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16《亲戚》:三个女人和五个男人的疏离
离开是必然的:玛利亚从火车站人群中挤出身来,拎着自己的行李慢慢走向前,身后的热闹甚至变成了混乱,她在一个人的行走中将这一背景忘记。玛利亚要离开莫斯科?人群中有送儿子基里尔去当兵的前夫沃契克,有一直在叫唤她的女儿妮娜,有唱着“希望夏天不再结束”的外孙女伊垃,但是当玛利亚以孤身的方式离开,是在告别城市,告别城市里疏远的人,而她的离开也无法再回到曾经的家:一个人离开人群,身后的妮娜和伊卡追赶了上来,他们没有坐上驶离莫斯科的火车,而是一起走在了铁轨上,看起来三代的三个女人走在了一起,但是他们说:“我们是亲人。”即将消失在铁轨转弯处的时候,伊卡回过来将留在那里的一只桶扔了,之后玛利亚和妮娜也往回走,在桶被扔了之后,玛利亚和妮娜母女开始争吵:场景变了,方向变了,三个人已经是走在一起的亲人,但是他们似乎永远不可能坐上同一列火车,回到原先那个离开的家。
尼基塔·米哈尔科夫给出的这个结尾充满了喜剧效果,但是这喜剧的背后是戏谑,甚至是伤感,当三个女人行走在没有火车的铁轨上,除了危险,就是对回家的解构,那只桶就是玛利亚乡下生活的物证,当伊卡将它扔掉,当玛利亚和妮娜为此争吵,乡下早就是一个不存在的概念,而最终,米哈尔科夫的镜头向后拉,在渐渐远离三个女人的构图中,镜头就像一列火车,以逆行的方式渐行渐远:当它们在道路上成为一个日渐模糊和虚化的点,故事也走向了一种不可能:他们是亲人,但他们更像是亲戚——不回家的他们保持着足够的距离,在争吵却客气的世界中成为匆匆而过的人。
这种匆匆而过就像玛利亚和这个城市的关系。电影一开场是一个固定镜头,它以俯拍的方式“看见”一个乡村:卡车从近处开往远方,三岔路口走过来一个骑马的人,树叶遮挡的村落显得安静,只有鸡和牛传来的叫声。这是宁静和谐的乡村生活,简单甚至充满了诗意。但是这只是一个背景,当镜头慢慢移动,是一列正在慢慢到站的火车,是车站里喧闹的声音,是喧闹声音中的玛利亚:她背着大包小包,气冲冲地从车站里出来,“买不到票,没有诉说的人……”她不停地抱怨着却只是被自己听见,大大咧咧却只是一个孤独的身影,当他看到走出来的男子手上拿着一张票,才知道可以去买较贵的卧铺票,于是玛利亚又冲了进去,这次她终于买到了去往莫斯科的卧铺票。
这是一个进城者的形象,从乡村到城市,从宁静到喧闹,从买不到票到买了卧铺票,对于玛利亚来说,她所经历的过程证明她以前很少进城,而当宁静秩序在摄像机的移动中被彻底打破,玛利亚也成为了城市的闯入者。但是在这个闯入城市的过程中,那节车厢成为其中的一个过渡,一方面,她继续表现出对进城的不适应:她有了卧铺却看见车厢有男人,于是抱怨说“这里没有妇女准备的专用车厢”;在火车过隧道的时候车厢里一片黑暗,她开始大叫。但是另一方面,她终于有了对话,在这里她遇到了陌生的尤金,尤金说酒可以让人镇静,两个人喝酒各自介绍还一同进餐,晚上还在各自的卧铺上睡觉,这个玛利亚称为“有方形胡子的男人”实际上在封闭的车厢里打开了玛利亚的世界。
导演: 尼基塔·米哈尔科夫 |
他们或者可以命名为朋友。但是当玛利亚到了莫斯科终点站,几乎没有和尤金告别就坐上了女儿叫来的出租车,她终于成为了闯入者,这个城市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让她感到不适应:妮娜在车上开始抽起了香烟,玛利亚开始指责她;到了妮娜的家里,电话就响了,妮娜接起电话,对方是一个叫“吉荷纳”的男人,但这个名字显然不是玛利亚印象中女婿的名字,妮娜告诉她,自己和丈夫根塔斯克分开了,但没有离婚,玛利亚又开始呵斥妮娜,没离婚怎么和吉荷纳交往?外孙女伊拉回来了,几乎不认识这个外婆的伊拉只顾自己听音乐看电视,还做出飞吻的动作,这让玛利亚更加不适应。在自己、女儿和外孙女组成的房子里,玛利亚和妮娜之间没完没了的争吵一直在发生,妮娜说玛利亚“就像一架坦克”,而玛利亚看不惯妮娜抽烟、喝酒、和丈夫分开,和陌生男人约会的生活;除此之外,妮娜和伊拉之间的争吵声也此起彼伏,伊拉似乎迷恋美国文化,看的电视听都音乐都是异域艺术,而且伊拉沉浸在其中。
三个女人生活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呈现出不断发展的截面结构:玛利亚从乡下来到莫斯科,她的生活习惯和道德要求都是乡村式的,当她知道妮娜和丈夫根塔斯克分开,是一种惊讶,当她得知妮娜和吉荷纳在交往,又怕她受骗;而且有一天根塔斯克来到这里想拿走自己的东西,玛利亚竟然打了他一个耳光,并说他是一个懦弱的人;她甚至跟踪根塔斯克,在看到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横加干涉他们,在饭店进餐时他甚至以丈母娘的身份和他们同桌而坐……而尼娜却是乡村的背叛者,她离开农村就是为了告别母亲的生活,“我不想重复你的命运。”但是在莫斯科这样的城市,她的生活一样是破碎的,和丈夫分开,和吉荷纳约会,并没有让她找到自己真正的归宿;和外婆、母亲不一样的伊拉,是新成长起来的一代,他们远离了乡村,也在文化的冲突和城市的变迁中,成为更加迷失的一代,戴着的耳机,沉迷的电视节目,都成为他们和现实隔阂的象征,他们寻找着另一种表达,但是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对于他们来说,既无法在传统中找到家的感觉,也不可能在与现实隔阂中找到认同。
三个女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代际的隔阂,更是折射出社会的深刻变化。而围绕着三个女人的男人,更成为一种群像式的存在:对于妮娜来说,她的生活中出现了两个男人,一个是丈夫根塔斯克,一个则是吉荷纳,一个是和自己分开另觅新欢的男人,一个却一直生活在电话中,一直都是妮娜口中的“他”,一个是显性一个是隐性,他们都没有给妮娜带来真正幸福的生活。而对于玛利亚来说,五个男人分别在不同的维度,构筑了她从农村到城市的二元生活现实。在乡村,她和丈夫沃契克离婚了,沃契克后来来到了莫斯科,他是鱼类工程师,后来也结了婚也生了孩子,但是有一天玛利亚去找沃契克,看到的并不是享福的沃契克,由于身体患病,他不得不离开了工作岗位,一个人生活在居民区的房子里,他的声音总是找来邻居的指责,当看到玛利亚,他显得极为兴奋,又不想说出自己内心的痛苦,“还是你最好。”这是他由衷的一句话,玛利亚问他:“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没有回答,这其实也是走不回去的生活。
《亲戚》电影海报
玛利亚后来去找了沃契克再一次离婚的妻子柳芭,他们住在另一个公寓里,柳芭不在,儿子基里尔在,玛利亚看到一场派对正在举行,她找到了基里尔,告诉他自己是沃契克的“亲戚”,而基里尔告诉他明天自己要去当兵了。身为沃契克的“亲戚”,玛利亚看到基里尔和生活,想起沃契克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她回来之后生出的一个想法是:回到沃契克的身边,回到农村去。为此她拒绝了“有方形胡子的男人”尤金,这个单身的老头其实是玛利亚进入城市之后遇到的一个最可信的男人,甚至尤金也表现出对她的爱恋之情,他约她出来,他们一起在公园里拍照,他还为不想回家的玛利亚找到旅馆,两个人说起自己的婚姻生活……但是当尤金准备向她追求时,玛利亚终于想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那就是回到曾经的生活——但是,能回去吗?
告别现在的生活似乎是玛利亚和妮娜共同的想法,但是告别并不代表能回去,妮娜对玛利亚说的是:“亲爱的妈妈,我不能留在这里了。”但是离开之后却找不到自己的地方,而玛利亚做出的决定是:回到沃契克的身边,但是妮娜告诉她:“爸爸不会回来了。”的确对于她们来说,身边出现的几个男人都以符号化的方式显现,但始终不是亲近的、真实的、可信的人,他们是曾经的丈夫,是追求者,是“亲戚”,但是他们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过去和现在,现在和明天,都构成了一种亲情鸿沟,在机场,当玛利亚看到沃契克终于为儿子基里尔送行时,自言自语:“我们原本应该在一起。”但是这个原本背后的哀伤已经无法用现实来弥补,即使回到农村,即使在一起,也回不到有绿树、鸡鸣、白马的世界,这是隔阂的生活,这是断裂的现实——有一个镜头,玛利亚戴着伊拉的耳机,听着强劲而陌生的音乐,她站在阳台上远眺外面举办过足球赛的体育场,镜头推远,玛利亚成为了那幢高楼一个可忽视的点,而镜头俯视着球场跑道,一个年轻人正在跑步,镜头跟随着跑步者,在绕圈之后又给出了一个近景,不断向前的奔跑者最后变成了一个背影。
玛利亚缩小成一个点,在这个城市中湮没,而近景的奔跑者又和故事无关,他就是一个陌生的人,米哈尔科夫以这样一个怪异的镜头给出了这个时代的症候:有人在迷失,有人被湮没,有人在奔跑,有人被注目,但是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高楼之上还是大地之上,音乐世界还是跑步世界,他们都没有任何交集,他们都是这个城市无法逃离又无法回归的人,最亲近的关系也只是成为各自被命名的“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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