将他的脚垫起来,然后狠狠用石头砸下去,留下的是骨头清脆的断裂声,是启松痛苦的惨叫声;当在“母亲”的唤醒之下终于不对那个喜欢吉他的工人下狠手,但是当江道让他弹完一首曲子最终在那一句“一定要留给你的孩子听”的话中走出屋子的时候,他却自己开动了按钮,江道的身后传来的也是撕裂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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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殇》海报 |
在巨大的现实压迫下,在吞噬身体的高利贷面前,他们都沦为罪恶之下的牺牲品,他们从健全的人变成双手双腿从此残疾的人,变成留下遗书服药自杀的人,变成从高楼跳下遗憾告别自己生活了50年故乡的人,他们是一个群像,在隆隆的机器声里,在追债者的暴力中,在不合理的规则面前,最终死去。而那个用挂钩、铁链,将自己坐在轮椅上的身体吊起来自杀的尚久,就是在这样一种走投无路的现实中,成为死亡的第一个范本。而这个范本所牵出的是另一个范本,那就是“母亲”这个复仇者的死亡。
母亲的复仇计划一开始是落入某种俗套的,她跟踪江道,却不是为了在某一个僻静的地方给江道暗处的一刀,而是为了接近他,甚至使自己成为他的母亲,用一种替代的方式让江道感受到遗失的母爱,让他从魔鬼变回到人。江道,这样一个从小被母亲遗弃的人,其实早就没有了人性,沦落为一种工具。勋哲的妻子名字希望主动献身,但其实在缺乏关怀的江道面前,她甚至已经无法激起她一点兴趣,对于他来说,每天在床上手淫便是生理欲望的发泄,每天对着炭笔裸女画插上一刀,便是对于缺失女性生活的报复。所以母亲要走进江道的生活,显得困难重重。但是,母亲却忍受着耻辱,忍受着戕害,忍受着非人的待遇甚至乱伦的罪恶,而要江道相信,自己就是他失散30年的母亲。
第一次在巷子里遇见的时候,她是满脸笑容地将那只鸡送到江道面前;敲门和江道打招呼的时候,江道要将门狠狠关上夹着她放在门框里的手,她却不喊一声疼,依旧笑脸满面;她跑进来为他洗完,为他收拾房间,递给他那把掉落的刀——她几乎整天整夜坐在门口,希望他能够接受她;启松从楼上被推下,那只脚被江道砸断,当启松不断地骂他是恶魔,一定不得好死的时候,她竟然走过去狠狠给他补了一脚:“不允许你咒骂我的儿子。”为了让江道接受这个陌生的母亲,她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从跟踪到帮从,从门外到屋里,从满面笑容到不断哭诉:“对不起,我抛弃了你,现在才来认你,请你原谅我!”声泪俱下,对于已经麻木的江道来说,一开始是充满着讨厌,再后来变成疑惑——为了证明这个女人不是自己的母亲,他甚至将自己的肉身割下一块让她吃下去,甚至用手伸到她的下体,“我从这里出来,你不会介意我重新从这里进去吧。”她的哭泣,她的挣扎,对于江道来说,只需听到一句:“不要,不要,我不是你妈,请你放了我吧。”但是她没有,为了给死去的儿子尚久复仇,她只能忍受这样的屈辱,而在这样的“试验”之下,江道似乎隐隐地归位于自己是眼前这个女人的儿子这样一种身份。
她给他买来鳗鱼,给他做饭做菜,起初江道的眼中还是带着怀疑,那一顿早餐他没有吃,但是这已经不是否定,而是慢慢接受,出门的时候他从窗户里回望她,走到街上,他又朝着窗户回望。回望的目光里,分明是含着重新建立一种母子关系的向往。所以在他再次去追债的时候,似乎已经起了某种怜悯之心,他让那只弹吉他的手不要被机器致残,因为“一定要留给你的孩子听”——孩子,这个词语已经有了某种温度,甚至变成了自己的一种回应,当一个陌生女人渐渐成为母亲,渐渐唤醒他内心的渴望,他也重新回到了“孩子”的身份中来。他们一起去逛街,一起买气球,一起点菜吃饭,当有人骂他们的时候,母亲为了儿子的利益不惜和别人发生冲突,就如那狠狠踩过致残的那人一脚那样,是为了为何儿子的利益,是为了维护母子的感情。
母子成为利益共同体,反过来,江道甚至开始保护她,当残疾的启松用汽油闯入家中劫持母亲进行复仇的时候,他和她,完全站在统一战线,他甚至对着启松大喊:“不要伤害她,对着我来。而在联手对抗中他的那把刀插进了启松的胸口的时候,两个人终于拥抱在一起,那时,她把他当成儿子,他把她当成母亲,而在这个转折之后,她完全成为母亲,他给他做饭,给他过生日,甚至给他自慰,但是,一方面,她越接近母亲的角色,却唤起内心的痛苦,因为在她看来,她从来都是一个“伪母亲”,是为了给死去的儿子复仇,那件在江道面前织的毛衣其实是给尚久的,那个买来生日蛋糕的生日,其实也是给尚久过的。在她的复仇计划中,其实有两种对象,一种是追债者背后的高利贷公司社长,她就是用手上的那把沉重的锁链,狠狠将社长砸死在办公室里;而另一个对象,就是直接将儿子置于死地的江道。前一个复仇完成身体之死,而第二个复仇则是为了让灵魂泯灭。
而江道越是走向回归,她的复仇计划就越显得容易,她制造被人打的假象让江道不安,甚至恐惧,因为这意味着自己犯下的罪恶被人复仇,他自己无形之中成为受害者,而这种受害正是因为怕失去那份重拾起来的爱,久别重逢的母亲,面带微笑的母亲,无微不至的母亲,对于一直缺乏母爱的江道来说,是重新回到了人的轨道,是重新唤起了爱与被爱的感觉,而一旦拥有,就会害怕失去,当母亲制造假象的时候,江道就是疯狂寻找失踪的母亲,在他看来,只有那些被自己推向痛苦深渊的人才会毁掉自己的幸福未来。所以当最后母亲站在高楼上,大声喊道:“求求你放过我吧!”对于江道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恐怖,他跪下来,请求别人不要伤害母亲,请求他们让自己去死,“要杀就杀我吧,我替她死。”
实际上,对于母亲来说,这个蓄谋已久的报复行动,并不只是为了让制造罪恶的人死去,如果以一种轮回的方式,让死回归死,就像砸死社长一样,在她内心来说会有一瞬间的满足,但却并不能让人永远痛苦,永远遭受煎熬,她的计划是:“我要死在他的面前,他会因为失去亲人而行尸走肉。”所以她的复仇逃离了一般意义对于身体的伤害和报复,而变成对于灵魂的折磨,所以在高楼的生死之间,她没有在江道的忏悔中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去救赎,也没有用手上的工具和武器将他置于死地,而是以一种自我死亡的方式让江道看见世界的残酷,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善意世界,却又以如此脆弱而无情的方式坍塌,在江道来说,才是一种真正的、彻底的毁灭。
让江道最后崩溃,是母亲复仇计划的最终目的,而江道却在被惩罚的世界里,又变成了一个自我否定意义上的救赎者,而这种救赎的意义比单纯的报复更让人刻骨铭心,当他在小树底下的坑里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并没有选择另一种报复,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儿子,一个有过母爱的孩子,穿上她织好的毛衣,躺在母亲身边,就是一次真正的回归,然后将他们埋葬,给树苗浇水,完成了母亲曾经立下的“遗嘱”,而在这曾经的自我毁灭之际,在醒来的爱失去之际,江道以最后的救赎方式偿还对这个世界欠下的债,他把铁链绑在自己身上,用铁钩挂在货车的底部,当明子的货车在清晨启动开出的时候,他没有挣扎,没有呻吟,只有那长长的道路上留下的血印,越行越远,画出生命最后的轨迹。
圣殇,是一种情感的失落,是一种信仰的沦陷,是一种人性的毁灭,母与子的主题,隐含的是新生的意义,即使是因为复仇而替代的母亲,即使是自我命名的儿子,在这个畸形的关系里,其实最后需要的是某种救赎之后的复活,复活一种不罪恶的死亡,复活一种不肮脏的毁灭,复活一种人性的爱,尽管残缺,却也是一道微弱的光,就像清溪川的墙上写着的那句话:“信耶稣得永生”,就像明子出发前的那个早晨,她给断手的丈夫喂一碗热粥,而勋哲则含泪用仅有的一只手臂紧紧拥抱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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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那些像灰尘的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