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26《朱丽叶与魔鬼》:火刑架上再没有自己的肉体
打开白色的木门,穿着白色衣服的朱丽叶走向外面,当一个声音在耳边隐约响起,朱丽叶轻声问道:“你是谁?”那声音说:“我是你真正的朋友。”被一个声音引领,朱丽叶渐渐走向树林:树林里不再有那个被开关控制能缓缓上升的吊篮,没有躺在树上房子里享受欲望满足的邻居苏希,没有那两个追逐而来的男青年,当然更没有火刑,没有记忆,没有天使般的孩子——当朱丽叶走进树林,那参天的世界仿佛是一种爱最后的成长,就像来自西班牙的约瑟曾经说过的那样:“这些植物需要爱的浇灌。”
象征纯洁的白色,引领着自己的灵魂,用爱浇灌而茁壮的树木,当朱丽叶离开那个家,告别混乱,似乎就是挣脱了内心的束缚,就是从被魔鬼缠绕的世界里出来,而走向了属于自己的生活。但是,写诗、作曲的西班牙斗牛士在说出那句话之前,给朱丽叶喝下的是一杯叫做“桑格利亚”的遗忘饮料:两片柠檬,两个橘子,三勺砂糖,加上一些丁香,喝下调制好的“桑格利亚”就是要遗忘一切的过往,也只有在遗忘中才能熄灭一切的渴望,才能像斗牛士一样拥有“纯洁的心灵、干净的思想、标准的动作”——那块红布拿在约瑟的手上,然后交给朱丽叶,像斗牛士一般和那一头暴力的牛做决斗,最后约瑟告诉朱丽叶:“妖怪被打败了。”
遗忘是为了打败内心的恶魔,而最后朱丽叶跟随着灵魂的声音走向树林,就是完成了自我的救赎:在走出白色的木门之前,她曾经听到那个为了爱情而自杀三次的劳娜的声音,她终于拒绝和她同行,在漫长的睡眠中脱离了追求“肉体之死”的折磨;在走向树林之前,她曾经驱赶了围绕在身边各色的人,他们是警察,是医生,是灵媒者,是吃着东西的人,就像赶走劳娜的影子一样赶走欲望;在被灵魂引领之前,她曾经在房间里打开了灯,拿起了书,然后向母亲求助:“妈妈,请帮助我。”可是她看见的母亲不再像皇后那样美丽,而是躺在那里只剩下惨白的脸……是的,一切都被朱丽叶遗忘了:关于欲望,关于死亡,关于肉体,关于家族的故事。而在遗忘之后,她也从自己的另一个噩梦中醒来:那扇门被打开,那一道光被射进来,她解开了火刑架上被绑着的小女孩,然后和她拥抱——这个带着童年记忆、被火刑惩罚的小女孩就是朱丽叶的过去,她驱赶了内心的魔鬼,遗忘了一切的欲望,才能最终解救自己。而在一旁的爷爷坐上了飞机,他要和马戏团女演员私奔,在离开之前,他对朱丽叶说:“我的小肉团,这次你终于不需要我,自己就能够从火刑架上下来了。”
所有过程都在那里发生,飞机、马车和轮船,成为了离开的工具,“这只是你的另一项发明。”朱丽叶从遗忘中走出,从童年的噩梦中离开,她真的可以在灵魂这个“永远的朋友”引领下、真的可以在被爱浇灌的树木中找到自我?为什么朱丽叶离开之前,丈夫左乔也离开了?为什么在自己完成解救的时候,爷爷会坐着飞机和女演员私奔?为什么她要依靠那个叫“爱丽丝”的灵魂才能得到救赎——而“爱丽丝”正是自己和丈夫结婚纪念日那天,被左乔带来的神修者唤醒的?种种“为什么”的疑问背后,其实是另一个噩梦的寓言:丈夫、爷爷都是男人,“爱丽丝”是被男人唤醒的灵魂,调制“桑格利亚”遗忘饮料的约瑟也是男人,甚至出现在她面前的教子、追逐她们的男青年也都是男人,朱丽叶的一切努力是不是反而进入了另一个男人的世界?
这是男性/女性所编制的二元世界,它总是以非此即彼的方式出现,所以遗忘也好,离开也罢,总是无法完全成为一种灵魂的自由,宛如爱情。在这个结婚纪念日,朱丽叶精心准备,她希望能带给丈夫一种惊喜,在这个意义上,她就是撇出了女性的自我存在,而从他们的婚姻来看,朱丽叶也明显处在女性的被动命运中:左乔每天早起离开根本不和朱丽叶打一声招呼,而他回不回来吃晚饭也只有两个女仆人知道,最后一次他告诉朱丽叶的是自己要去一趟米兰,两天时间是为了让自己独处,“我要经历不稳定和混乱时刻。”一句话,一个决定,一次出行,都和朱丽叶无关,而在结婚纪念日朱丽叶的精心准备等来的也只是左乔那一句“难道停电了”的疑问,即使这只是左乔的一个小手段,即使他邀请了很多朋友前来祝贺,朱丽叶在这场重新被点燃了蜡烛的聚会中,完全走向了被命运摆弄的被动角色中。
导演: 费德里科·费里尼 |
而左乔请来的朋友不是为朱丽叶的这个纪念日增添快乐,那些灵媒者、占星师无非是把朱丽叶推向更为尴尬的地步,就像仆人特雷西纳所说:“我感觉到周围都是魔鬼。”是的,他们对于所谓灵魂的挖掘和唤醒,就是打开了朱丽叶内心的魔鬼:那个叫“爱丽丝”的灵媒出现了,那个叫“奥拉夫”的灵媒也出现了,他们是灵魂上的女性/男性,于是在被唤醒的夜晚,灵魂在那里说:“有人生病了。”——一种对于现实的预言,就在这个晚上,开灯还在看书的朱丽叶听到戴着眼罩的左乔说出了一个名字:加布里拉。这一个名字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也解构了朱丽叶以为婚姻和谐的想法,从此变成一个心魔,折磨着朱丽叶:她问左乔:谁是加布里拉,丈夫的回答是:“我不认识任何加布里拉。”结婚纪念日变成了噩梦的开始,“昨天我好像失去了一切。”她去鹰眼侦探社,让他们追踪丈夫的行踪,当她看见丈夫和那个叫“加布里拉奥尔森”的24岁模特在一起幽会的时候,她的内心才开始真正坍塌,于是她开始打听这个女人,开始关注这个名字,开始在内心的挣扎中思考一切的原因。
丈夫出轨,对于朱丽叶来说,是失去了一切,而这也解构了男性/女性这个看起来稳定的二元结构,朱丽叶总是面带微笑,总是乐观地生活,总是相信那一份爱会带来惊喜,当自己被欺骗,内心的声音却不是责怪丈夫,而是审视自己的不足。从那个“我好像失去了一切”的夜晚开始,朱丽叶就进入到了漫长的噩梦中,看起来她在寻求原因,实际上是进入到自设的圈套中。她梦见了海滩,在海船上有一群全裸的男人,一个穿着黄色衣服的女人,指挥着他们,这是一种性别权力的倒置?“我要睡觉了。”当朱丽叶从朦胧状态中醒来,一个红衣男子拉着纤绳却求她帮忙,“我老了,这跟你有关系。”正像丈夫左乔一样,所有的错误就在于“和你有关”。她梦见了自己的妈妈和姐妹,他们一起走在树林里,妈妈却对她说:“你为什么没有涂口红?”当妈妈和姐妹离开,独自一人的朱丽叶陷入在妈妈的这句提醒里:仿佛女人就应该涂口红取悦男人;在梦中,她进入到比西玛的魔幻世界,这个来自美国的预言家告诉她的是:“爱是一种宗教,男人就是上帝,你就是女祭司。”似乎女人只有献祭了自己,才能得到上帝的垂爱……
实际上,在朱丽叶不断出现的梦境里,她不仅仅变成了男人统治下的女性,甚至变成了和肉体、性有关的对象,她进入到邻居苏希的房子,在那里她仿佛进入到迷宫中,各种各样的女人在里面,她们搔首弄姿,她们浓妆艳抹,在这个像是妓院的地方,苏希告诉朱丽叶的是,自己爱上了65岁的男人,“我们希望每天做爱。”做爱变成了日常生活,正是苏希带着她来到树林里,用控制开关让那个吊篮缓缓上升到树上的房子里,在“私人太阳”的照耀下,用镜子勾引那两个尾随而来的男人;正是苏希告诉她,“从生到死,只有一种典礼,那就是欲望,你的名字叫性,叫子宫……”正是在苏希的引领下,在那张被天花板的镜子反射的大床上,朱丽叶看见了从外面走进来的“教子”,“他在等待,他要你”的命令又把朱丽叶推向了男人的另一重控制中……
《朱丽叶与魔鬼》电影海报 |
男人是需要女人的男人,男人是作为上帝的男人,而女人自然变成了代表性、象征子宫的女人,“女人,不要挑战自己的欲望和情感。”这便是女人的准则,也是女人的悲哀。但是,对于朱丽叶来说,遭受这一打击时的确是悲伤的,也是痛苦的,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也预示着男性/女性的二元结构走向一种断裂的开始,所以当丈夫左乔出轨,朱丽叶的担心并不是婚姻的危机,不是丈夫的离开,就像心理医生对她说的:“你表面上害怕左乔离开你,其实你的潜意识里反而是想摆脱这样的生活,你只是害怕重拾快乐和自由。”
摆脱这样的生活,就是摆脱先天的命运,摆脱女性的从属性,而对于朱丽叶来说,要摆脱现实,真正需要摆脱的是心中的魔鬼,而这个魔鬼并不只是表象上对男性的屈从,而是在宗教意义上变成一种无法突围的禁忌。“爱是一种宗教,丈夫就是上帝,你是女祭司。”这似乎是一种比喻,而其实,在男性拥有一种至上统治里的时候,他既是上帝也是魔鬼——就像丈夫左乔,既是爱的世界里的一种寄托,又成为伤害自己背叛感情的恶魔。而这样一种宗教情感并不只是朱丽叶感情世界的矛盾体现,也是她内心神魔合一的情结所致,“今晚将有事情发生。”在比西玛的修神现场,这句话成为揭开朱丽叶内心的一把钥匙,而她自己也仿佛看到了挣脱不了的童年阴影:“她也许是和我爷爷私奔的舞伴。”
爷爷菲利普斯教授曾经带着儿时的朱丽叶看马戏,而朱丽叶从小也被选为“天使”,但是当那次演出中菲利普斯戴着马戏团的女演员私奔,一切的罪恶似乎都降临到朱丽叶的身上,在女修道院的小型剧场里,朱丽叶被放在了火刑架上,表面似乎是一场演出,实际上变成了惩罚,“你的宗教是违反帝国法律的。”法律需要的是忠诚,而爷爷出自感情的私奔就是破坏了这种法律,所以朱丽叶既是被上帝选中的“天使”,又成为了被惩罚、被祭奠的罪人:熊熊的大火在那里燃烧,她被困在火刑架上。
这个意象总是出现在朱丽叶的脑海中,它构成了另一重噩梦:在占星师和灵媒者在一起的庭院里,她看见远处的火刑架;在“教子”走向她的时候,她忽然看见了眼前掠过的那一团火,而当定睛看时,女孩已经掉落在地上,头垂落着,像是被献祭而死去……被上帝选中的天使也被上帝惩罚,而上帝也是魔鬼,所以在爱的世界里,它也可能是一种罪,就像鹰眼侦探社里的那个人提醒她的是,探究真相,是打开那个隐秘的空间,这也就意味着可能要接受惩罚。而这个预言在比西玛那里就已经被说出了,在舞台上,一个女人“要被砍头”,这是一种坠入地狱的惩罚,但是当她做好了准备的时候,挡那把刀已经架在脖子上的时候,却被取消了,生命仿佛一下子进入到了天堂,“地狱和天堂同存。”比西玛这样说。
只是在这个上帝和恶魔相混杂、地狱和天堂同存的世界里,“爷爷”的私奔是不是一种追求自我的行为?或者说,他和朱丽叶丈夫左乔的背叛,是不是同样的性质?这似乎涉及到情欲和自由的区别,左乔和24岁女模特之间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是和情欲有关,它夹杂着谎言,而朱丽叶在这样的背叛中既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又无法真正离开左乔,所以她的害怕是把自己架在了火刑架上。但是爷爷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一种爱的存在,他背叛了“帝国的法律”,他亵渎了所谓对上帝的信仰,他破坏了校长所建立的权力体系,“我喜欢想象他们坐马戏团飞机逃跑的样子。”朱丽叶的喜欢,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向往这样一种归宿,它是情感意义的,也是信仰意义的,而自己被放在火刑架下的命运也需要像爷爷一样毁坏权威和权力,打碎法律和原则——最后的最后,当朱丽叶遗忘过往,当她告别现实,当她在一束光的照耀下开始自我突围时,是爷爷从那架飞机上下来,然后拉起小女孩的手,告诉她:“这是你的生活,你自己能够从火刑架上下来。”
那魔鬼曾经住在心里,它亵渎了爱情,它背叛了婚姻,它制造了悲伤,但是这仅仅是一种表象,真正让人不安的魔鬼是披着上帝的衣服,是神魔同一的,是制造了信仰意义上的枷锁,所以遗忘也好,自杀也罢,用欲望来满足也好,用谎言来逃避也罢,其实都无法真正去除魔鬼,丈夫不是上帝,爱不是宗教,它可能只需唤醒自己的灵魂,“我想要自我欣赏。”如此,也许是女人逃离被选中、被惩罚的世界唯一的办法。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7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