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12 《黑炮事件》：永远丢失在时代里的棋子

丢失和寻找，这是一颗棋子的遭遇，也是知识分子的时代命运，当赵书信将这一颗黑炮无意间遗忘在陌生的旅馆里的时候，脱离棋盘的棋子似乎再也无法回归到自己的位置，即使用相似的盒子代替，即使最后被重新找到，等待它的也只能是一个被放大的悬念，一个遗失的信仰，以及“我再也不下棋”的无奈和喟叹。

“丢失黑炮301找赵”是这个悬念的全部开始，这短短的6个汉字和3个数字组成的电报似乎是那个时代的某种隐喻，它在信息链条的构建中省略了必须交代的细节，正是这种省略，造成的误读，而这种误读在当时的时代意义上来说，却是一种必然。雷电、暴雨、黑夜，这样的布局显然超过了对一个普通雨夜的环境渲染，匆忙走进邮电局，写在纸上又丢弃，对于赵书信来说，这样的举动完全是犹豫的，甚至是慌乱的，在某种意义上，也正是对这个刚刚从封闭中走出来的社会的一种担忧，而邮电局工作人员怀疑的目光中分明藏着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而在赵书信刚刚走进邮电局大门，他弱小的身体撞上去的是两个高大得近乎有些变形的人，这是在他面前的阻力，也是这个时代设置在知识分子面前的阻力。

	导演: 黄建新 编剧: 李维 主演: 刘子枫 / 高明 / 盖尔哈德·奥尔谢夫斯基 / 杨亚洲 / 汪漪 类型: 喜剧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汉语普通话 / 德语 上映日期: 1986 片长: 95分钟 又名: The Black Cannon Incident

作为某矿山公司的高级工程师，赵书信的人生就如走在这黑夜一般，他只有自己柔弱的身体，只有自己不声张的个性，虽然工作认真负责，虽然技术水平很高，但是他的这种孤僻性格让他成为别人眼中的怪人，他的父母是天主教徒，他半辈子都是独身，只喜欢一个人拿着棋谱下棋，他似乎和那个时代保持着距离，甚至被当成一种笑话而成为边缘人。在初次和德国工程师汉斯见面的时候，他第一次穿的西装是公司从别人那里借来的，这只是为了和外国人见面时代表中国的形象，而这种感觉本身就是别扭，唯独脚上的破皮鞋是自己的，而正是这双破皮鞋是不掩饰的，是代表真实的自己，这也使汉斯在见面时对赵书信的真诚大为赞赏，并送他一双新的球鞋。

赵书信和汉斯能够成为好朋友，并不仅仅是语言上沟通的无障碍，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在彼此身上发现了真诚，发现了自我。作为德国的高级工程师，汉斯从来就用自己的母语德语来交谈，虽然他会将英语，但是英语对他来说不但不是母语，而且意味着一段痛苦的回忆，因为出生在德国德累斯顿的汉斯亲眼见证父母被美国飞机炸死，不讲英语看起来是爱国，是为了永远记住那一段历史，但其实是为了留住心中自己的那块领地。所以对于赵书信的真诚，汉斯有着天然的好感，而赵书信在德语翻译上的无障碍，使他们成为朋友。他们可以为了工程上的数字而争论，也可以两个人喝着酒，说到气氛与不合时拿起啤酒瓶狠狠摔在地上，可以说，只有在汉斯面前，赵书信才是真实的，才是独立的，才是有着知识分子的情怀。

但是正是因为那被放大的“丢失黑炮301找赵”的悬念，使他成为一个问题人，简单寻找丢失棋子的电报招致邮局方面的怀疑，上报公安局立案侦查，最后上升成了所谓的“黑炮事件”。受此事件影响，赵书信被调离原来岗位，更阻止其参与德国合作项目WD的翻译。赵书信和汉斯之间的跨国友谊被隔绝，也意味着两个独立知识分子的对话被终止，而取代赵书信进行德语翻译的冯良才是个旅游翻译，对于工程项目一窍不通，正是因为语言上的阻隔，才发生了“子弹事件”——汉斯所说的轴承被翻译成了子弹，所以公司通过证明、签字等手续才将两颗子弹交给汉斯，而拿到子弹的汉斯哭笑不得，“我要大炮，我要航空母舰！”气氛的汉斯这样说。

不管是子弹，还是大炮或者航空母舰，这些也都是被扭曲的词汇，而这不仅仅只是翻译上的问题，不仅仅只是某一个词语，实际上暗喻着对于简单问题的复杂化处理。而对于这个党委领导下的总经理负责制公司来说，这却是现实，是真实的时代。党委书记周玉珍无疑是典型代表，在每一次党委会议上，她都提出对于正在调查的“黑炮事件”要谨慎，对待赵书信要谨慎，这位“马老太”原则性极强，他总是提醒公司经理李任重“人要有原则”，赵书信关于黑炮的电报，关于和汉斯争吵时的纸条，都是黑炮事件的线索，可能里面含有某一个阴谋。所以她坚持要将赵书信调离翻译岗位，也坚持将不熟悉业务的冯良才当汉斯的翻译，而对于可能的翻译错误问题，她也从国家的利益、公司的利益出发，要求冯良才做好翻译工作，在几次受挫，甚至被汉斯愤怒的叱喝的时候，依然不肯将赵书信安排到翻译岗位。

《黑炮事件》电影海报

实际上，作为原则性极强的党委书记周玉珍，代表着当时中国严重的官僚主义，不懂技术却瞎指挥，一切都要在所谓的党性原则上谈事情，当冯良才犹豫的时候，她许诺“我们可以以局的名义，给你出一个鉴定。最近很快要评职称了哟。”当翻译出现错误的时候，她又振振有词地说：“不都是德语吗？专业词汇不懂就买本大字典。我家女儿上大学学英语就买本大字典。公司出钱，也就几十块钱。”一切都置于某种行政命令之下，而对于赵书信的不信任甚至怀疑，也剥夺了他作为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的某种人格，而这种独立性却是当时社会普遍缺失的。

实际上，喜欢一个人研究棋谱一个人下棋的赵书信就是一颗棋子，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着棋谱下着棋，他既是自己也是对手，而在中国象棋里，炮要吃子，就必须跳过一个棋子，俗称“炮打隔子”，或者说，要让炮发挥作用就必须有一个炮架，而赵书信无疑就是那颗丢失的“黑炮”，遗忘在陌生的旅馆里，而那天汉斯看到的棋谱上，那颗黑炮被一个黑色的圆形盒子代替，汉斯怀着好奇心旋开盒子，里面却是空空如也。被代替的黑炮是赵书信现在的命运，他既失去了自己，也不能跳过棋子去打另外的棋子发挥作用，或者说，在他这颗棋子面前，是无形的阻碍，让他无法发挥作用。

而那个可以帮助黑炮发挥作用的炮架其实是有的，那就是公司经理李任重，作为公司的年轻领导，李任重代表着时代改革的新力量，但是在党委领导下，在形式主义的官僚体制下，总经理负责制其实是一句空话，或者是被架空的制度，所以他只是以建议的方式对公司提出想法，但是这种力量同样是弱小的，公司党委会里，那压抑的白色正是象征着权力的荒唐、可笑、低效和繁冗，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桌椅，白色的衣服，白色的茶杯，只有墙上的那巨钟是黑色的，白与黑的构图让人体会到那个时代非此即彼的简单思维模式，每次党委会几乎都是不了了之，而当李任重得知赵书信喜欢下棋，怀疑黑炮事件根本就是一个乌龙事件而提出要让赵书信回来翻译，但是他的建议被周玉珍否定了，她的疑问是：赵书信为什么会花一元多钱发电报去找那颗不值钱的棋子？在她看来，这不是正常思维，一颗棋子根本不值几个钱，而一封电报却要花费1块多钱，所以在这样的质问逻辑下，得出的结论是：赵书信是个怪人，正是因为怪，所以要调查，而这样的调查完全是“为了爱护赵书信”。

在矛盾甚至冲突中，李任重无疑没有任何权力改变现实，在“散会”中又回归到原有的秩序中，而不管是李任重，还是赵书信，在这样一种不信任和干预中，已经成为另一种被丢弃的棋子，他们在巨大的挖掘机和卡车的隆隆作响中相遇，但是除了叹息，他们无能为力，“以后别找我了。”这是他对赵书信说的话，而其实对于赵书信来说，被怀疑的生活是压抑的，他总是处在一个自己的小小角落里。在那副棋盘上，他曾经是工作负责的工程师，一盒烟、一包糖都可以让他开心，甚至在心里总是会想着感谢国家感谢党感谢厂领导，甚至在被调离岗位的时候，他还会独自一人拿着手电筒到车间里，检查机器。

但是种种的猜疑，已经让他成为一个真正被丢失的棋子，为什么花1块多钱发电报去找不值钱的棋子，对于这样的提问赵书信的回答是：好好的一副棋，少了一颗棋子挺别扭的。这是棋子的本位，这也是知识分子的本位，而放大的“黑炮事件”让这一件变成了一个冷幽默。在被丢失的命运面前，赵书信甚至有过宗教诡异的想法，他走到教堂门口，在庄严、肃穆的教堂边缘，他看见了那些礼拜的人，在他们的眼中是不是就有诡异的感觉，就有救赎的力量，似乎没有， 而相对那些在教堂里的人，门口吃棒冰的孩子似乎更有生动的表情，更有对生活的快乐表达，在那一刻，赵书信看到的或者是自己，自己丢失的那种快乐和独立，自己真实的喜怒哀乐。

但是缺失的自我会回来吗？当那颗丢失的棋子被邮寄回来的时候，不是放在赵书信的手里，而是被保卫科拿去，被周书记拿去，拆开盒子，里面就是一颗普通的黑炮。周玉珍的惊讶目光背后不是黑炮事件的最后解决，而是让赵书信在这样的干预、审查面前完全失去了找回自我的勇气，他将那颗棋子连同盒子一起扔到了工地远处，丢弃而又找回，找回又被丢弃，对于赵书信来说，这颗棋子似乎永远无法归位了，永远不是那颗可以组成完整棋谱的黑炮，尽管他最后还是将棋子捡回，但是那苦涩的微笑里包含着无力和绝望，包含着永远错失的自我。

WD工程最终遭受了200万的巨大损失，赵书信最后出马调查事故原因，最后的结论是说明书翻译错误，而在这样巨大的损失面前，官僚主义为代表的周书记还在询问是不是德国方面的问题，而不追究冯良才的责任，是的，这样的损失在一个被制度架空的时代里，是可以轻轻抹去的数字而已，而在会议室里，只有那电风扇还在来回转动着，就像这个时代，永远机械，永远被操控。

对于赵书信来说，一颗棋子带来的危机看上去已经化解，但是他最后的决定是：我以后再也不下棋了。这是无奈，这是妥协，这是知识分子对自我棋谱的最后退出，时钟走向12点，时针和分针完全重合，一个人的世界也完全淹没在时代之中，而在夕阳之中，两个小孩用砖头搭建了多米诺，轻轻地用力，整片的砖头倒下，这样的蝴蝶效应并不是壮观，也不是游戏，而是无法控制、被改变的人生命运，赵书信就像最初的那块砖，是被别人触碰而倒下的，他知道，那颗黑炮的棋子，永远无法回到自己的棋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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