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02《猎人》:最残忍的是埋葬历史
西奥·安哲罗普洛斯“希腊近代史三部曲”之二,当安哲罗普洛斯用镜头深入希腊历史,他对于书写的历史明显带有自己的政治观点和政治目的。和第一部《1936年的岁月》将历史定格在“1936年”这个固定年份不同,第二部《流浪艺人》和第三部《猎人》则构筑了一个几乎全景式的希腊近现代史——《流浪艺人》以剧团奔波于希腊城乡演出串联起从1922年到1956年的历史,这段历史中有希腊和土耳其的战争,有1939年开始的二战,有1944年的“血腥星期天”,有1946年至1949年的希腊内战,最后定格在希腊的军政独裁统治。而和《流浪艺人》通过漂泊的艺人外围式的观察不同,在《猎人》中,安哲罗普洛斯完全将历史变成了“猎人”们亲历和见证的历史,历史背后党派利益甚至变成了猎人们可能的猎物。
“猎人”们有自己的庄园,有手上的猎枪,他们无疑代表着猎取的欲望主体。一开场,在大风的呼啸声中,在大雪覆盖的山野中,几个背着猎枪的猎人牵着猎狗,正在雪地里寻找猎物。但是前面的猎人返回而来,他告知了一个突发情况,随着安哲罗普洛斯镜头的平移,白色的雪地里躺着一个死去的军人,他的身上还绑着很多子弹,血染红了身边的雪。白色的雪,红色的血,构筑了一种色彩意义的张力,一边指向安静,一边则指向死亡:他是谁?为什么会死在这里?这是猎人们的疑问,也是安哲罗普洛斯运用镜头构筑的叙事冲突,也正是这一叙事冲突的出现,猎人单一的身份也发生了改变。
“好像这样的纷争,在1949年就结束了,关于原因就不知道了……”这是对这一场景进行叙事之后的一句旁白,旁白更是制造了多重的疑问,而这个疑问就指向了历史的维度:1949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1949年是结束的标志?时间被打开,时间被进入,安哲罗普洛斯便开始叙述用镜头书写的历史。当猎人们返回庄园,当猎人们抬下实尸体,当猎人们报告给了宪兵队,一场关于死亡的调查也开始了——但是此时在他们聚会的大厅里,悬挂着的标语显示的是:1977年新年快乐。这是迎新布置的现场,在1977年还没有完全到来的时候,这就是1976年的岁末,尸体发现时的旁白指向了1949年的“结束”,尸体被放置在长桌上显示的是1976年的岁末,1949年至1976年便构成了电影叙事的时间跨度。但是这个时间并非是封闭的,一方面,1949年标志着纷争的终结,那么在1949年之前一定发生过冲突,的确,猎人尤格斯曾经讲到的便是1946年2月12日的纷争,“你爸爸杀死了我妈妈,1946年2月12日;你爸爸杀死了我爸爸,1946年2月12日……”尤格斯接着说起自己刚从监狱出来的时候,外面正在举行游行,接着听到了枪声,游行中有人倒下,“这是士兵给右派投票后的自杀,那人还有温度……”
1946年的纷争是爸爸之死,是妈妈之死,是给右派投票的士兵自杀,“那人还有温度”所指向的却是1946年纷争的继续,所以1949年的纷争并不是真正的结束,在时间上提前打开了口子,它是更多关于暴力、纷争、独裁和死亡的记录。如果回到1949年,对于希腊历史来说,则是希腊共产党的溃败,二战结束后,希腊国内主要存在三股主要的力量,一股是政府军,一股是英军,另一股则是希腊共产党,但是由于革命不彻底,希腊共产党在1949年的内战中失败——对于这一结果,在大厅里,那个男人解读了这段历史:“希腊共产党在1949年就已经完了,叛徒被处以极刑,其他的逃到其他共产主义国家去了……”当他面对这具尸体时,又说:“这个男人的存在是历史的错……”言下之意是死去的人就是一个希腊共产党员;而在电影走向结束的时候,猎人们正在湖边的庄园里跳舞,忽然闯进来持枪的士兵,他们宣读着一份决定:“这是民主军的第二移动法庭,1949年8月29日,以革命的名义,以政府的名义,开火!”所有在现场的猎人们都在码头前被执行了死刑。
这是对1949年的还原,无论是共产党的溃败,还是民主军的审判,死亡的演绎都在那个已经结束的时间节点上,当处决结束,镜头转向大厅,这里依然灯火通明,这里依然音乐不绝,但是所有人都停滞在那里,这是时间“结束”的镜像标志,接着,作为庄园主人的萨巴斯拉开了“1977年新年快乐”横幅下的帷幕,里面的长桌上依然躺着那具尸体,似乎时间依然回到了1949年甚至1946年的历史起点,故事依然回到了没有彻底终结的纷争之中。1949年之后希腊到底经历了什么?是1952年开始的马歇尔计划对希腊的援助,是1964年2月16日广播中“今天是民众的是胜利,是永存希腊历史的日子”,是1965年7月15日希腊新政府的建立,是1967年民众进行独裁和民主的选举,“取二舍一”成为历史的另一个节点,是1967年军人发动政变建立的独裁政府,是1973年废黜国王确立的共和制,是1974年军政府垮台进行的议会选举……
导演: 西奥·安哲罗普洛斯 |
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是属于希腊的党派斗争,而在这个各方势力角逐的历史中,“猎人”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猎人在雪地里发现了尸体,宪兵在大厅里进行询问,这具尸体连接起了希腊的近现代历史,或者说,这是一具从1946年到1976年存在了30年的尸体,它并不特指某个党派的成员,也不是具体的个人之死,而是历史中制造的死亡符号,所以当猎人们面对这具存放于30年历史中的尸体,他们即成为了见证者,也是历史的亲历者,而拿着枪等待猎物的猎人无疑是权力和欲望的代表:他们中有庄园的主人萨巴斯,一个巴结权贵暴富的典型;有前共产党员尤格斯,通过告密后来成为了建筑中介人;有曾经留学美国的扬尼斯,参加过1958年的管理委员长的选举;有自由派国会议员,“爷爷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是两届首相了……”有政府军的后代埃里奇,“我记得,1949年的时候,反政府军骑着马来到了城镇,他们十分野蛮,我当时只有15岁,我梦见他们闯入了我的房间……”
在大厅里由1967年的宪兵队组成的询问现场,“猎人们”回忆和自己有关的那段历史,当进入到猎人们的回忆中,大厅有时变成了晚宴现场,达官贵族们在这里载歌载舞,过着奢靡的生活;有时变成了他们私密空间,和女人纵情做爱,听闻革命的浪潮而害怕;有时变成了他们表达对独裁政府和祖国忠心的舞台……场景在转变,但是空间未变,也正是在这个几乎封闭的空间里,安哲罗普洛斯用镜头的调度制造了多重维度,似乎时间在这里叠加在一起,从而将希腊历史放置在了空间的同一性中,在这同一空间里,枪声成为死亡现场的最好证明——几乎在每一个阶段,都会响起枪声,空间和声音更好地构筑了这个几乎没有终点、总是重复发生的纷争史。
《猎人》电影海报
但是在这个用镜头技法书写的希腊历史中,安哲罗普洛斯似乎急于介入其中,镜头在说话,镜头在表达,镜头穿梭在人群中,这种运动和变换能感觉到镜头后的安哲罗普洛斯也进入了现场,这就很明显具有了对历史解读的主观性倾向,尤其导致错误的一点是,在镜头叙事中,画面上竟然会出现反光,而这个反光完全独立于故事之外,也就是说,反光让摄像机在场,安哲罗普洛斯显然不是用这种技术让自己介入,而是在技术主义中犯的致命错误——其实在更早期的《重建》中,摄像机也制造了画面之外的黑点,当它被带入镜头,明显感觉到这是一个正在拍摄的电影现场,从而让电影本身的叙事受到破坏。
当然,安哲罗普洛斯对历史的解读本身就带着自己的态度,无论是民主还是独裁,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无论是纷争还是和平,历史都是不容忘记的,都需要进入。而对于历史来说,真正可怕的不是党派之争导致的暴力,不是政治斗争中制造的屠杀,不是革命中的流血,而是历史被埋葬被涂抹,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最后一幕,猎人们发现了尸体,他们并没有运到庄园,并没有在大厅里回忆,而是将它埋在雪地里,当白雪覆盖了这里的一切,他们继续沿着路线,开始了一天的狩猎。尸体被掩埋,暴力被掩埋,历史被掩埋,猎人的所书写的是更为残忍的历史虚无主义,于是迎接1977年新年的现在,就是歌舞升平的现在,就是欢声笑语的现在,就是遗忘了历史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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