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03《咫尺天涯》:自我堕落,以及自我救赎
他焚烧了“罪恶的种子”,他摧毁了犯罪团伙,他救出了女孩瑞莎,但是他却被一一颗子弹夺去了生命,在说出“我想活着的感觉”之后,在愤怒于“该死的重力”之后,卡西尔终于以死亡的方式结束了人间之旅,他曾是来自天上的信使,他又目睹了人间的罪恶,在死亡到来的时候,他被取消了作为凡人活着的资格,他以坠落的方式完成了使命,但是这一拯救对于卡西尔来说,依然带来最后的遗憾,因为人类依然在堕落,因为人类依然存在隔阂,因为人类只能通过他们自己得到救赎。
“你是我们的所爱,你看不见我们,你听不见我们,你在远方想象着我们,尽管我们如此之近……”卡西尔重新变成了信使,重新和另一个信使拉斐尔在一起,当他们在天上俯视人类,人类成为他们口中的“你”,“我们是信使,使相隔万里的人亲近,带给你们爱,我们什么都不是,而你是一切,让我们活在你的眼睛里,让你重新体验,更靠近你,而你更靠近天堂。”对于信使来说,他们的使命就是使相隔万里的人亲近,使他们的重新找到爱,但是在完成了这一使命之后,信使便退出人类的世界,他们在上帝的召唤中以死亡的方式离开,当这个世界只剩下“你们”,人类开始回归,“我们正在回家的路上。”船已经起航,尽管前方有着浓雾,但是“回家”对他们来说就是亲近和爱之后的目标,但是从此在只属于人类的航行中,那种被带来的爱是不是足以让人类找到最后的方向?
这是留给人类的一个谜:你们在明处,你们已经团聚,你们正在上路,此前履行使命的人是信使,而现在你们就是一切,把一切都赋予了人类自身之后,人类也许只能靠自我救赎。但是信使为什么要被召唤而死去,信使为什么在“咫尺天涯”中只留下人类?《马太福音》第六章22节说:“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了亮,全身就光明。”但是第23节说:“你的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22节和23节指向了光明和黑暗,一种和眼睛有关的看,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都和你有关,也就是说都和人类自身有关,而在天上的信使只不过是“咫尺天涯”的存在:“我们是信使,我们给黑暗的人带来光明,我们给满腹疑问的人带来天音,但我们既不是光明也不是天音,我们只是信使。”
那时卡西尔和拉斐尔一起站在柏林的雕塑之上,他们可以用上帝的视角观察人类,他们可以让黑暗变成光明,但是如此之近也是如此之远,他们只是信使,他们不是光明和天音本身,而人类必须自己去寻找光明和天音,必须自己去拯救。当卡西尔和拉斐尔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们的头顶上飞过了一架飞机,飞机在天空之上,超越地上的人类,像是信使一样的存在,但是飞机永远属于人类,它飞翔于信使同样高度只不过是一种假象,甚至飞机是一种战争和死亡的象征,而这更属于人类的罪恶——对于人类来说,爱情和仇恨,冲突与和平,似乎永远没有平息,就像拉斐尔所说:“万物皆有存在的理由,它们都有存在之渊,无论是生是死,是伤是痛,是哭是笑,是追寻是沉寂,没有时间就没有一切。”人类之存在,是其自身使然,在时间意义上永远无法逃避规律,但是为什么卡西尔要走另一条路,要从坠落人间中成为引路人,要让自己变成光明中消灭黑暗?
“人类只能锻造在钢筋和鲜血当中,让我们成为引路人,让他们不能在流血的基础上生活。”这便是卡西尔的一种理想,因为他看到了人类遭受的危机,因为他想超越人类存在的时间规律,当拉斐尔问他:“为什么我们要爱着远离我们的人?”卡西尔说:“因为我们有一个强大的敌人。”这个强大的敌人是谎言,是隔阂,是永远的罪恶,当拉斐尔说:“是因为人类关闭了耳朵,闭上了眼睛。”她把人类的这种罪看成是自我的堕落,也只有从自我堕落中自我救赎,才能真正找到自己的家,而卡西尔却对她说:“让我们和今天告别吧。”和今天告别,就是和自己信使的身份告别,就是坠入而成为凡人,就是要靠自己的引路完成对人类的救赎。
导演: 维姆·文德斯 |
和今天告别,卡西尔开始了他的救赎,当瑞莎从高楼上坠落的时候,卡西尔伸出了手接住了他,那时,瑞莎是闭上了眼睛迎接着死亡,闭上了眼睛,也关闭了耳朵,这是人类自我堕落的象征,堕落而坠落,瑞莎会死在“钢筋和鲜血当中”,但是引路人出现了,救赎者出现了,卡西尔在地面之上接住了她,而正是从这一救赎开始,卡西尔不再是信使,他成为了凡人,而且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凡人,“你为什么穿着冬衣?”一种季节的错乱,也是对于自身定位的错乱。卡西尔甘愿化身为凡人,希望给凡人带去真正的光明,大约是两个出发点:一是因为他看到以前同为信使的戴米尔自从来到人间之后,与玛丽恩结婚,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朵瑞娜,戴米尔自己开了披萨店,玛丽恩和朵瑞娜练习杂记,一家人的生活是和谐的,是幸福的,是快乐的,当然也是摆脱了人类的罪恶而活在光明之中。另一方面,他认为人类的隔阂,人类的谎言,人类的冲突,这一切的罪恶无法通过自身而得到解决,他们很少思考人生的本质,他们不知道或者的真正目的,他们被自己的眼睛所迷惑,所以卡西尔必须站出来,必须以凡人的方式参与其中从而帮助他们离开黑暗。
而后一种理由对于卡西尔来说,更为直接和强烈,他作为一个信使的时候,就发现了人类演绎着的阴谋:一个名叫威特尔的人总是在跟踪着一个名叫汉娜的女人,而汉娜总是和一个叫克纳德的老人说话,神秘的世界里其实隐藏着一段历史:克纳德曾经是二战中的一名司机,他的车上坐过很多德国军官,在战争即将结束时,一个名叫贝克尔的军官坐着他的车赶到了机场,从这里他飞离德国去了美国,而他并没有将家人全部带走,与他一起去往美国的是儿子安东,而留在这里的是妻子和女儿汉娜——这是战争带来的分离,克纳德车上留着带有纳粹标志的盒子便是那段历史的印证,但是盒子里却存放着汉娜的一颗牙齿,纳粹标志和孩子的牙齿,构成了战争年代的记忆,而这种记忆又延伸出两种“战后生活”,安东被带到美国成为一名走私商人,当战争远去,安东回到了德国,他想要寻找自己的妹妹汉娜,而留在这里的汉娜已经有了家,瑞莎便是她的孩子——一边是战后延续的罪恶,一边是被分离而拥有的家,这两种生活无疑是黑暗和光明的对立,所以看见了这一切的卡西尔要把相隔万里的他们带到一起,所以他从坠落的瑞莎那里开始让自己变成了凡人。
《咫尺天涯》电影海报
第一次拯救,第一次坠落,卡西尔进入凡间的方式一方面是从拯救开始的,另一方面却是坠落——这是一个更具隐喻的过程,当他穿着冬衣,当他拿着信使的盔甲,他无疑还保留着信使的遗迹,而这无疑是错位的象征,甚至于他从黑白到彩色来到人间之后,第一个问题竟然是:拉斐尔,你在哪里?完全不适应人类生活的他也从此开始了堕落的旅程。一开始他是体验到了人类的种种问题,他的盔甲被人骗走,这是另一个罪恶信使埃米特使的障眼法;他被警察带到了警察局,是戴米第二天带他出来;他从角落里拿到了那些年轻人藏着的枪支,并用这把枪抢劫了商店拿走了白兰地;在车站里想靠在女人身上休息被认为是骚扰而被打了耳光;路上撞到了马而受伤,他只能哭着呼唤拉斐尔的名字,但一切都是沉寂……
卡西尔拥有了在人间的名字:卡尔·安吉,但是这种自我命名以及由此确立的身份无非是一个符号,当他变成凡人,一方面看到了人类的自我迷失,怀疑、猜忌、冷漠弥漫其中,暴力也随时可能发生,而另一方面,他作为凡人也制造了人类的危机,他用枪拿走了商店的白兰地,便是一种罪恶,也就是说,人类之存在,就是一种自我关闭光明的存在,卡西尔变成凡人首先开始的就是他人堕落中的自我堕落,而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异化。但是他知道自己担负的使命,他主动接近安东,希望能让他和汉娜重新相聚,但是身为走私商人的安东,是另一种罪恶的存在,一方面,他从美国回来,完全变成了一个商人,这是美国商业文明对他的侵袭,另一方面,他并没有远离战争,他藏在地下水道的那些资料,就是纳粹时代拍摄的电影,它们是暴力的,色情的,残忍的,仿佛密闭在时间之中,延续着罪恶。
卡西尔在救了安东之后得到了他5%的股份,发现地下秘密之后又愤然离开,“我还能有多少次拯救你们?”他把这些东西看成是罪恶的种子,于是和戴米尔、玛莉恩以及那些杂耍人员一起,从飞机跑道的窨井盖中潜入地下世界,一方面将罪恶的种子烧毁,另一方面把纳粹的资料都运了出去,但是这并不是最终解决的方案,那个叫帕兹克的人又劫走了船上的东西,并把朵瑞娜作为了人质,在危急关头,身上绑着绳子的卡西尔从高处跃下,在第二次尝试中终于将底下的朵瑞娜抱起送到了安全地带,帕兹克的枪声却响了——一种死亡的发生是另一种罪恶,但却是上帝对他的召唤,而这种死亡和召唤,就是卡西尔作为一个凡人的终结,也是他想要拯救人类的计划的失败——他又看见了拉斐尔,又在高处俯视了人类,他发出的感叹是:“他们在掠夺,在搜寻,眼睛却不给予光。”而拉斐尔说:“只有通过眼睛才能看见人类之光。”
在战争时代,人类制造了暴力,制造了鲜血,制造了死亡,在战后年代,人类制造了对立,制造了分离,制造了黑暗,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而战后的那种隔阂更甚,它使人们相隔万里,宛如那矗立的柏林墙,即使倒塌了,何尝不再人们的内心成为无法跨越的墙?而当两次拯救人类的信使卡西尔重返人间,并不意味着光明和天音消失,而是在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的“咫尺天涯”中,给了人类自我救赎的机会,人类自己才是一切,他们既品尝了堕落,又需要救赎,他们有着自己看见的眼睛,他们也会抵达最后的家,因为,“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了亮,全身就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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