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04《鬼火》:“拒绝长大”是誓言也是谎言
我自杀是因为你不爱我,我不爱你,因为我们的关系冷淡了。我自杀是为了增强我们的关系,给你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痛。
对着胸口的枪声在凡尔赛的疗养院房间里响起,之后是寂静,是结束,而这最后的两句话写在那里,是给妻子桃乐茜的遗书,还是向社会发出的呐喊?但一定是给一个叫做“你”的人:你应该在他身边,面对面坐着或者讲着话;你可以和他生活在一起,演绎爱情或者婚姻的故事;你还可以给他带来一些美好的记忆,叙说着那些流逝的时光。但是,没有坐在对面的你,没有说话的你,没有相互寻找回忆的你,却是冷漠的你,不爱的你,以及让他走向死亡的你。
当你以如此方式留在他生命中的文本里的时候,你是一种伤痛,一种遗憾,但是,解读这一文本最关键的是自杀的原因,而这个自杀的原因里包含的不只是一个第二人称单数的你,还有一个我:因为你不爱我我不爱你,所以才自杀;因为自杀,才可以增强疏远的关系,并且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痛。所以不是你单方面的原因,而当自杀成为彼此的原因,这其实是一种可怕的结局:一方面,无法承受这种没有爱的现实,所以只有用自杀来结束生命,而另一方面,唯有自杀才可以解救彼此的关系,甚至自杀成为一种报复,让那个还活着的你永远在痛苦的自责中。
自杀是原因之后的结果,自杀是结果出现之后的原因,自杀让一个人结束生命,自杀让另一个人承担痛苦,所以自杀绝不是最后的结局。还原最后的一声枪响,你或者可以是远在纽约的妻子桃乐茜,或者也是这个让他觉得美好又让人伤心的巴黎,当然,也可以是依赖过戒除过但最后又回归的“醉酒人生”,而我呢?只有一个:那个叫亚伦的男人,那个在凡尔赛戒酒中心治疗了六个月的男人,那个身边再也没有女人的男人,以及那个最后用一把枪结束了自己却在报复你的男人。
在最后拿起枪射向自己身体之前,亚伦把所有贴在镜子上的照片都扯了下来,照片中有自己和卷发妻子的合影,有妻子和朋友莉迪亚的合影;亚伦把经常拿在手上的人偶收拾起来,把剩下的钱放进箱子;把所有的东西放好箱子并且锁上之后,他对着镜子洗了脸刮了胡子;然后关掉了台灯,收拾好了房间里的一切。一切井然有序,对于亚伦来说,自杀不仅仅是一个计划,而且还是一种仪式,他必须如此干净、优雅而有序地离开,离开这里,离开人间,所以死亡对于他来说变成了一种旅行,充满了期待,而这便是他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为自己留出的“等待”空间。
但是,关于等待的准备还没有结束,他听到了电话铃声,是曾经的情人索朗热打来的,昨天在巴黎的那个晚上,索朗热和丈夫西里尔曾邀请他中午一起吃饭,索朗热说起了晚餐上那个叫布兰辛的男子,“他是你情敌,天生有魅力,我喜欢所有人……”索朗热的话还没有讲完,亚伦便搁掉了电话,他把一个曾经喜欢过但是却不再喜欢他的女人放在了别处,最后他翻过了一本书的最后一页,然后拿掉了眼镜,像对待索朗热一样,把知识也放在了别处,然后正式拿起了那把枪,解开衣服的扣子,打响了生命中能听到的最后一声枪响。
导演: 路易·马勒 |
让自己活在最后的仪式里,把女人放在箱子里、搁在电话里,就像他最后的文本一样,让自杀成为自己没有爱的结果,让别人在死亡的结果里承担痛苦。对于亚伦来说,他的生活似乎就被划分为此前和此后:此前他当过兵立过功,此前他爱过女人有过情人,此前他英俊帅气迷倒了很多女人;此后呢?他来到凡尔赛,他进入戒酒中心,他和情人莉迪亚分手,他寻找巴黎的记忆——此前代表的是青春和激情,代表的是生命的活力,此后代表的是颓废和病态,以及对于死亡的痴迷。此前和此后,是不是有一条分水岭?是因为和桃乐茜结婚而没有了爱?是因为离开了巴黎而少了曾经的激情?或者是因为爱上了喝酒导致身体每况愈下?
要划出一条分水岭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当他已经戒酒成功身体恢复,当莉迪亚来到凡尔赛看他,当他想要给妻子桃乐茜发电报,此后的故事看上去已经走向了正规,但是他依然没能挣脱出来,他剪下的报纸都是那些骇人听闻的新闻,或者是一个叫布恩的5岁男孩想尝试驾驶飞机,结果被绳子吊死,或者是一个裸体的女人死了,她失去的丈夫在她身边……都是死亡,意外或者必然;当医生告诉他已经康复,劝慰他“生活是美好的”,并且让他给纽约的妻子发一封电报告知这一消息,但是亚伦却回答说:“她不会相信我。”他模拟着给妻子发电报,“有个情人,句号,需要你,句号,分秒期待,句号……”一种破碎的故事被展开,而最后他对自己说:“我的信,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想再去巴黎,寻找昔日的朋友和情人,而这一切做法仅仅是为了一个目的:“那我明天就可以自杀了。”
“除了等,我什么也做不了。”他告诉医生的是自己持续的焦虑,不是因为戒酒成功就是健康,不是给妻子发电报就是爱,不是出去寻找朋友就是生活的美好,而是一种持续的焦虑让他只能在空无的等待中,所以戒了酒还会再喝,发了电报关系还是冷漠,有了朋友更觉得疏远,所以在已经看见了死亡唯一的结局面前,亚伦所说的等其实就是最后文本里对于“你”的报复。为什么要报复?是因为他看不到自己的世界,看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看不到没有焦虑的生活。
《鬼火》电影海报 |
曾经他觉得自己富足,觉得自己被人喜欢,觉得自己可以抓住一切,但是当一切从身边消失的时候,他陷入到焦虑中,他喝酒以及醉酒只不过是制造一种幻觉,当他在巴黎看望曾经的朋友杜博格,他们的谈话似乎解读了亚伦陷入的这一困境。他们一起走在街上,亚伦叫杜博格“先知”,这是曾经的称呼,代表着曾经共有的思路历程,但是在现在的现实里,杜博格虽然还是在研究犹太神秘哲学,但是完全走向了生活的世俗一面,他说自己每天写完论文之后要做的事就是和妻子芬妮做爱,他每天的生活里是妻子和孩子,在他看来,这是一种“深井的生活”,但是却比外面更温暖,“告别青春过一种生活。”这是杜博格的现实,所以他们行走的时候,他说亚伦还陷在青春的迷幻中,这时跑过来一群象征青春的孩子;亚伦告诉杜博格:“我只有通过女人才能掌握生活。”这是从车上下来一个女人;“我无法忍受平庸,有一天我会呐喊。”这时他们走在喧闹的街上——亚伦走进了巴黎,走进了现实,但是他却在不停地挣扎,而挣扎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却是像孩子一样跑走的青春,却是那些带着笑脸却陌生的女人。
“我拒绝长大,这是誓言也是谎言。”亚伦如此坦承了真实的自己,曾经他的故事里拥有一切:金钱、女人和青春,所以他不想长大,无法忍受平庸,这便是他的誓言,仿佛活在自己可以控制的世界里,包括自己的妻子,包括来凡尔赛看他的情人莉迪亚,包括画画的女人,包括索朗热,他曾经觉得自己爱着他们,他们也爱着自己,他可以触摸他们,可以掌控他们,而这就是他所谓自由意志,但是这个世界不是自己虚构的文本,他几乎失去了一切,他和妻子桃乐茜的感情在变淡,他失去了曾经在身边的女人,在索朗热的公寓里,他看到了她的丈夫西里尔,看到了在饭桌上调情的布兰辛,他们取代了自己,所以他拉住索朗热的时候,却说:“我无法触摸你,这就是生活。”
而这种所谓的失去,是不是因为人都变得平庸了,都像杜博格一样在论文之后是做爱,都像索朗热一样,既有丈夫又有情人,都像莉迪亚一样不愿留在他身边仅仅是因为她有生意要处理?其实对于亚伦来说,他眼里的一切,都变得平庸:只要自己出钱请别人喝酒,那两个司机会冒着被处罚的危险而将他带到巴黎;他去银行取钱,那个柜台里面的男人总是用警惕的目光看他;唱摇滚的瓦塞尔吸毒却声称“我们诗人不需要戒毒”;多年不见的朋友刚从监狱出来,却又马不停蹄地去往西班牙实施另一个“计划”,街上的餐馆里一个老人甚至还偷偷拿走了筷子……巴黎曾经是自己保留美好记忆的地方,而现在他看见的一切都是如此肮脏,如此世俗,如此平庸。
但是,拒绝长大是誓言,在亚伦的生活中更是谎言,他希望自己活在那里,但其实都是自己虚饰的一切:他开始喝酒让自己麻痹,就是如杜博格所称是“你白日梦的一个借口”;他说瓦塞尔的生活是危险的,“因为你的内心无法承认失败。”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他感觉自己无法触摸自己想要的女人,说自己已经一无所有,而他所谓的失去也和索朗热一样,是一种不忠诚;他已经恢复了却不想离开治疗中心,仅仅是因为害怕自己再次开始喝酒,“拒绝长大”是一种自由意志,但是却在谎言里再次白给了酒精:他在朋友离开之后第一次重新喝酒,在醉醺醺中差点摔倒在路中央,“戒酒之后第一次喝酒会生病”,在索朗热的公寓里,他还是喝酒,他还把玻璃杯打碎制造肉体的疼痛;他回到疗养中心第一晚的酒还没醒,地板上却放着另一瓶酒……
“中国的思想家,是纯粹的享乐主义者。”布兰辛说的这句话,似乎也在暗指亚伦,拒绝长大的誓言让他追求属于自己的东西,只不过是一种控制欲;最后用幻觉营造的世界变成了一个谎言世界,他甚至连自己都无法控制——只有死,是坚决的,是不变的,是一种逐渐靠近最后实施的目标,但是当一声枪响带走了一切,那最后的文本里的报复心态不正是畸形人格不死的象征?像一点鬼火,它在燃烧,它在蔓延,它是病态,“一切危险存在于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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