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04 《道士下山》:一念之间的尴尬与娱乐
一扇山洞、一只白鹅、一个道士构筑了一面虚幻的世界,眼望着山岳瀑布,却不能留在在玄妙之山上,心在此处身却已经下山。“一门之隔,两个世界”清清楚楚写在海报上,也写在这观影的现实夜晚——跨入3号厅的门,是领取3D眼睛,是端坐后排的位置,是进入一个未知的电影世界。一门之隔,外面是阴冷里面是温暖,外面是叙事里面是传说,外面是乱了季节的现场里面是固守心灵的鸡汤,一扇门,是逃离的门,也是进入的门,打开的刹那,其实是入世而出世,也是出世而入世。
刹那不是一瞬间,是生与死的抉择,何安下为何要离开道观,为何要下山,无非是现实的逼迫和无奈,那场比武却是一个反向的决定,不是有功夫可以获得留在山上终老的机会,而是无情地推向未知的江湖,像是一个戏谑的结局,何安下踏出那扇门的时候,心中的疑惑无非是,我的身按在何处,这远比在如松长老处做了七日忏悔前的疑问:我的心在何处,来得深刻。没有身何来心?一个连自己的父母是谁,连自己的生日也不知的人,其实是被抽离了最基本的身体属性,所以何安下寻找那颗善恶之心的首要问题其实是寻找那个生死之身。
身体是第一要义,是区别于精神的那一堆物质,当初父母将他遗弃在道观大门之前,而不留生辰和姓名,不留任何线索,无非是斩断进入俗世的一切线索,雪地中的那个孩子是被剥离了现实的身体意义,而从师父送他到山门的时候,就是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身体,重新给肉体一个名分,所以一扇门打开,玄机便是身体的玄机。下山而入世,其实是入身,所以尽管在俗世的街上,拒绝一个满足物欲的银元,但还是在饥饿是禁不住对食欲的向往;尽管轻功在葫芦上,劝解师父崔道宁要禁欲,但还是在玉珍的叫床声中搭梯偷窥,物欲和情欲,返回身体的基本属性,所以当他抢夺了崔道宁手中荷叶鸡的时候,崔道宁就对他说,今天就是你的生日,所谓新生,是从体察欲望满足欲望开始的,一个无父无母、远离了山上师父的孤儿,没有任何迟疑地对满足身体需要的人认作父亲,“不信我叫你爹行不行?”那一声“爹”就是何安下重新找回到身体的第一步。
第一步而开始,却再无返回的可能,有食欲而开始跟随崔道宁,他是师父,却不交手术技艺,却也是俗世的引领者,而有食欲而打开的情欲之门是另一扇身体之门,那夜晚的偷窥,那勾魂的身影,那叫床的淫荡,对于何安下来说,当然是一次回归肉体的欲望,“属狗的,吃不够”的是欲望,“不求千年寿,但求一夕欢”的是欲望,或俗或雅,无非都是那“尝人间烟火,生七情六欲”的红尘情事。而玉珍这个何安下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位女性,却再也无法从他的头脑中抹去,所以,从身体开始的欲望,便是无休止的探求,便是无节制的欢愉,而这也酿成了崔道宁悲剧之源。当初崔道宁身为道士,也是藏匿起心中的欲望,但他的出世却是不彻底的,那美艳的玉珍让他找回到了属于一个男人的爱欲,所以他下山,他入世,他只求一夕欢,而那堂堂的医馆,各式的药物,却也治不了那贪欲的心,最后终被那一粒扼杀欲望的药丸给杀死在温柔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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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下山》海报 |
而何安下对于欲望却只是偷窥,只是意淫,只是深埋,这是心对身的控制,而为师父报仇却打开行恶之门,当他在西湖游船上密谋杀害了偷情的崔道融和玉珍,一方面是复仇的快意,眼见着曾经意淫的师娘沉入阿修罗之类恐怖石雕的湖底,却再不肯伸出援手,另一方面却是背负的罪,在如松长老那里入定七日其实根本无法摆脱恶念,这是生死一念,也是善恶一念。而对于何安下来说,对于身体的回归已经变成了对于心灵的矛盾,身已在,心却不知在何处,既找不到心,也不知放在何处。
这种矛盾其实直接造成了身心的分离,一方面深藏着对于师娘的身体向往,一方面却要以道义的名义将她置于河底,所以只有在吃了那有毒动物的肉块时,才在扭曲的夜晚坦陈了内心的向往,才释放最本质的欲求,这是撕裂的矛盾,而避世的周西宇又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偷功德箱的举动无非是贪欲的体现,却不再是情欲,而是财欲,但是何安下似乎有着天生的重生理念,只要别人有着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就可以屈尊而认作师父,崔道宁的荷叶鸡让他拥有了第一个生日,所以他叫他“爹”,周西宇有着扫帚神功,所以他也甘愿日日清扫庭院也要拜他为师,也要学得一身好功夫,甚至在药店里见到会隔空取物的赵心川,也要将药酒赠送给他而学一身九龙合璧的功夫。
而这种四处认父的举动恰恰也给了何安下在身体之生之外的道义之身,彭乾吾在雨夜的灯光球场,用计谋杀了武功高强的徒弟赵心川,他是见证者;彭乾吾到周西宇的道观来索取猿击术的秘籍,而陷入对决,他是参与者;最后周西宇命丧彭七子邪恶的子弹,他是见证者,所以在这场门派之争中,他完全不是局外人,找到身体之意义并非是全部,而那种争斗在他心里有了对道义的定义,而这也是入世必须承担的责任。周西宇安于道观,看起来是出世的,但却总是卷于不可避免的争斗之中,而这种争斗的源头也是一种贪欲,一种关于门派、权力和地位的欲望。当初周西宇为什么要离开练习猿击术的山洞,离开情同手足生死之交的查老板,其实也是不忘那江湖,而当被彭七子的子弹射穿身体的时候,他才第一次感觉到了世间的邪恶,但是在临死之前,他似乎还是不甘心的,虽然没有说出仇家的名字,但是那一本练习猿击术的本子以及口中对何安下说起的“查老板”却又成为复仇的另一条线索。当何安下背着满身是血的周西宇寻找到如松长老的时候,如松的那个转瓢的禅语似乎让他悟出了生的含义:“施主,命运就像那瓢一样,触着即转。上天与我们就是那执飘的手,要是悟到生死轮回,无非花开花落。心有定境,不住因果,还有什么不快乐的呢?”
查老板或者就在心里,就在眼前,身何在,心何在,而这种道义之生对于何安下来说,又变成了见证查老板复仇的恩怨之生。两个经历了战争生死考验的人,共同携手练习猿击术,是命运的一体,也是为了逃避恩怨的江湖仇杀,但是周西宇之死让这样的命运共同体瓦解,所以与其说查老板是为了兄弟复仇,不如说是在恩怨之中寻找生命的另一种意义,“你被抛弃又怎么样?你要振作!而今天就是你的新生啊!”曾经周西宇这样对堕落边缘的查老板说,关于新生的定义,与何安下下山吃荷叶鸡时崔道宁对他说的竟如出一辙,身之新生,是在建立在身之将死的基础之上的,是抛却欲念,抛却名誉,抛却权力的超越,就像猿击术,在非凡的速度间改变了物体的本性,改变了“物体”的质量,也改变了两个人原初的命运安排,周西宇和查老板生活在山川草木之间,生活在飞鸟走兽之间,他是日,他是月,他追逐日之光,他追逐月之华,两个人在一起,他和他修同样的道,不离不弃,不嗔不恨。
所以最后查老板排除万险,要复仇的人只是将周西宇射死的彭七子,而即使彭乾吾代子自戕,也算还了血债解了恩怨,所以查老板的复仇是一命抵一命的,也只有这样,才能毫不外溢地定义生死,定义“不离不弃,不嗔不恨”的共同命运,但是这样的境界在复杂的江湖世界里,几乎是一种理想主义,想想赵笠人竟为了姨太太二八生日大宴被破坏,而不惜牺牲自己众多兄弟,甚至最后搭上自己的性命,实在是一种对于恩怨的过度阐释,而面对疾驰而来要撞死他的汽车,查老板亦毫不手软,也其实脱离了简单的恩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周西宇还难以挣脱世俗的羁绊,所以最后不是变成了单纯的复仇,而实在是一种屠杀。而在这大屠杀面前,何安下却也是在江湖的争斗中再次找到了生命的阐释,查老板又成为他的师父,而最后的离开,最后的山上,不论对于查老板,还是何安下,与其说是再一次出世,再一次面对新生,不如说是一次躲避,一次带着某种罪责的逃离。
逃离也是回来,出世便是入世,从何安下的身体之生到情欲之生,从道义之生到恩怨之生,出世给了他不断新生不断寻找人生意义的机会,而这不断的生也对应着他者的死,雪天道观被收养暗含着父母之死,崔道宁被毒死是欲望之死,赵心川被刺杀是道德之死,周西宇乱枪射死是道义之死,而最后彭乾吾、赵笠人之死,则是名誉权力之死,生死是一念,善恶是一念,只是在这江湖的血雨腥风被置换成生死的简单道理,似乎过于直接,甚至像是空中楼阁,只是一个寓言而已,而原著中的时代背景完全被剥离,那些日本势力,武林宗派直接被架空,只留下“不择手段非豪杰,不改初衷真英雄”的简单轮回。
而不仅时代背景被架空,甚至那个有着更多寓意的“借种生子”的故事也完全被割裂,在道观扫地的何安下被求子的王香凝称为“贵人”,希望能帮助她怀孕,这帮助在何安下那里变成了一个道德难题,一方面美丽的王香凝出现在何安下的梦里,这像极了曾经被意淫的玉珍,所以这已经变成了情欲的满足,甚至是对于自己杀害玉珍的一种救赎,而另一方面,当何安下告诉如松长老要帮助王香凝的时候,如松问的是,你这是善举还是一种恶念?虚幻的荷花深处,暧昧的笑意之后,却再无交代,情欲复活,却被赤裸裸地切断,身体回归,也被活生生地摁灭,而背后的终结者不是如松长老,不是道德制约,不是何安下的困惑,而实在是那个叫陈凯歌的导演。被抽离的借种生子,对于何安下来说,再无回归身体的机会,再无复活情欲的可能,也再无成为一个完整父亲的故事,而那让人匪夷所思的旁白也如隔空打物一样,显得生硬,显得怪异。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道士下山,一脚踏入了光怪陆离的万丈红尘之中,道士上山,当然不是灭除一切欲望重回玄门的归回,实际上,再次上山在某种程度上抽离了现实的逼仄,抽离了无法终结的恩怨,只是以一锅心灵鸡汤的形式说出人生的大道理,生与死,善与恶,恩与仇,无非在《一念之间》,只是转一圈,没有仙外仙,也没有天外天,只有“绕一圈,那些年的悟道参禅,你面前,始终无法说圆”的尴尬与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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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 倒置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