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8《核磁共振》:脑袋里的怪东西
奥托老爹躺下,被推进,在核磁共振机器中接受脑部的扫描,脑袋里的怪东西被确诊为威胁生命的病症。这是“核磁共振”的本体阐述,而在这个检测的过程中,玻璃上映出的是站在外面马蒂亚斯的影子,观望和被观望构成了核磁共振这一喻体延伸的镜像关系:一个是生命受到威胁的病人,一个是力不从心的健康人,一个在无法出去的里面,一个在不能进来的外面,即使核磁共振可以解读得病的部位和危害的程度,在一种隔阂的世界里,它也只能最后变成一种叫做命运的存在。
内和外并置在现实和镜面上的关系,也是克里斯蒂安·蒙吉对这个具有社会学影像的扫描和诊断,他所聚焦的罗马尼亚特兰西瓦尼亚地区就是内外矛盾并置的中心。特兰西瓦尼亚在历史上被不同的国家统治,在二十世纪的时候,还处在罗马尼亚和匈牙利的争夺中,由此这个地区长期保持了多民族的人口构成,这是一种多元化的写照,但是多元化带来的矛盾演变成民族之间情绪的冲突,继而发展出了排外思想和狭隘的民族主义,甚至变成了极端的民粹主义。在电影开始,字幕注解着这种多元性:“片中人物使用多种语言,罗马尼亚语言使用白色,匈牙利语用黄色或橙色,其他语言则为粉色或紫色……”罗马尼亚、匈牙利和其他构成了复杂的关系,它在电影的字幕中标注为不同的颜色,它们看上去五彩斑斓,实际上是通过异质的区分制造着不可调和的内在矛盾。
语言是一种交流的工具,是一种表达的手段,被标记为不同颜色的语言反倒体现的是自我性,甚至是一种身份认同的固化产物,所以语言就明显凸显了对内和对外的矛盾。在这个民族山村里,马蒂亚斯是罗马尼亚人,他的妻子和儿子以及奥托老爹当然也是罗马尼亚人,而他的情人奇拉是匈牙利人,奇拉所在的面包店在无法找到工人的情况下,通过欧盟建立的劳务关系招收了三名来自斯里兰卡的工人,而在这个村子里还来了一位来自法国的生物学家本……这就呈现了一种多民族同在的现实,而矛盾也从这种现实引发,在社区论坛里,当地罗马尼亚人认为“外国人”抢走了他们的饭碗,而且带来了病毒,必须将他们赶出去——他们所所说的“外国人”当然是指那几个来自斯里兰卡的工人,而奇拉所在的面包店提出的反对理由是,他们是合法的工人,必须保障他们的合法权益。
“把外国人赶出去”是一种排外,在这种排外思想的压力下,房东拒绝为斯里兰卡工人提供租房,奇拉只能将他们安置在自己的公寓里,在她和他们和谐共处并弹奏了杯子音乐之后,燃烧弹突然从窗外扔进来,这是一种警告,而当奇拉跑出去和他们论理,发现外面的暴力实施者都带着面具。这是一种遮掩,预示着排外还是一种警告,但是当事件升级,警告变成威胁,甚至演变为行动,奇拉要求村长出面进行“议事”,于是这场从教堂转移到文化中心的“辩论”成为内和外矛盾的最集中体现。在克里斯蒂安·蒙吉固定机位的长镜头下,村里人都聚集在文化中心,他们似乎被空间天然分成两派,一派强调的就是排外,“别让外国人进来”是他们一致的观点,理由是他们的生活习惯使他们身上带着更多的病菌,这是野蛮对文明的入侵,所以他们提出拒绝购买面包店的面包,另一派则是接纳的态度,法国人本站在那里还试图拿起话筒表达社会的共融,但是他被排外者看成是“数熊”的人,一样被排斥在外,在这个意义上,也不仅仅是野蛮和文明之家的对抗,在面包店老板和奇拉数次强调工人的合法性和各种身体检测、卫生措施到位的情况下,对立一派抛出的是另一个观点:为什么要找收外国工人而不用本地人?在面包店强调是本地人不愿来做工的时候,他们情绪激动地认为是因为面包店不给加班费……
导演: 克里斯蒂安·蒙吉 |
从野蛮和文明的民族问题,变成了外地和本地的机会问题,这是一种转向,看起来所谓的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其实在本质上是生存引发的矛盾,而生存所引发的本地工人和外地工人问题又引向了入侵和原住之间的冲突。内和外实际上就是这种身份认同带来的矛盾,克里斯蒂安·蒙吉通过一个隐喻镜头展示了这种矛盾,奇拉制作了招聘工人的海报,当她把海报贴在商店门口的时候,门口的玻璃上已经贴着的是一则警示:“小心野兽。”招聘广告和小心野兽的警示并置在一起,一个是以开放的姿态容纳工人的到来,它保留着一个让人进来的位置,而且在商店里贴着就意味着面向本地人;另一个则是以警告的方式拒绝“野兽”的进入,它的背后是一扇封闭的门,容纳和拒绝,开放和封闭,形成的是向内和向外不同的立场,这种并置作为一个隐喻,也是特兰西瓦尼亚夹缝中生存的写照。
“小心野兽”而拒绝开门,是不是在封闭中就能自保?面包店招聘广告没有人来应聘,而越来越多的本地工人流失,这就是对内的结果,在这种对内的境遇中必须打开一扇接纳“外国人”的门;马蒂亚斯的儿子鲁迪在一次上学路上被东西吓到了,从此他不再说话,这是一种失语,语言在外来压力下变成脆弱的存在,所谓的民族主义是不是也会失语?甚至马蒂亚斯带着猎枪护送鲁迪,告诉他“别靠近野生动物”,教他如何过滤水,如何生火,“这就是生活”的教导下是自力更生和自强不息,但是鲁迪始终没有恢复说话的能力,他的失语意味着无法返回到安全的内心世界……一味地拒绝打开向外的门,一味地将外来者看成野兽,它带来的只能是伤害,只能是失语,只能是暴力。而意味深长的是,当奥托老爹在树林里上吊自杀,在文化中心进行激烈辩论的众人搁置了争议,一起去死亡现场,这是他们第一次表现出某种团结,只是在死亡发生时放下争议,看起来也是一种悲剧,更为诡异的是,当马蒂亚斯解开绳子背起奥托老爹,失语的鲁迪竟然抱住他的大腿,被吓坏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我爱你,爸爸,我爱你……”
《核磁共振》电影海报
死去的是无法忍受疾病折磨的奥托老爹,抱着自己大腿并开口说话的是自己患了失语症的儿子,而围在身边的则是还在激烈争吵的村民,是一种死亡让失语者说话,让争议者闭嘴,内和外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矛盾的缓解,但这不是永恒的理想状态,这只是短暂的和谐时光,克里斯蒂安·蒙吉似乎并没有将和谐变成故事的转折,甚至在“核磁共振”对脑部怪东西的扫描之后,一切都没有发生改变,对外的世界依然是封闭的“小心野兽”,对内依然是无法摆脱的争吵和夹缝里的生存,这种内和外无法化解的矛盾也集中体现在马蒂亚斯这个个体身上。
从一开始,马蒂亚斯就是一个“外来者”,他在德国某家屠宰场里上班,管理者一句“吉普赛人”,让他怒火中烧,一把推到了管理者,然后逃离了工厂回到了特兰西瓦尼亚的山村。无疑马蒂亚斯是排外思想的受害者,所以他回村之后就越是坚定了对外来者的敌视想法,他告诉鲁迪自己的祖先曾经从卢森堡而来,现在成为了这里的一员,家族也将永远生活在这里,所以他需要的是对外野兽一样对待外来者,他拿着枪护送鲁迪,他希望鲁迪变得阳刚,他赶走了鲁迪正在观察的小狐狸,但是他身上的排外思想又是脆弱的,即使奇拉不算是真正的外地人,但是他和奇拉在一起,也并非是一种真正的接纳,语言依然是他们之间身份相异的一种具体呈现,奇拉让他说“我爱你”,马蒂亚斯认为罗马尼亚语不好听,于是他让奇拉教他匈牙利语,奇拉说了一句他跟着学了一句,还加上了修饰语,但是奇拉后来却告诉他,这根本不是“我爱你”,而是“请用餐”,这是语言的隔阂,这是语言的误读,“我爱你”是内部纯粹私人的表白,却变成完全公共化的“请用餐”,就像在文化中心的那场辩论,这是公共化的议事,马蒂亚斯却悄悄靠近奇拉,对她说抱歉,还希望拉着他的手,做出两个人在私密环境中的举动,公共空间和私人话语的倒置,带来的是一种尴尬,一种反讽,于是他们的爱情和语言一样,永远呈现出一种误读的状态。
在内和外不可调和的矛盾中,在公共和私密永远的倒置中,“核磁共振”并不提供治疗的方案,它只是照见病症的工具,脑袋里的怪东西还在不断扩散:奥托老爹用死亡结束了痛苦,但是死亡本身也是一种痛苦;外国工人的境遇没有得到改善,甚至变得更为严重;奇拉在对着马蒂亚斯说出那句“请原谅”是不是对他们脆弱和异化的爱的背叛?甚至“小心野兽”的告示也没有带来平安,熊终于靠近了夜晚的房子,马蒂亚斯举起猎枪朝着它们射击,似乎也没有真正赶走它们,熊站立起来成为家族面对的一种态度,是不是也是对外来“野蛮者”的彻底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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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众·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