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22 《更好的世界》：在暴力的高处行走
高处不胜寒。12岁的克里斯蒂安在夜色中，在寒风里走向那个在海边的高楼，曾经无数次他站在这个小镇的最高处，俯瞰着底下的人们，这里是他从伦敦和父亲搬回来的地方，这里是他看见暴戾的拉尔斯欺负好朋友伊莱亚斯父亲的地方，这里是他用自制的炸弹寻求复仇却最终炸伤伊莱亚斯的地方。站在高处俯视的克里斯蒂安不是上帝，而是看见了种种死亡却把自己推向暴力中心的孩子：从伦敦回到这里，是他经历了母亲在绝症中痛苦离去的亲情之死；拉尔斯不由分说掌掴伊莱亚斯的父亲安东，作为观者他看见了一个男人的力量之死，而用炸弹反而让好友倒下，他变成了扼杀友谊和生命的凶手——在亲情之死，力量之死和友谊之死的结局面前，克里斯蒂安又再一次把自己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他渴望从这高处跳下去，是因为无法安然面对复仇之后希望的覆灭，当伊莱亚斯的母亲玛丽安在医院里扼住他咽喉的时候，声嘶力竭地对他说：“你是个精神病，是你杀了他！”本来的报复是为了替伊莱亚斯的父亲出一口气，但是最后却把最好的朋友推向了死亡，对于克里斯蒂安来说，在成为“凶手”的那一刻，他回想的是当初对父亲的责怪：“是你杀死了母亲，你为什么不救她？你是希望她死。”母亲身患绝症，在痛苦中他希望父亲让她选择一种死，那是一种解脱，但是对于失去了母亲的克里斯蒂安来说，父亲却成为多去母亲生命的凶手，而现在当自己也成为凶手，他唯一希望的是用惩罚自己的方式，告别那种折磨，拥抱一种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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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苏珊娜·比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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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伊莱亚斯终于被救回来，是不是会消弭克里斯蒂安内心的死亡欲望？是不是会将暴力和仇恨化解？安东告诉克里斯蒂安，你和死亡之间隔着一层白纱，当你的亲人死去的时候，那层白纱被揭开了，你会很清楚看见死亡，但是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白纱还会存在，而你慢慢会体会生活的意义。他把克里斯蒂安从自我惩罚的死亡中拉回来的时候，就是在他面前遮蔽了另一层的白纱，不是我们要穿过这层白纱看见清晰的死亡，而是在白纱的阻隔面前更好地看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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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好的世界》电影海报 |
白纱的那一边是从高处看见的死亡，白纱的这一边是告别死亡，告别暴力，告别复仇的生命，从那一刻开始，克里斯蒂安终于拥抱了曾经隔阂甚至误解的父亲，从那一刻就开始，两个孩子终于在相见时会心一笑，从那一刻开始，在非洲充满死亡气息的营地里，安东也终于再一次看见奔跑的黑人孩子对着他们急救的车大喊：“你好！”这是回到生活本身，会到生命意义的宽容选择，那些自然界出现的花草、树木、岩石、夕阳、蛛网、蚂蚁，一帧帧闪现，仿佛是“更好的世界”的诠释。但是当面对暴力面对死亡的时候，宽容是不是就一直在那里？宽容是反抗还是另一种退却？
曾经克里斯蒂安就行走在暴力的高处，当他失去母亲的时候，尽管在葬礼上朗读着安徒生《夜莺》里的那些句子，但是生活对于他来说并不是童话，那个犯下罪过的皇帝在夜莺的美妙歌声中睡去，那时死神远离了他，是夜莺用歌声换取了一种惩罚。但是皇帝睡去之后还会醒来，就像回到丹麦小镇的克里斯蒂安，总是对于父亲当初的决定耿耿于怀，在他看来，是因为父亲希望母亲死去，所以他最后放弃了治疗，所以父亲在他眼中是骗子，是凶手。面对向他解释的父亲，面对付出另一种爱的父亲，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埋怨甚至仇恨。而这种畸形的性格也让他在学校生活中成为暴力的象征。
在他进入学校的第一天，就看到那些高个子的学生围着伊莱亚斯，骂他是瑞典佬，是“小耗子”，叫他滚回瑞典去。因为生日同一天，他们成为同桌，而性格中充满而来反抗精神的克里斯蒂安也终于用他的暴力让伊莱亚斯找到了“尊严”。先是在放学时看到伊莱亚斯的自行车气门芯被拔，他依然从别的自行车上拔出气门芯给他按上。当他看见那个高个子再次在厕所里挑衅伊莱亚斯的时候，他冲进去用手中的打气筒狠狠打在高个子身上，并在他痛苦的惨叫声中拿出藏在身上的匕首，对准他的喉咙——从此以后，高个子再也没有欺负过伊莱亚斯，而克里斯蒂安像一个英雄，成为伊莱亚斯的庇护者。
但是在克里斯蒂安以暴制暴的方式面前，伊莱亚斯却也缺失了一种力量的保护。父亲安东是他最亲密的人，却因为在非洲从事医疗救助很少回家，而拥有健硕肌肉的母亲玛丽安，却总是无法替代父亲的角色，她行事干练，说话直爽，面对学校老师对伊莱亚斯的指责，她总是予以还击。他们是性格不同的人，所以在分离的生活中，几乎走到了离婚的边缘，这对于伊莱亚斯来说，是一种压抑而缺失爱的生活。而当父亲回来带着他们去外面玩的时候，因为自己弟弟和别的孩子争抢秋千，安东过去调解，不想被另一个孩子的父亲拉尔斯谩骂，甚至出手打人。
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在伊莱亚斯看来，那时的父亲就像在学校里被人欺负的自己，没有任何尊严，而面对三个渴望用力量保护他们的孩子，父亲不还手的行为更像是一种退缩。“妈妈一定会说你窝囊。”安东从伊莱亚斯的这句话里解读出了儿子对自己的不理解甚至不满，所以他再次找到身为汽车修理工的拉尔斯，他问她那天为什么要动手大人，而拉尔斯根本并没有道歉，而是走过来说他发音不准，骂他滚回瑞典老家，而且当着孩子的面再次扇了安东的嘴巴。这一次安东还是没有还手，他拉着孩子退了出去，对这一行为的解释是：“他是个白痴。如果我去打他，我一样是个大白痴。我会去坐牢，你将没有父亲。他赢了。”
不还手是因为不会像拉尔斯一样不讲道理，这是一种精神胜利法，自己把自己推向了道德的制高点，自己是宽容家，拉尔斯是蠢货，但是这种精神胜利法对于同为12岁的伊莱亚斯和克里斯蒂安来说，却是一种胆小，一种懦弱，甚至是一种屈辱，所以他们才会用自己的方式，用自制的炸弹炸毁拉尔斯那辆车，对于他们来说，只有用报复的手段才能让他变乖，才能使自己成为胜利者，就像在学校里用打气筒和刀子面对那个高个男子。
而其实，安东的退让并不只是一种精神胜利法，一个在非洲营地里工作，整天面对伤病、痛苦、死亡的医生来说，他看到了太多的罪恶，那个黑人“大佬”掌控着别人的生命，为了和别人赌孕妇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而用锋利的刀直接切开她们的肚子，一个个生命垂危的孕妇被送进营地，一个个还没有学会哭喊的孩子夭折。这里完全是暴力的世界，但是身为一个医生，只有用自己的手术刀才能挽救他们的生命，但这是多么的无力。也许正是因为看惯了暴力的游戏，所以他才希望不要在自己的手上制造暴力，不要同以暴制暴的极端手段来处理事情。甚至当那个“大佬”开着汽车，带着那些持枪的暴徒闯进营地，要求他为自己受伤而腐烂的大腿医治的时候，他也把自己仅仅当成一个医生，一个人道主义的医生。
在医生面前，只有病人，所以当那些黑人告诉他，这是一个禽兽，不要给他医治的时候，他依然穿上了手术服，依然拿起了手术刀，而他唯一的条件是让那些持枪的人远离营地。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需要医治的病人，但是也不应该有任何的暴力，这是一种人道主义，一种职业道德，但却把作为一个人的他推向了某种悖论：医治一个病人是为了拯救生命，但是医治好了“大佬”，他却可以继续从事暴力，继续残害孕妇，反过来却在扼杀更多的生命。
所以对于安东来说，在这个悖论面前他体验到的是道德和职业，暴力和救赎，宽容和纵容之间的内心挣扎，而这样的悖论在拉尔斯向他扇出那几个耳光时依然存在，这是妥协还是退让？这是宽容还是逃避？实际上在孩子面前，他的精神胜利法并不是最好的答案，甚至滋长了孩子们报复的心理，宽容需要底线，一味地退让当然会成为懦弱的象征，在荡秋千问题的争执中，其实孩子们提出了一个比退让和报复更好的办法，那就是报警，这样既避免了以暴制暴，又能够在孩子的心里找到一种拯救的力量，但是安东似乎也没有接纳，拒绝了体制的保护，放弃了以暴制暴的手段，宽容已经变成了一种彻底的逃避。
但是为什么当在营地里那个逐渐恢复的“大佬”猥亵那个死去的女人的时候，安东却又开始愤怒，甚至开始拖着无法站立的“大佬”？在无辜者的死亡面前，在暴力加倍成一种侮辱的时候，安东自己就成为了另一种暴力，这是积压在心里的痛苦最终爆发，这是一次次退让之后对力量的唤醒，没有所谓的政治，没有所谓的力量，只有在人的意义上对于生命的尊重——而当伊莱亚斯在汽车爆炸的时候冲向那一对母女，舍弃自己的安危也是对于生命的尊重；克里斯蒂安在暴力的高处重回地面，也是对于生命的尊重，甚至安东和玛丽安在“我想你”的思念中看见爱情重新焕发色彩，也是对于生命的尊重。
无处不在的暴力，无处不在的生命，和死亡隔着的那一层纱，不是让我们毫无原则地揭开，而是在越来越透彻的死亡面前转过身，重新发现那些不曾泯灭的力量和爱，重新看见那些和自然一样美好的生命，重新回到让我们体会意义的那个“更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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