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02《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已经融入了我的心底
失去了记忆也失去了希望,
没有了局限,神秘莫测,几乎成了未来的偶像,
死者不只是一个死了的人,而是死亡。
——《为所有的死者感到的愧疚》
《博尔赫斯全集》第二辑,12册诗集安放在小小的书盒里,书盒放在关闭着的书橱里,它们是静止的,无声的,但是灰尘覆盖不上去——从2017年购置到现在,时间过去了一年半,它们静立的姿态让我想到某种永恒,仿佛在未阅读之前就决定了收藏,所以在塑封的包装里,在不打开的扰动中,所有的诗歌都沉睡在时间里。
但总有一天需要打开,需要重新融入一个阅读的人,从2017年9月到2019年5月,时间对于它的注解就像在《晨曦》这首诗里所说:“恰在这个时候,一只小鸟打破了沉寂,/而那残败的夜色/只留在了瞎子的眼底心间。”瞎子的眼底心间仿佛是对于过去的注解,闭目而不看见,是把时光留在了怀念的地方,1914年,正是因为博尔赫斯的父亲患上眼疾而几乎失眠,所以老博尔赫斯选择了退休,全家选择远赴欧洲,眼底心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便成为一个固定的意象,而在欧洲的博尔赫斯遍游了英国、法国,定居在瑞士日内瓦,都德、左拉、莫泊桑、雨果、福楼拜,读托马斯·卡莱尔、切斯特曼、斯蒂文森、吉卜林、托马斯·德·昆西,读爱伦·坡、沃尔特·惠特曼,读海涅、梅林克、叔本华、尼采……都进入到了他的阅读世界,那扇门被打开,于是,“一只小鸟到了沉寂”,甚而至于在移居西班牙期间,博尔赫斯和极端主义青年作家交往,创办文学期刊,创作了诗歌和小说。
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欧洲,一种视野的扩展是为了看见更多的东西,但那仅仅是游历,仅仅是经过,当1923年博尔赫斯再次回到阿根廷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世界其实发生了改变,而在这其中决定这一切变化的也许就是时间。如诗集一样,它在时间制造的行为艺术中触摸了记忆,看见了希望,发现了过往,又进入了未来:12册诗集在时间匣子里,从1923年的第一部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到1985年的最后一部诗集《密谋》,自右至左整齐排列着——当从最右处抽出第一部诗集,按照时间的序列打开,是不是有一种中国式的翻阅体验?
最右侧的诗集,最右侧的时间,最右侧的记忆,其实就是博尔赫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已经融入了我的心底。”回来而再次踏入这片土地,似乎街道还在,似乎花园还在,似乎广场还在,但一定不是曾经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时间拉开了距离,时间储存了空无,而时间其实也是唤醒了记忆,那里是孤独者的乐土,那里有万千豪杰繁衍生息,那里是壮美的存在,经过圣马丁广场,坐在宁适的长凳之上,看见满目的晚景,“港湾憧憬这远处的波涛”,在这平等待人的广场上,博尔赫斯感受到了“如死亡似梦境”的存在。博尔赫斯在“南城”发现了诗情:“呼吸素馨与忍冬的芳菲,/感受睡鸟的沉寂、/门廊的肃穆、湿气的蒸腾,/——这一切,也许,就是诗情。”在“一处庭院”里,感受的是温情,“永恒/沉静地潜伏于密布的繁星。/黑暗笼罩着门廊、葡萄架和蓄水池,/真是乐事啊,得享这份温情。”在“近郊”,即使一个人,也收获了一份柔情:“所有这些地方/全都洋溢着柔情万端,/而我却只身一人,与影相伴。”
编号:S63·2170911·1409 |
温情、诗情和柔情,其实都是一种记忆带来的美好,而这种记忆仿佛经过岁月的洗礼,成为一种想象中的存在,甚至融入了心底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让他满怀豪情,“向西、向北、向南,/街巷——祖国也一样——展延羽翼,/但愿它们能够扎根于我的诗行,/就像飘扬的战旗。(《街道》)”战斗的呼喊,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但是为什么博尔赫斯会走向更远的存在?当他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别称“贝纳雷斯”命名这个城市,那些过往的历史,那些战斗的故事,那个“这众神聚居的城市”其实还是回到了它的现在,“(于是,我想到:/就在我玩味似是而非的意象的时候,/我所讴歌的城市/继续矗立在尘世为它设定的地方,/高低起伏错落有致,/民居层叠好似梦境仙乡,/有医院、有兵营、/有徐缓的林荫大道,/有唇烂齿冷的/穷汉游荡。)”
这是放在括号里的贝纳雷斯,这是另一个想象的城市,这是被重新命名的故乡,于是,那间肉铺带来的是一种“羞辱”,它甚至比妓院还不堪;于是,从“黄昏时分的田野”能看到未愈的伤口,夜幕抹去的是镜面上的光晕;于是,在街头漫步的时候,所有的存在都是因为一个人的凝注,否则,“它将荡然无存”;当然,还有死亡,陌生的街道就像耶稣受难处的“骷髅地”:“人的生命在燃烧,/好比是各不相同的蜡炬,/我们向前跨出的每一步/都是在髑髅地里驰驱。”
死亡已经发生,死亡正在降临,当“死者不只是一个死了的人”的时候,死者就是死亡,是城市的死亡,是时间的死亡,而那些温情、诗情和柔情,是不是也是死亡的一种状态?“我们常常错将那恬静当成死亡,/以为在渴望自己的终结,/实际上却是向往甜梦与木然。”是的,博尔赫斯的回来其实看见了更多被时间带走的东西,所以他要“为所有的死者感到愧疚”,一个人曾经对街巷寄予希望,“甚至连我们正在想着的事情他也曾经想过”,但是当有人闯进了时间,“我们像一群盗贼,/瓜分了昼与夜的宝藏。”所以他要写下“适用于任何人的墓志铭”,盲目祈求长生不老的人死了,但是生命却融入了别人的世界,“其实你就是/没有赶上你的时代的人们的镜子和副本,/别人将是(而且正是)你在人世的永生。”
为死者感到愧疚,写好了任何人的墓志铭,在向死的维度里,博尔赫斯书写了另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但是这绝不是悲观,而是为重新打开它激情的世界做好准备。从欧洲回来,其实在博尔赫斯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踌躇满志的战斗之路,战旗飘扬起来,号角开始吹响;而另一种则是在审视这个城市的历史中寻找未来之路,看起来都是指向明天,但是战斗的激情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梦想,它其实是返回到历史的虚无之中,所以真正指向未来的路是从过去出发,从现在出发,扎根在其中,收拾起遗落的那部分,思考被埋没的历史,寻找最适宜的道路,“原以为这座城市是我的过去,/其实是我的未来、我的现时;/在欧洲度过的岁月均属虚幻,/我一直(包括将来)都生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城里。(《城郊》)”
这其实是一个关于时间的思考,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东北部的墓园里,埋葬着博尔赫斯的祖先,他在这时间通道里感受到了死亡,也思考自我的意义:
时间和空间本是生命的形体、
灵魂的神奇凭依,
灵魂一旦消散,
空间、时间和死亡也随之销匿,
就像阳光消失的时候,
夜幕就会渐渐地把镜子里的影像隐蔽。
给人以恬适的树荫,
轻摇着小鸟栖息的枝头的徐风,
消散之后融入别的灵魂的灵魂,
但愿这一切只是
总有一天不再是不可理解的奇迹的奇迹,
尽管一想到它注定会周而复始
我们的日子就会充满惊恐疑惧。
在拉雷科莱塔那个我的骨灰将要寄存的地方,
正是这样一些念头萦绕在我的心际
——《拉雷科莱塔》
更进一步,则是在博尔赫斯外祖父伊西多罗·苏亚雷斯上校的墓志铭中读出了关于民族、关于祖国、关于独立的意义:他曾勇贯安第斯的山峦,他曾同险峰和大军作战,他曾在胡宁的原野之上取得了战斗的胜利,他曾让西班牙人的鲜血染红了秘鲁的矛尖,他曾“用冲锋号角般的铿锵文字/写出了自己的功勋汇编”,所以,在这个英雄身上,博尔赫斯读出了家族之外的历史,“他选择了光荣的流亡。/他如今只剩下一抔尘土和些许美谈。”而自己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不也是一种流亡?“流亡的岁月终于结束,/我回到了童年时代的家里,/一切还都显得生疏。(《归来》)”所以在归来的复杂感情了,博尔赫斯其实在寻找一种根,这种根不是一种对西方构想的彻底排斥,当重温了叔本华和贝克莱奇特至极的推理后,博尔赫斯说:“世界不过是/思维的运作、/心灵的梦境,/没有根基、没有目的、没有形体。”这种根也不是对历史的英雄主义盲目崇拜,那个罗萨斯不是拿着匕首掀起了一次革命?但是最后和芸芸众生一样,只有虚名和沉寂,“上帝可能已经将他遗忘,/用残存的仇恨/延缓他的最后泯灭,/与其说是羞辱,不如说是怜悯。(《罗萨斯》”一个拿着匕首的暴君,只不过在历史“修正的狂热”中找到了事实真相,“他那远播的恶名/曾经意味着百姓的灾殃、/高乔的膜拜偶像、/刀砍脖子的惊慌。”英雄在一把匕首中发出了光芒,也在这把匕首中成为仇恨的代名词,博尔赫斯不无讥讽地说:“为罗萨斯或者手头别的什么暴君进行辩白。显而易见,我至今仍是个野蛮的集权论者。”
所以死亡是过去,但并不是消失,死亡提供的是对于现实的经验,提供的是对于未来的思考,在过去、现时和未来中,一定有一种东西具有恒久的意义,“真正的原因/是对时光之谜的/普遍而朦胧的怀疑,/是面对一个奇迹的惊异:/尽管意外层出不穷,/尽管我们都是/赫拉克利特的河中的水滴,/我们的身上总保留有/某种静止不变的东西。(《岁末》)”如何发现那一个静止不变的东西,如何命名为一种永恒存在?博尔赫斯说不是对黎明的迷信,不是把布宜诺斯艾利斯当成梦境,不是在“同样的恶作剧、同样的诗篇”中进入游戏,而是捡拾起遗失的东西,唤醒那些超越个体意义的使命:
挺拔傲立并常青不枯的树木,
缠绵偎依的夜晚和充满期盼的黄昏,
声同寰宇的沃尔特·惠特曼,
悄然沉埋河底的国王的威武佩剑,
无意中孕育了我的
撒克逊人、阿拉伯人和哥特人祖先,
我就是这一切和其他种种?
或者,这一切都是我们永远不能破解的
密码和难点?
——《可能于一九二二年写成并遗失了的诗》
一只鸟打破了寂静,一个城市在渐渐醒来,一个诗人在回来之后寻找未来之路,所以在1923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那个可以对话的“你”出现了,可以找寻你的踪迹,“你的不在萦绕着我,/犹如系在脖子上的绳索,/好似落水者周边的汪洋。”可以表达对你的思念,“可能有的只会是思念。/啊,凄清悱恻的黄昏,/渴望能够见到你的夜晚,/脚下的田野,/眼前渐失的蓝天……/你的不在就像无奈的石碑,/将会使许许多多个黄昏暗淡。”可以和你共度苦难,“夜色将窗栅遮蔽。/在那肃穆的客厅里,/你我的孤寂就像两个瞎子相互寻觅。”当然,也可以对你进行定义,“你,/昨天只是美的化身,/此刻却又成了爱的女神。”你在镜子中,你在想象中,你在梦境里,你当然也在现实的此时此刻,在归来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你的世界一定是真正充满温情、诗情和柔情的,你的故事一定有着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意义,也只有站在我面前的你,才是可以对话的平等者,所以1923年的博尔赫斯找到了真正时间的同谋者,他不远离不沉默不消逝,就像时间本身存在一样,通向那个可以看见的未来,甚至当博尔赫斯走到1969年的时候,甚至当他找出了彼此的不同时,“我那时候喜欢的是黄昏、荒郊和忧伤,而如今则向句往清晨、市区和宁静。”那个你也并没有成为可以抹去的一部分,还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是从过去看到了未来,还是拥有了“博尔赫斯”的同一性:
我们是同一个人。我们俩全都不相信失败与成功、不相信文学的流派及其教条,我们俩全都崇拜叔本华、斯蒂文森和惠特曼。对我来说,《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包容了我后来所写的一切。这本诗集以其朦朦胧胧地表现了的和通过某种形式预示着的内容而得到恩里克·迪埃斯-卡内多和阿方索·雷耶斯的慨然称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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