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28《九三年夏天》:失去之后才长大成人
明天就要上学了,晚上的弗里达穿上了外婆送给她的那件紫色睡衣,和表妹安娜一起在床上蹦跳着,即使舅舅让他们停下来睡觉,两个女孩仍旧在蹦跳中享受夜晚的时光,但是当弗里达停止了跳跃,躺在床上那一刻,她忽然莫名其妙哭了出来,哭声里带着委屈,带着伤感,带着必须进入“明天”去上学的遗憾。
欢笑之后是哭泣,蹦跳之后是伤心,对于弗里达来说,这是她来到乡下舅舅家第一次哭,曾经她离开巴塞罗那外婆家没有哭泣,曾经她在这个陌生家里遇到不顺心没有哭泣,曾经她因为安娜落水被舅舅责骂没有哭泣,甚至最后一个人在黑夜里“离家出走”也没有哭泣,但是,当弗里达几乎适应了这里的一切,当一切都走向有序的时候,她却哭了。“你为什么不哭?”在巴塞罗那的夜晚烟花中,有个男孩跑过来问她,她只是呆呆地站立,“你死了”的游戏里,她甚至不知道哭泣是什么,但是从一种应该哭而不哭的童年记忆开始,到大家没有预料到而放声大哭起来,对于弗里达来说,就是已经知道了一种失去不再回来,就是知道了自己必须面对生活。
哭泣,仿佛变成了弗里达成长的必然仪式,而最后字幕里的“献给我的妈妈——诺伊斯”也成为导演卡拉·西蒙·皮坡对逝去一切的献辞。从不哭到哭泣,六岁的弗里达其实真正开始面对这个世界,是源于最后和舅妈的一次对话。在她准备上学而画画的时候,她问舅妈:“我妈妈是怎么死的?”舅妈马尔加告诉她是一种病毒,不断长大的病毒把妈妈带走了,从前,“妈妈死了”这个消息是以一种传说的方式进入她的世界的,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在这个九三年夏天未来之前,似乎都是懵懂的,而从这个疑问开始,弗里达真切感受到了失去,她接着没完没了地问舅妈:“医生是不是新手?”“她流血了吗?”“你在她身旁吗?”“我是他女儿,我什么不在?”“他说起我了吗?”……
这些问题组成了对于死亡的所有认知,它以细小和具体的方式深入死亡本身,妈妈被病毒带走了,医生竭尽了全力,她没有流血,家里人都在她身边,而弗里达不在身边,母亲却说:“我不能照顾她了。”不仅仅是母亲逝世被还原,弗里达在舅妈的回答里也依稀看见了自己和母亲难舍的感情,而正是这一次的问答,弗里达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失去,什么是永远不会回来了,什么是伤心——即使还有些懵懂,但是在这个深入到幼小心灵的故事里,再没有九三年夏天本应有的快乐、温暖,也不再有童年的无忧无虑,对于弗里达来说,这才是她必须以哭泣这一仪式让自己成长的原因。
九三年夏天,在它前面是一种死亡,在它后面是一种仪式,而在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对于弗里达来说,这个夏天如何让她一步步蜕变一步步成长?离开巴塞罗那外婆家,镜头几乎就是弗里达的视角,在这个视角里,一起似乎是不稳定的:从放烟花的外面回来,弗里达看见被整理好的箱子,看见家人在唱歌,看见舅舅和舅妈以及安娜准备明天的行程,而她自己则在黑暗的角落里,似乎大人的一切安排和自己无关,而第二天,当大家向弗里达说再见,她没有回应,也没有向外婆外公和罗拉挥手——她只是被动地进入九三年的夏天,被动接受一种陌生的生活。所以当从巴塞罗那到舅舅住的乡下,她明显感觉到无所适从。
导演: 卡拉·西蒙·皮坡 |
她不认识舅舅家的邻居,她被舅妈带去看身上的湿疹,她听大家谈论火灾——就这样弗里达被孤立在那里,所以对于她来说,需要让自己找到存在感。一方面,她还是活在妈妈没有离开的幻想中,外婆当初交给她的是妈妈领圣餐时的一张素描画,弗里达总是拿出来看,然后用外婆教的话祈祷;她在阴凉处看到了一尊圣母像,于是把东西放在那里,悄悄地说:“她来的时候替我交给她。”甚至她还把一件花裙子放在那里,让圣母将自己的想念传递给母亲。母亲已经逝世,弗里达还不能完全理解这种离别,所以她用圣餐时的素描画、圣母像、花裙子来建立和母亲的联系,仿佛母亲还没有走远。而在安娜面前,她则把自己打扮成“妈妈”:她用口红涂了腮红,穿上了靴子,围着围巾,学着抽烟的动作,靠在躺椅上,让安娜为自己做饭,虽然是过家家的游戏,但是弗里达在这种角色的置换中满足了对母亲的想念。
另一方面,她总是在安娜面前强调自己获得的爱,她来到舅舅家,把巴塞罗那的洋娃娃都带来了,抱着洋娃娃她对安娜说:“这些都是我的娃娃,因为我的家人很爱我。”用洋娃娃强调爱,是为了弥补自己受到冷落的现实,而这种爱又让她感觉到即使母亲离去,也没有失去什么。在安娜面前强调自己得到的爱,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她要让安娜成为自己的背景。年龄更小的安娜,没有失去父母的安娜,完全生活在无忧无虑的世界里,也正是因为她的存在,弗里达才越来越感觉到失落,这一种心理的落差让她千方百计凸显自己。洋娃娃当然是最具体的符号,她不让安娜碰,就是不想让自己独有的东西被分享。而在和安娜相处的夏天里,弗里达甚至表现出某种嫉妒,也正是因为嫉妒,差点发生了意外。
《九三年夏天》电影海报 |
舅舅总是抱着安娜,问她要不要吃薯片,还为洗好澡的安娜吹头发,弗里达看在眼里,心里似乎感觉到了不公平,于是她带着安娜走进了森林里,让安娜躲在一棵树后面,然后告诉她自己等下来找,但是弗里达自己离开了森林,把安娜搁置在那里,当舅妈开始寻找安娜,并问她是不是看见安娜,弗里达一口否定,甚至还说“安娜最后一次不是和你在一起吗?”等到天色渐渐暗了,弗里达才走进了森林,但是树后面已经没有了安娜,寻找未果,弗里达走到了小溪旁,站在那里,弗里达似乎在担心安娜是不是被河水冲走了,一种惧怕开始占据了弗里达的内心,幸亏舅妈找到了安娜,但是安娜的手臂受伤了;另外一次,喜欢“潜水”的弗里达在水里游泳,她在水中享受快乐,看到手臂受伤的安娜在岸上,她甚至招呼她下来,而当安娜试着下水,终于不小心掉了下去,幸亏安娜的父亲就在岸上,他将安娜救了上来,情急之中舅舅责怪了弗里达,而弗里达却解释说:“我让她不要下来。”
在这个新家,在九三年夏天,弗里达其实像安娜一样,得到了舅舅舅妈的照顾,当她的膝盖受伤,舅妈为她涂药;当她身上痒,舅妈带她去看医生,被确诊为因为猫过敏,舅妈说,“你以后不用再去医院里。”还买了雪糕给她吃。但是对于弗里达来说,总是缺少了什么,新环境不适应在其次,重要的是,她感觉自己在妈妈不在的情况下被冷落了,所以在这个新家庭里,她一方面强调自己的存在意义,从而和舅舅舅妈建立了某种敌意关系,她扔掉了舅妈给她的梳子,舅妈让她自己系鞋带又认为是不关心自己,“我在家里就像佣人一样。”当外婆外公来看她,她这样对罗比说,似乎自己在这里过得很不好,她还把安娜喜欢的那只叫“长石”的猫藏了起来,因为它让自己患了湿疹;而另一方面,她感觉自己无法获得和安娜一样的存在感时,她选择了逃避,外婆和外公第二次来看她,要离开的时候,她甚至直接坐到了车后座,“我不想留在这里。”当舅舅将她抱下来,她大声喊叫着,并追着离开的车子。而那个夜晚,她终于行动了:她将一些洋娃娃给了安娜,然后乘舅舅睡着的时候,一个人离开了,走在那条无人经过的路上,只有路灯微弱的光伴随着她。当舅舅和舅妈得知她不见了,于是去寻找,而此时躲在暗处的弗里达走到他们面前,对他们说:“我明天再走,现在天太黑了。”
而等到第二天,在“大头怪”的表演中,在即将入学的仪式中,弗里达又忘记了出走计划——对于她来说,这个世界的确是太过黑暗了,她还没有做好独自离开的准备,所以回来,所以接受,所以要看见光亮。九三年夏天,是燥热的,也是温暖的,是忧伤的,也是快乐的,而对于六岁的弗里达来说,母亲的逝世是一种不再回来的死亡,但是对于她来说,却也学会了慢慢忘却,而忘却在她看来就是一种必然的仪式,在那一声哭泣里,所有不会回来的东西都变成了记忆,而一件紫色睡衣、一个充满爱的新家,都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在弗里达的世界里一起成长,仿佛重生,在九三年夏天作为起点的人生坐标上,指向了更远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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