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26《山巅之险》:然而更古老的问题
我初次见她是在禅室
吃饭时 正打开碗的包布
头向前倾,又叠起那块布
作为值日生,我正跪着
每次盛满三套碗
平齐于
她轻盈的腿
骄傲,怀疑,
热情,训练有素
因
高度 因
山巅之险
——《写给卡萝尔》
吃饭的我,跪着的我,日常生活的我,当“平齐于/她轻盈的腿”,必是在抬头中看见,看见她的骄傲,她的怀疑,她的热情,她的训练有素——抬头而看见,便成为了一种仰视,目光制造的高度,“因/山巅之险”。《写给卡萝尔》是加里·斯奈德对于初次见到卡萝尔的描写,禅室的存在,修禅的卡萝尔,便构成了一种风景,骄傲、怀疑、热情和训练有素是这种独特风景的人文化表达,而禅思的人文性和日常生活形成了仰视的高度,“因/山巅之险”也在某种程度上将日常生活推向了哲思的高度。
卡萝尔是日裔,1991年与斯奈德结婚,但之后被查出罹患一种罕见癌症并于2006年离世,斯奈德把和卡萝尔的初次见面变成一首诗,带着仰视的目光,构建的“山巅之险”也成为了这部诗集的主题:一方面,卡萝尔毕业于斯坦福大学心理学专业,她也是一位博物学家,更是以徒步山地而知名,“山巅之险”便是对徒步、攀登这一运动的称颂,它所抵达的就是世界的高处,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和险要;另一方面,卡萝尔在禅室里修习,一种静也构成了生活的高度,但是这种静的背后不是沉寂,而是混杂着骄傲和怀疑,热情和训练有素,像是内心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后却以不惊不扰的方式存在。
高度如何制造“山巅之险”?《圣海伦斯峰》可以看做是斯奈德对于高度的体验。圣海伦斯峰位于美国华盛顿州斯卡美尼亚县,是一座活火山,在美洲萨哈普丁人和拉维拉伊特拉人的语言中称为“路维特”,意为“冒烟的地方”。斯奈德已经好几次攀登上了圣海伦斯峰:第一次是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三日,第二次则是一年后的一九四六年,他与一九四八年夏天去了委内瑞拉和卡塔赫纳当水手的西娅姊姊一起登上了山,第三次是一九四九年六月,和朋友一起攀登这座山峰。当然,作为一座活火山,斯奈德也见证了它的喷发,一九八〇年五月十八日,在上午八点三十二分的时候,火山喷发出的火山灰高度有十二英里高,就像是翻滚的“地球心脏的垃圾”;二〇〇〇年八月的时候,斯奈德进入到了“火山喷发区”,从华盛顿州向北转,进入5号公路,然后过哥伦比亚河的支流刘易斯河向左,经过卡拉玛河,经过老特洛伊核工厂塔,然后到城堡岩石,最后经过一长段之字形爬坡,上了高处的山脊,进入到“火山喷发区”虽然没有遇到火山喷发,但是一样带给了斯奈德“山巅之险”的感觉,有一段山脊叫“约翰斯顿岭”,这是为纪念死于此处的年轻地质学家约翰斯顿而命名,当斯奈德从山脊边缘看见整个圣海伦斯峰和一部分湖盆的时候,“呈现出新的形状,和稀稀拉拉冒着烟的火山口一起,在这紫灰色光线里。”
从营地出发,背上背包,扎紧木棉睡袋,然后一路向上,在抵达不同的高度中感受险要之美:十三岁时看到的灵魂清澈、平静,“光滑如银的水面飘着缕缕薄雾,绕湖四周是长着老杉木的陡峭山丘。”而现在哥伦比亚河两边又被绿树覆盖着,向着圣海伦斯峰进发,一路上打盹、安坐或写作,也可以注目天空更高处,甚至跳个舞;或者去鬼湖散步,那些幼小的植物生命“坚定而温柔”,在古老的微风里“局促地抖动”,“珠光香青,黑莓和火山杂草,一路都是。”湖水、山峰、大山的投影、高山花卉,构成了在不同高度的风景,引用小林一茶的俳句,“小蜗牛/一寸一寸/爬上富士山”。但是,高度最后变成了“山巅之险”,险要一方面是地理形势,“不管数字如何说,雪峰总是远高于飞得最高的飞机达到的高度。”另一方面则是攀登的背后是人类投下的影子。
编号:S55·2230721·1981 |
像小蜗牛一样一寸一寸向上爬,但是当抵达了这个高度之后,“当我试着仰望,又俯视下方的世界——那儿空空如也。”空空如也呈现的是俯视的世界,当火山喷发,当经济和生态失去平衡,的确让世界变成空空如也,在《去鬼湖》中斯奈德说:“一九四九年我在这湖边工作/彼时湖青人亦青”;而第一次攀登圣海伦斯峰的时候,斯奈德看到了一整页的报纸,报纸上报道的是广岛原子弹的悲剧,十五万人死亡,七十年内寸草不生,斯奈德对自己发誓:“凭着纯美而永恒的圣海伦斯峰,我发誓尽我一生,都将反对这种残酷的破坏力量和那些试图使用这种力量的人。”当一九八〇年火山喷发时,威力相当于“五百枚广岛炸弹”,“在亚基马,正午成了暗夜”……所以对斯奈德来说,高度制造了“山巅之险”不是徒步和攀登本身带来的,而是在俯视中看到了空空如也,在抵达高度之后则是返回地面返回人间,“坐在一块岩石上凝望虚空/在峰顶之书上留下名字,/准备下山//抵达世间的某种命运”——这空空如也的命运到底是什么?在《珠光香青》中,斯奈德说那天晚上参加了大聚会,“一群年轻的朋友在性舞中被鞭打/几十个从地板上逃出去”,按照道根的说法,这是一种“人类中心论”,离家的悉达多采取的办法,就是“悄然离开”而进入属于自己的森林,离开是一次远离,远离恰恰是进入:“真正去进入生与死。”
圣海伦斯峰也是在一次次喷发中制造了灾难,却也是对“人类中心论”的一种警告,“山巅之险”带来的便是对人类和自然关系的审视:向上是追求高处的超脱,向下是“抵达世间的某种命运”,在上与下之间、高于低之间、险要与命运之间,斯奈德在思考中寻找诗意。和斯奈德其他的诗作一样,他拥抱大自然,他将每一种自然存在都当成诗意的载体,或者说这里面完全是生命本身的呈现,在他的笔下,啄木鸟锤击出水桶里的凹痕,是“在森林里应和”;小鸟轻飞,“从树枝/到树枝到树枝//到树枝到树枝到树枝”,生命在反复中阐释意义;或者是“脚在凉爽的泥土里,头极低”饮水的松鼠,或者是“活活穿到钩上”当诱饵的蚱蜢……自然界的一切都拥有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如风声,如细雨,如石头,对于人类来说,是“短暂的岁月”,而对于大自然来说,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就像火山喷发,在一瞬间制造了灾难和奇观,但是从宇宙的角度来说,它发生在“我们这个太阳之前的时代”。
“然而更古老的问题”,“然而”,语气的转折,似乎是对人类的“短暂年月”的一种否定,当更古老的问题出现在“太阳之前的时代”,这个时代也许只属于大自然——所以从“圣海伦斯峰”的山巅之险下来,斯奈德抵达世界的某种命运,是构建了一种生物中心主义思想的伦理观,人也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比如在石头上睡觉,在水洼边扎营,从冰川湖的小径回来,九岁的女孩提起T恤说:“看,我有了乳房”……《日常生活》中斯奈德更是将生命和生活变成了“更古老的问题”:一九九七年的夏天,“方形旧屋的西边,挖池塘时垫高的地方,/我们曾在那里露天睡觉;/还放了蹦床”,那时的快乐就像天堂;母亲八十七了还在开车,她讲起了陈年故事,“我很瘦。这么单薄。”现在已经很胖了,而那棵杏树也老掉了,倒下了;深深鞠躬,把烧酒献给已经离世的明媚诗人,“然后酒杯在生者中传递——//烈。”还有和杰有关的情人的故事,作为一个结婚已久的男人,这是不是大胆而愚蠢的事,但是“不说什么”,“什么该讲不该讲,跟谁讲,/什么时间,/等等。”
“然而更古老的问题”,当一下子跨过了人类的“短暂岁月”,“然而”又仿佛是一种返回,但是斯奈德明显在寻找属于人类自己的责任:如何“抵达世间的某种命运”?《路上的满载车》中,一车车满载的是被河水冲碎的蓝色矿石,以前可以“站着说话”,可以“引擎空转”,但是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因为,“许多日子要来”。当日子还是要到来,也许重要的是不受伤害,不制造悲剧,《差不多好了》中的她曾遭遇车祸,既是“差不多好了”也充满了焦虑,也会怕人怕车,也会发抖,“她用微妙的指引告诉我/怎样跟她做爱且不伤害她/然后又在我怀里打了一会儿盹,//夜风温暖/香草的味道”——夜风送来的温暖和香草的味道,是治愈的良药;或者像写给谢默斯·希尼的《冰山常行》一样,“我在戈尔韦读诗,/只是虫子的鸣叫。/飞回家时还在思考/文学和时代。”文学是一排排的书,书变成了格陵兰岛冰层之上的“岩石山脉”;当然,和卡萝尔一样,在禅室里“骄傲,怀疑,/热情,训练有素”,用身体完成灵魂的“山巅之险”:松鼠在松枝间的跳动,“几根松针正向下飘落”,无意而诗意;加州月桂树下做起裸体瑜伽,“她唱的颂歌,她深呼吸的方式。”自然而神圣;鱼鹰制造了骗局然后附身冲进水里抓住了一条鱼,卡萝尔说,“这就像坐禅,没有你的自我进入其中。”自我而非我;悬崖上的鸬鹚射飞出去,低到自己拖拽脚趾,却为了再次获得高度,向下而向上……
无意而诗意、自然而神圣、自我而非我、向下而向上……许多日子已经来了,许多日子正在来,许多日子将要来,虽然斯奈德在自然中发现诗意,让人类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但是很明显,这种超脱并非是拒绝入世,并非是不再忧患,2001年10月初在三峰川河源,日本阿尔卑斯山写下的《一辆空巴士》极好地传达了这种忧患意识,“夜晚,山间的峡谷峭壁路上/建筑物有灯火闪亮”,一种光,一种人类之光,仿佛可以照亮夜,但是“我们等待,直到另一条小路驶过了/一辆空巴士”,在灯火闪亮中等待,等待某一个故事的展开,等待某一种命运的出现,但是等待的最终结果是另一条小路,是一辆空巴士——空巴士被照亮了吗?那些人去了哪里?这样的空并不是去除了杂念排空的状态,而是等待所带来的空洞和空白——“抵达世间的某种命运”却是无法抵达,却是不再抵达,却是等待中的空空抵达。
《巴米扬之后》似乎又回到了广岛原子弹悲剧发生的一九四五年,当塔利班炸毁了巴米扬大佛,并不仅仅是一座遗迹的毁灭,丹尼斯·达顿那时发表的诗作中说:“甚至不是/在迫击炮的火力之下/他们退缩。/巴米扬的大佛/在尘埃中得到庇护。”人类如微尘,在尘埃中得到庇护,是让人类保护自己,斯奈德说:“愿我们在当下保持头脑清晰、冷静,并荣耀这尘埃。”以及当911发生,那些男男女女也死在了建筑物的尘埃里,但是他们也应该在尘埃中得到庇护。又是一茶的俳句:“这露珠的世界/只是一个露珠的世界/然而——”露珠的世界也是微尘的世界,也是短暂的世界,“然而”也必将在转折中通向“更古老的问题”,斯奈德说:“那个‘然而’是我们长久的惯例。而且可能是佛法之根。”“然而”之前是惯例,属于短暂的微尘的命运,“然而”之后是“巴米扬之后”,是冷静,是“荣耀这微尘”,就像荣耀我们脆弱却唯一的生命,荣耀我们被毁而祭奠的文明,生与死、上与下、高与低、有与无,来与去,最终“抵达世间的某种命运”,就是抵达成为一棵树、一座山、一片风,一阵雨,“之后,/瓦砾——风化千年,/变软,碎片,/再次发芽,绿色(《散落在大地上》)”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4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