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02《扒手》:因为颠倒才可以恢复原位
颠倒的个性是爱读书却读着关于“巴林顿”偷窃生活的书,颠倒的生活是“干什么事都会成功”却选择了扒手的职业,颠倒的故事是爱着女孩珍妮却离开她过着两年声色犬马的生活……为什么要颠倒?颠倒是悬置,是逃避,是对抗,还是唤醒自己?
米歇尔的人生哲学就是:有才能的人,可以犯法,而且对社会并非是坏事。这是他面对警长所说的话,那一刻,他没有感到羞耻,没有选择躲避,甚至没有想要说谎,这当然是一种真实的态度,而这个真实的态度所面对的是一种社会现实,甚至是一个法律体系——如果他偷窃的事情败露,被警察掌握证据,那么唯一的结局就是被戴上手铐,被接受审判,被关进监狱。但是在没有证据面前,米歇尔可以自由离开,一种合理的存在只是因为没有证据?
其实,米歇尔这样表达自我,是在证明自己的另一个观点。警官问他的是:“谁来评判他是否优秀?”这个问题似乎默认了米歇尔提出的人才论,也就是足够优秀的人是在法律之外的,所以当警官进一步提问的时候,他的回答是:“他们自己判断是否优秀。”而这又进一步走向了他的观点,一个人因为优秀才是法律之外的存在,而且不需要别人的评判,只需要自我确认。正是这个脱离了社会规则的回答,警官又问了他:“那这个世界就颠倒了。”只有到了这个时候,警官才转向了合理性秩序问题,也就是说,米歇尔的那些观点都是背离秩序的,是一种颠倒是非的观念,而米歇尔更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因为颠倒才可以恢复原位。”
是不是变成了一种诡辩?或者说是一种虚无主义?一个是行窃的小偷,一个是代表社会秩序的警官,他们面对面谈论着人生观,显然,在没有被抓住之前,米歇尔是自由的,他可以表达自己的这个观点,而警官也而无法在仅仅是怀疑的前提下将他绳之以法。但是当米歇尔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并非是让自己越来越深陷在这条犯罪之路上,而是在颠倒的秩序中,他允许自己发现和寻找真正想要的东西: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边缘的人,没有适合自己的工作,他不相信上帝,只有三分钟的信仰,他被照顾母亲的邻居珍妮说成是“可悲的人”,“你的生活就像是一场梦”,他被朋友雅克警告自己的言论,“你真是疯了。”甚至当警官再次找到他,让他睁开眼睛考虑到未来,他反唇相讥:“你是先知吗?”
对社会的敌意,对人生的怀疑,是米歇尔选择颠倒生活的关键,去除社会所谓的正义评判标准,米歇尔的虚无主义人生观其实是为了用另一种方式证明存在的合理性,小偷是不合法的,却是合理的,他以悬置的方式来远离所谓的责任,就是为了逃避整个社会。也正是这种逃避,可以有机会让他看到内部存在的合理性,而这种合理性不是关于社会秩序的,不是关于法律体系的,仅仅是自我意义的,就像他一直以来记日记的习惯,在撇除了另外世界的干扰之后,他要从中发现存在的合理意义,“我却能说到做到。”
导演: 罗伯特·布列松 |
说到做到,就是将自我的行为意义发挥到最大可能。作为一个小偷,米歇尔并不是从开始就是所谓“有才能的人”,他是在赛马观战的时候,第一次下了决心,而这个决心带着明显的自我质疑:“我够大胆吗?”他跟在一个女人的身后,对自我的再一次质疑是:“还是离开吧。”但是手还是伸向了那只皮包,当第一次得手离开跑马场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感觉很不踏实。”第一次作案,第一次得手,但是第一次被抓,因为缺少证据他又被释放了,之后在列车上他看到有人用遮挡的报纸偷了别人的钱包,他也试着用这样的方式行窃,但是,“我的手在抖。”在靠近男人的时候,他看到那人的眼睛盯着他,“我心跳得很快。”但是还是顺利拿到了男人身上的包,“因为成功而勇气大增。”
他把偷来的钱拿去给病重的母亲,“我对母亲胜过爱自己。”但是他却不进门,只把钱交给了照顾母亲的邻居珍妮,后来母亲病的太厉害了,他才走进了母亲的卧室,母亲告诉他:“我觉得给你添麻烦了,你是一个聪明的人,干什么都会成功。”他吻着母亲的手,说一切为了母亲的幸福。但是母亲还是死了,在那一刻他或许有过一丝不安,他问珍妮的是:“我们会被审判吗?他们会依据什么法律?”这个问题其实米歇尔内心做了正面的回答,就像警官对他说:“小偷是不会被接受的。”他的回答是:“没抓到就是不能下定论。”因为没有抓到,所以即使犯法也是被悬置的,因为被悬置,所以一定是合理的,一定证明社会就是颠倒的。
所以米歇尔在颠倒的世界里越行越远,他和职业小偷认识,他教米歇尔“世界最优雅”的行窃手法,并通过弹球训练练习手指,于是一个人变成三个人,于是在团队的合作中屡次得手:在车站里,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只要他们行动,那熟练的指法、优雅的动作,都能轻易拿到乘客的钱包,这是“手指的芭蕾”,完美的行窃就像是精彩的行为艺术。但是,这个悬置着的合理性行为渐渐露出了其恶的本质,合伙人被抓,米歇尔看见他们被戴着手铐离开了车站,而警察的数次光临让他终于有所收敛,甚至警察说起了一年前母亲房间里的那件失窃案,行窃的竟然是自己——这是一种怎样的逻辑?因为爱母亲,所以偷来钱给母亲,但是为什么要偷走母亲的钱?
《扒手》电影海报 |
这或者也是一个悬置的问题,当米歇尔终于决绝地离开,他在从米兰到罗马再到伦敦的两年时间里,花费了所有偷窃来的钱,当他返回的时候,已经一无所有。他没有被绳之以法,也没有了生存的资本,但是他却去见了珍妮,并且在得知珍妮和雅克分手之后独自养着一个孩子,他告诉珍妮自己会照顾孩子,接着他去领取了救济金,将钱给了珍妮。这是一条隐秘的线索,那就是对珍妮的感情,自始至终他一直是隐匿的,当雅克和珍妮在一起的时候,他问过珍妮雅克是不是爱上你了,而且几乎是逃离了雅克和珍妮在一起的现场,摔了一跤蹭破了裤子,是一种心情的写照,而当他回来,看到珍妮的艰辛,便决定帮助她,这是悬置之后的重新归位,而几年前母亲房间被盗是珍妮报的案,但是后来撤诉了,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悬置之后回归原位的做法。而面对生活的窘境,他再次选择了偷盗,而这一次终于落网:那只手伸向了男人的口袋,而那个男人正是警察,正当他得手的时候,手铐便戴在了他的手上。
戴上手铐成为罪犯,就是一种归位,但并不是一种对于社会制度、对于法律的臣服,而是打开了真正解救自我的归位之路,珍妮来看他,对他说:“我只有你。”当珍妮和米歇尔隔着铁门,他们才真正感受到爱情的力量——它曾经被悬置,现在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他吻着她的额头,她亲着他的手,她的脸上,泛着光彩。”而他对珍妮说的那句话是:“为了与你在一起,我走了一条多么奇异的道路。”这是一把钥匙,米歇尔成为扒手,米歇尔偷窃母亲的钱,米歇尔离开这里,是不是都是一种预谋,都是为了和珍妮最后在一起?
珍妮的父亲酗酒,母亲离家出走,只和妹妹在一起,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和米歇尔一样,对于这个社会充满了仇恨,也正是有这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们才有属于两个人的位置,所以米歇尔的虚无主义是一种和社会的对抗,“你们让我发疯,你们所有人。”而珍妮照顾母亲,撤销诉讼,都是隐含着一种爱,一种让米歇尔真正看到希望的爱,所以在被绳之以法的时候,只有她不离不弃。曲折而回归,即使隔着铁门,他们依然是一体的,而此刻就可以将那条奇异的路都放在了身后,将悬置的现实都抹去了,因为终于回到了原位。
颠倒而悬置,是米歇尔对于人生的态度,而其实这也是布列松的叙事手段,在这个扒手的故事里,一切都是反叙事的,没有过多的言语和对话,没有完整的逻辑递进,电影语言的叙事被布列松解构:一种是极简主义的风格,从跑马场出来,米歇尔是不安的,他快速离开,身后是两个跟着的陌生人,但是下一个镜头,米歇尔已经坐在了车上,“我被捕了。”米歇尔去见病重的母亲,吻了手说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幸福,下一个镜头他们坐在压抑的教堂里,米歇尔起身脸上都是泪水——母亲的逝世在简约的镜头里被交代;米歇尔离开的两年,只有他坐上火车离开的镜头和火车回来的镜头,“两年,因为赌博和女人花光了所有钱。”没有一点的铺陈……
叙事的极简主义,是布列松电影的一个特色,而在表现行窃这一“手指的芭蕾”场景中,几乎描述了一场精彩的行为艺术,一只手伸进去,一只手拿着钱包,一只手换到了另一只手,另一只手又转向了第三只手,在手和手的镜头转换中,行窃就这样完成了——手是主角,布列松很少将镜头的近景对准人物,却对准了那一只只手,无论是拿钱包还是解下手表,手的每一个动作都一气呵成。而对于节奏的把握,剪辑的创新,音乐的运用,都体现了布列松风格,而这种种,似乎都在一种颠倒的叙事法里,将传统的电影语言抛弃在一旁,最后却起到了奇异的合理性效果——就像米歇尔和珍妮的爱,隔着铁窗,是一种融合,他们就是用一种奇异之路,最后走向了爱的本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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