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22《班尼的录像带》:再次回到犯罪现场
他观看了杀猪的视频,然后把录像带倒回来,在慢动作行进中,仿佛置身于杀猪现场;他用摄像机录制了自己拿出土制气枪对准陌生女孩的视频,在给父母播放时告诉了他们自己杀人的过程;他向警察“举报”了父母,监控中他说出了一句“对不起”,碎尸抛尸的父母便被警察带走——无论是看见杀猪的录像带,录下自己杀人的视频,还是父母被带走的监控,14岁的班尼一次次把自己带到现场,对于他来说,录像带里的死亡和罪恶,只是一个游戏,只是一种见证,只是让自己置身于其中获得现场感,一种冷酷、讽刺和血腥的影像世界里,他反而成为那个无罪的人。
“杀人纯粹出于好奇”?当班尼和母亲从埃及旅行回来,在家的父亲已经将他杀死的女孩处理掉了,在没有了证据的情况下,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班尼没有在这个杀人案中画上句号,他去警察那里举报了父母,而证据就是自己趁着父母不注意拍下的一段视频,视频中是一张房间里的床,对着外面亮着光的门缝,父母都没有出现身影,但是他们的对话却记录下来,当父母被警察带走,监控里那一句关于杀人的好新奇以及被带走之前的“对不起”,仿佛变成了班尼“陷害”父母的佐证,而当父母面临法律的可能制裁,班尼却像脱离了罪恶——在好奇心驱使下杀人,父母作为监护人对他的庇护,以及举报父母让他们绳之以法,那一场谋杀和班尼似乎再没有联系。
班尼的所作所为看上去更像是一场游戏,游戏充满着趣味性和冒险性,但是当他用录像带记录一切,看起来是对于录像的痴迷,实际上在自我沉溺的游戏中,揭露了14岁的孩子不断制造犯罪现场的冷漠,也撕开了这个社会掩藏着的暴力法则,他正是让录像带一次次回到犯罪现场,也以影像记录的方式提供了社会无处不在的杀人真相。的确,当班尼杀死了那个女孩,是作为一个杀人犯而存在的,他身上带有不可抹除的罪恶,但是这个杀人过程似乎缺少动机,在他看来甚至就像是杀死一头猪一样,“死是很容易的。”这是他在女孩面前提到死,死亡首先是作为一种被叙述的事件而存在,班尼回忆了自己小时候祖父之死,当时棺材是打开着的,父亲抱起他让他看死去的祖父,这是班尼第一次知道死亡,他起先闭着眼睛不敢看,但是死亡是无声的,看见死去的祖父就像看见一种物,所以班尼在叙述这次记忆时,说死亡是很容易的。
记忆中的死亡是亲人之死,当死亡变成围观,当死亡不让人悲伤,它只是发生而已。班尼认识的第二种死亡,是父母屠宰场里那头猪的死亡,它被录像带记录下来:一头猪被众人拉出猪圈,有人拿着土制气枪朝猪的头部射击,在近距离的击打中,猪发出了痛哭的嚎叫,之后挣扎了一下,土枪再次击中猪的头部,最后猪便悄无声息地死去,死就这样变成了另一种围观,这种更是不掺杂感情的死还可以一遍一遍地回放:录像带倒退,猪再次被拉出来,再次被击打,再次倒地抽搐;录像带也可以慢放,猪死亡的过程被拉长也被分解。无论是祖父之死,还是猪之死,对于班尼来说,死亡都成为容易的事,而当他成为录像带的观看者,死亡又变成了一个消费品,就像街上可以租借的录像带一样,在反复的回访、倒带、慢动作回放中,一次次接近死亡,一次次退出死亡,在录像机按钮的暂停、倒放、播映,以及结束中,死亡变成了一种可以操控的行为,它甚至只是一系列连续的动作。
导演: 迈克尔·哈内克 |
所以当陌生女孩出现在录像店门口,班尼带着她回家,像是和她一起分享死亡的过程——在班尼发现女孩并走出商店和她对话,这时候的声音没有出现在哈内克的镜头里,或者是他故意用其他的噪声掩盖了两个人的对话,这一种缺省在某种程度上模糊了班尼杀人的动机论:他或者只是邀请女孩去自己家里看录像。而女孩和他来到家里,班尼热情招待了她,给她吃披萨,和他说起自己关于死亡的记忆,也向她展示那一台出于工作状态的录像机。但是正因为班尼对死亡的消解,他便慢慢把女孩纳入到死亡叙事中:他播放了那段关于杀猪的视频,然后也拿出了那把土制气枪,而且完全交给了女孩,让她对准自己——如果女孩和班尼一样,把死亡看成是一种消费,那么女孩也会和班尼一样射出枪里的钢珠,所以杀人的可能是女孩,死去的可能是班尼。
但是这一种可能的置换并没有发生,因为女孩从来没有把死亡看成是一个游戏,从来没有想要体验很容易的死亡,所以气枪又回到了班尼手中,而女孩似乎生气地说了一句“胆小鬼”,这像是一个刺激的信号,班尼终于朝着女孩射击,啪的一声过后女孩倒地,然后开始大叫;班尼又跑过来,找到了什么东西之后又向女孩射出了一枪,女孩开始在地上爬行,伴随着痛苦的尖叫;班尼让她闭嘴,但是女孩没有停止喊叫,接着又是沉闷的医生啪,女孩的喊叫戛然而止。女孩就这样死了,比杀死一头猪多了一击,班尼无疑成为了杀人犯,但是面对死亡,班尼没有害怕,他冷静地听了音乐,倒了牛奶,然后拿出一块布,擦掉了女孩身下流出的血,血没有被止住,在擦掉的地方又流了出来,班尼又移开了还有体温的尸体,然后继续擦血,一遍又一遍,就像操控录像机里的按钮一样,操控着死亡的全过程。
或者是女孩骂他激发了他的愤怒,或者是女孩不肯闭嘴让他彻底杀死了他,或者班尼的确对死亡毫无感觉,一个生命就这样在三次沉闷的击打声中死去,班尼甚至不知道她是谁,一种毫无瓜葛的死以如此冷酷的方式上演,对于班尼来说,他亲手制造的一次在现场的影像,并非是计划的一部分,这个被录制下来的谋杀和死亡过程,更像是班尼所定义“一头猪而已”的杀猪视频的延续:摄像机起初是对准窗外街道的,之后在两个人对话中班尼将它转向了室内;它在班尼的射出第一枪的时候,并没有拍下他们的身影,只有声音被记录下来;第二次录下了班尼跑过来的镜头,而最后一击时,镜头只拍摄到了班尼和女孩的一角。这是一个并非预谋的杀人视频,它在空镜头和残缺的影像中被记录下来,但是当变成了录像带,它却成为了杀人的证据。
《班尼的录像带》电影海报
从杀猪的视频到杀人的视频,班尼把杀人变成了一种练习,而死亡如此轻易发生,他只不过找到了真正在现场的感觉,当录像带记录的事件被看见,他便一次次回到犯罪现场——当哈内克把班尼推进现场,这里隐含的用意是:是谁让班尼成为杀人者?班尼是在父母出门的那一个日子杀人的,父母的缺位正是一种象征,所以当父母回来之后看了班尼录下的杀人视频,他们急于把自己的缺位给补上:父亲对母亲说:“他还小,这是监护人的责任。”所以他们问班尼除了他之外这件事还有谁知道,他们问陌生女孩是不是从来没有见过,“没有证人,如何判他有罪?”一种逻辑是:只要将这件事隐藏起来,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班尼没有罪,也就意味着作为监护人的自己没有罪。于是,班尼被母亲带着去往埃及旅游,而父亲则在家里处理女孩的尸体。
父母就是把班尼从谋杀事件中抹除,自己缺席导致了死亡的发生,班尼离开现场也就意味着死亡被抹除,他们对待生命就像对待一头猪一样,在这样的家庭里,班尼成为一个暴力的实施者当然成为了必然:他在课堂上打了同学一个耳光,又在老师眼前趾高气扬地离开,又把自己剃成了光头,当然还毫无愧疚地把杀人的视频播放给父母看。家庭造就了没有犯罪感的班尼,同样,整个社会也都在无处不在的暴力中,那些电视上播放的新闻是宗教冲突,是种族战争,是利益纠葛,而这一切被记录下来,也在录像带里成为时代的现场,每个人都活在这种录像化的世界里,它是公共的,也是私人的,就像在埃及旅游时,班尼还拿着摄像机,拍摄游客,拍摄景点,甚至拍摄在卫生间小解的母亲,当现实变成录像带,当隐私被刻录在录像带上,那段关于谋杀的视频当然也成为“死是容易的”简单证明。
录像带记录现场,录像带可以回放,录像带就一定能再次回到犯罪现场,所以“班尼的录像带”既在社会学意义上提供了暴力的样本,又在犯罪学层面上成为一种证据,即使班尼并不想要真正举报父母,即使他还在实践着影像记录的意义,但是这个社会、家庭症结的解决,需要的也只是一盘录像带:犯罪现场在录像带里,杀人者在录像带里,父母在录像带里,警察也在录像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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