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16《内陆帝国》:我只看到忧郁的明天

“我看不见未来,我只看到忧郁的明天……”坐着的是女演员妮姬,面对的是男演员德温,妮姬扮演的是剧中的苏珊,德温扮演的则是剧中的比利,当妮姬说出这句话,是苏珊在说还是自己的感叹?这是一个二重身份所形成的岔口:妮姬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是在摄影棚、摄影机、导演、导演助理以及对面的比例所构成的拍摄现场,而句中的“忧郁的明天”就来自电影片名《徜徉在忧郁的明天》,所以这是苏珊在演戏时和比利说的“台词”;但是当她以妮姬的身份和德温在一起,进入到他们私密的世界,甚至完成他们的第一次,妮姬对他说:“昨天的事将发生在明天。”昨天的事是停车场,是写着“AXXoN.N”的涂鸦,是可以推进去的门,是从门经过走廊看见片场“自己”的诡异一幕,甚至是德温听到声音离开“苏珊”去寻找脚步声的过程,它构成“昨天的事”,但是在妮姬看见“自己”中成为一种明天的预演。
看不见未来,但是只看到忧郁的明天;看到忧郁的明天,是因为昨天的事已经发生;从昨天的事到忧郁的明天,所连接的是正在发生的今天:今天拍摄电影,今天和情人幽会,今天怀着未知的不安。而不管是昨天、今天还是明天,都在一种“看见”的状态中,看见故事,看见电影,看见现实,看见开着的电视机,看见电视机里播放的电影,看见正在拍摄的摄影机,看见摄影棚那扇阴暗处的门,看见墙上神秘的涂鸦,看见“兔子”房间……当所有这些都在大卫·林奇的180分钟电影中呈现,无疑“看见”既是关于这部电影、关于“电影的电影”的本体论,更是大卫·林奇为影像这个“内陆帝国”设置的“进口”,“我们在寻找一个进口”,不仅是“兔子洞”里的兔子在寻找进口,而且神秘的男人在寻找进口,不仅妮姬在寻找进口,而且苏珊也在寻找进口,不仅林奇在寻找进口,而且观众也在寻找进口——当“看见”成为唯一的进口,我们是否能安然退出?
无疑这个问题在林奇的实验电影中本身就是一个取消了答案的问题,林奇所建造的影像帝国就是向外部打开进口而随时关闭那扇门、将一切安置在神秘、诡异和令人恐惧的内在世界的“内陆帝国”——片名的“内陆帝国”唯一成为一句台词是在波兰相关的“旅行表演团”里,妮姬的丈夫伯克在寻找戈迪,当他在树林中停下车找到那间小屋,戈迪不在,里面的人对他说:“他去了内陆帝国。”波兰、马戏团,这些成为好莱坞电影异域的存在正是“内部帝国”的隐喻,它是神秘的世界,它是迷宫的存在,它是让你在进口看见却又在身后关上门的幽闭空间,而这个从打开到关闭、从进口到关上进口的“内陆帝国”是不是永远立着一块林奇写就的那块牌子:禁止进入?既然禁止进入又为什么将一切的“看见”都变成内陆帝国的进口而允许进入?允许进入而打开门是不是为了在进入之后关上门而陷入永远的迷失?
这也许就是“看不见未来”却看到“忧郁的明天”的意义所在:忧郁的明天为什么会看到?《徜徉在忧郁的明天》这部正在拍摄的电影就是林奇允许大家看到的东西,这是最直接的进口,在这个进口世界中,故事似乎是没有多少歧义的:妮姬扮演苏珊,德温扮演比利,导演是金斯利,助理是弗雷德,摄影棚就在“好莱坞”,当妮姬接到格雷的电话得知电影开拍的消息欢呼雀跃,而金斯利在开机前也做了一番动员,他希望这是一部巨片,更希望妮姬能“重回巅峰”,于是剧组开始拍摄这部电影。这是一个林奇明确表达而让大家“看见”的故事,这个“戏中戏”没有歧义,没有岔路,它就是电影本身,或者说我们可以把正在拍摄的电影放置在“今天”的位置上,所以看见的“今天”就意味着一次表演,一种制作,一部电影。但是今天被放在它其所是的位置,就意味着它临近的位置就必然是昨天和明天:昨天已经发生的事和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或者说是昨天神秘的事和明天忧郁的事,而昨天和明天的进口又在哪里?
| 导演: 大卫·林奇 |
从正在发生的“今天”向前推,是关于故事的“前传”,德温在和妮姬对戏的时候就听到了脚步声,然后他走向摄影棚的阴暗处试图追寻暗中喟叹的人,但是一无所获,实际上在这里林奇就已经悄悄打开了这个进入昨天的口子,在后来的画面中林奇直接给出了答案:那个闯入的偷窥者正是妮姬,她看见了正在发生的今天的自己,然后不安离开——如果和德温对戏在拍摄状态中的妮姬是今天的存在,那么看见自己的妮姬就是在昨天,而她又如何能从昨天看见今天?是从停车场的那个涂鸦看见了进口,然后走进了通道,然后发现了自己,那么涂鸦被看见而进入就成为了昨天的标记,这个涂鸦是“埃克森”,而“埃克森”在电影一开始就出场了:“埃克森,史上播放最长的广播剧,今晚在波罗的海地区继续广播……”在如指针摩擦的黑白影像里传来这样的声音,“埃克森”是广播剧的名字,是在波罗的海的确播出的广播剧,是在“今晚”继续播出的广播剧,这就是昨天的进口,这个进口指向的就是比波罗的海地区更为确切的“波兰”,这是好莱坞之外的异域世界,也是电影故事的“前传”发生地;而在妮姬和比利拍摄电影时,这个前传就更为清晰,金斯利说起这是一部未完成的电影,它是和波兰有关的一个故事,原名是“47”,来自波兰的一句咒语;金斯利本来隐瞒了什么,但是他最后还是摊牌了,之所以这个故事没有拍完,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男女演员都被谋杀了。
未完成的电影,主角被谋杀的现实,都构成了“昨天”这一前传的诡异和恐惧,而这个发生在波兰被诅咒的故事是不是前传本身就是一部电影?林奇其实设置了很多进入这个昨天的进口,“埃里克的涂鸦”打开的史上最长广播剧《埃里克》、正在拍摄的电影背后未完成的电影、昨天的事将发生在明天的预言,都是进口的标志,而除此之外就是那个进入妮姬豪宅的那个神秘邻居妇人,她问起妮姬手上的片子,问起将要拍摄的电影,就说到了波兰的古老传说,小女孩、市场、宫殿,“当她迷失,穿过走廊,恶魔就出现了……”然后说到了9:45,说到了午夜,说到了“今天或明天,要偿还未偿还的债……”在林奇摇晃的镜头里,妇人在特写镜头下说着令人恐惧的古老传说,然后对妮姬说:“明天你将坐在那儿……”当妮姬顺着妇人的目光望过去,似乎看见了正坐在沙发上的自己,旁边是另两个陌生的女人。
这更是关于前传的注解,它和咒语有关,和恶魔有关,和谋杀有关,和未偿还的债有关,更是在为明天预设中指明了妮姬的处境:一种“明天”的状态和两个陌生女人有关。她们是谁?是不是就是和昨天、今天和明天有关的三个女人?林奇在种种的暗示中其实已经将昨天的进口打开,它是波兰,是谋杀,是午夜,是走廊,是恶魔,是马戏团,是林间小屋,更是积雪街上的妓女,讲着波兰语的男子对女人说:“他死了。”是男人杀死了“他”?是杀死了女人的情人“他”?当一群女人在街上跳着、唱着、抽着烟,这个前传就已经展开了恶魔的力量。但是,这个昨天的事,这个前传又如何变成今天的事,又如何成为明天被看见的忧郁?妮姬和德温进入到电影的拍摄中,他们以苏珊和比利的身份演绎了婚外情,故事中的他们也感受到了邪恶的力量,当苏珊寻找比利,看到了比利家里的女人和孩子,当她喊着“比利,我爱你”的时候,遭到的是比例妻子多莉的耳光,而多莉最后就变成了那个拿着锥子的女人,“我要你偿还没有偿还的债……”当在街头苏珊看见躲在暗处的多莉,她想要逃离,但是那把锥子已经扎进了她的身体,流着献血的她倒在了路边。“你正在死去……”一旁的黑人女人没有救他,反而亮起了打火机,“让它指向天堂,再没有忧郁的明天……”
光影是时间的载物,时间是光影的魔术,在这个关于时间的实验中,林奇增加了另一个实验,那就是改变自然时间而制造了影像时间,就像快镜头的使用,就像观者自设的倍速和按下的快进,时间被人为化了,仿佛一双无形的手在暗处突然伸出来,然后加了一把力狠狠推了一下影子,影子闯入,影子占有,影子破坏,是时间本身和人手合作的结果,也是时间间隔记录和人为改变叠加的双重实验。

《内陆帝国》电影海报
苏珊死去,但那只是身为演员的苏珊死去,只是在“忧郁的明天”中死去,当画面中出现摄影机,当导演喊了一声“太棒了”,当妮姬终于“复活”起身,故事又回到电影之中,又回到“今天”正在拍摄的过程中。但是从昨天的故事到今天的电影,从昨天的波兰到今天的好莱坞,从昨天的恶魔到今天的电影效果,并不能安全返回今天,苏珊死去,妮姬起身,在完成身份转变后她却离开了摄影棚,从另一个进口进入房间,也由此打开了“明天”的世界,而这个明天就和妮姬有关,和妮姬的婚姻有关,和妮姬的丈夫伯克有关。“我太太不能自主她的行为,因为我不允许,她是被限制的……”这是伯克对德温说过的话,这些话更像是警告,伯克控制着妮姬,妮姬其实得不到自由,甚至在妮姬告诉伯克自己怀孕的时候,伯克也没有什么反应,一个渴望做母亲的女人在被控制、被冷遇中活着,在这种困境中电影也许是她的一个庇护所,也正是在这个发生于昨天的、异域的、看到忧郁的明天的故事中,妮姬变成了苏珊,她和德温之间的私情就是苏珊和比利之间的私情。
这是一种逃避还是一种重演?今天的电影是不是会变成明天的悲剧?实际上当妮姬在演员和自己、电影和故事、现实和虚构中切换的时候,她已经成为了林奇“内部帝国”中的混合体:过去的波兰故事是电影的原型,今天的电影是对原型的演绎,而明天则是电影的预言,也由此妮姬身为女人混合着三重角色:她是妓女,她是演员,她是母亲,“我是个妓女,和他们一样。”电影中的苏珊这样说,身份混杂在一起,过去、今天和明天也混在在一起,而三重身份都面临着三重暴力,甚至暴力都在取消女人的唯一属性,当妮姬学着波兰女孩的说法,拿出可以倒转的手表,点上烟,然后用烟头在丝绸内裤上烫出一个洞,通过洞口看到光怪陆离的世界,这是不是女性身体叙事的迷失和突围?“有一天我想着,如果有天我醒来,终于能搞懂昨天是怎么回事。对于幻想明天我并不狂热,而今天正在分秒消逝。”林奇为妮姬或者苏珊或者“女人”打开了一扇扇门,它们是陌生的,是神秘的,是诡异的,是充满危险的,而且必须穿过走廊,而且走廊尽头是另一扇门,但是打开门就是一种可能,就是一次遇见,甚至在打开门的同时也在关闭身后的门,在进入房间的同时也在退出房间,这是不是一种真正看见的自我指涉?
或许当妮姬爬上楼梯打开房门面对治疗师讲述着自己的经历,才是一个女人真正从今天看见昨天、也从今天看见明天的机会:妮姬讲述着自己15岁差点遭到强奸,她用反抗击退了男人;说起儿子去世带来的伤痛,家庭生活的一切都改变了;说到了丈夫的暴力,把自己控制在封闭的世界里……尽管对面的治疗师望着她没有回应,但是对于女人来说,叙说就是把自己带向了那个压抑但同时可以释放、暴力但同时可以反暴力、恐怖却可以战胜自己的“内部帝国”,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能看到“忧郁的明天”——重点或者在“明天”而不是忧郁,当波兰女孩在电视机前看到正在播放的电影,当妮姬站在黑暗的电影院里同时看到了自己出演的电影,当最后两人拥抱相吻时,女人和女人、妓女和母亲共同构建了“内部帝国”。但是林奇制造了如此多的“看见”,提供了如此多的进口,并不是只为了这一传统意义上的温暖,另一个深度的“内陆帝国”被构建起来或者才是林奇的目标:反好莱坞的“内陆帝国”。
“好莱坞”是《徜徉在忧郁的明天》拍摄地的好莱坞,是简单摄影棚的好莱坞,是助理弗雷德落魄到借钱的好莱坞,但不仅仅是这些,好莱坞是真正令人迷失的好莱坞,“故事终归是故事,好莱坞本身就充满故事,故事的发展也总是光怪陆离……”这是金斯利对故事的解读,可以说好莱坞标志着一种故事模式,它制造悬念,它领导娱乐,它产生明星,它本身也是一个故事。所以林奇将好莱坞置于被批判的位置,当妮姬扮演的苏珊被多莉刺中,她倒在了“好莱坞”大道上,黑人女人让她看到了死亡,亚裔女子则说起了在好莱坞的朋友尼科,养着一只宠物猴子,戴上假发就变成了演员,“但她是妓女”——妮姬偿还了债,以死亡的方式完成了从妓女到演员的转变,而好莱坞却以完全相反的方式让妓女摇身一变为演员,所以在好莱坞之城、好莱坞之街、好莱坞之房间,枪声打中“47”号房间,是林奇对进口的真正关闭,在女人、狂舞、猴子出场的方式中完成最后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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