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08《女教徒》：上帝在别处
从窗口一跃而下，那洁白的一身衣服在黑夜中像是闪过的一束光，但是迅疾被黑夜吞没。死亡之发生，没有任何意外，即使从罪恶的内部挣脱到了外部，即使从淫荡的高处扑向了沉寂的大地，即使身体在逃离中不被玷污，但是向外不是自由，落地不是逃脱，黑夜也不是生命的应许之地，但是在死之前苏珊娜喊出的“上帝原谅我”，才第一次向上帝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这是肉身之死的祭奠，这是灵魂挣脱束缚的呐喊——但是，上帝能听到吗？
根据启蒙运动哲学家丹尼斯·狄德罗的小说改编，雅克·里维特安排了苏珊娜最后悲剧性的结局，也并非是探讨上帝之拯救的可能性问题，在开始的字幕中，雅克·里维特明确指出：“这部电影不存在对18世纪宗教机构下定义的意思，只是借助那个时代作为电影的背景……”时代只是电影的背景，而真正的主题则来自于路易斯·布尔达鲁的一段引文：“这是对当代的一种艺术化的解析，修女可以离开修道院，在她能让自己的身价倍涨的情况下，她们必须有一颗虔诚无比的心，能够领悟到世事的真谛，这是圣洁和荣耀的体现……”很明显，借助于18世界的这个故事，雅克·里维特就是完成对于当代人心灵归宿的一次“艺术化解析”：要离开修道院，需要有一颗虔诚的心，需要领悟到真谛，而这一切才是圣洁和荣耀的体现。实际上，这句引语暗含的意思，只要有虔诚的心，只要有圣洁的思想，只要有荣耀的行动，离开修道院和在修道院里完全是一回事，也就是说，修道院只是一种形式，精神和灵魂里的信仰才是真正可贵的，才是圣洁和荣耀的象征。
这是雅克·里维特的初设，但是这种理想化的信仰解读，对于18世纪生活在修道院的苏珊娜来说，却永远是一个神话。故事一开始，穿着圣洁婚纱的她就被木栅栏隔开了向内和向外两个世界，在红衣主教的主持下，这不是一场婚礼，而是进入修道院的仪式，甚至是一场询问，而对于这个进入修道院的询问仪式，苏珊娜高喊着：“我不是自愿的……”那一声“不”是她在修道院发出的第一声宣言，否定性甚至反抗性的态度在这一宣言里，在双手紧紧攥住的行动里，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她不能见父母，她也不能和父母通信，她完全被囚禁在修道院里，“她有什么自由，她不过是个修女……”主教这样说。
“她不过是修女”，从三年前进入修道院到现在正式成为修女，身份成为了她被囚禁的理由，自由变成了一句空话，在被木栅栏、高墙、紧闭着的门阻隔的修道院里，苏珊娜的那一声“不”只是一种回荡的声音而已，最后归于寂灭。但是对于苏珊娜来说，这只是她悲剧人生的起点。三年前被送进修道院，苏珊娜并不知道原因，而现在一切都揭开了：她不是夫人的亲生女儿，当然也不可能有财产可以继承，更不能通过金钱获得自由身——财产都给了苏珊娜的姐姐，而作为养女，修道院成为了她的归宿。那么，亲生父母是不是可以让她走出修道院，一样是徒劳，因为她收到了一封信，这是生母写来的，她告诉苏珊娜父亲已经过世，“生下你是一种罪……”夹在信封里的只是几个碎银。一样没有钱，没有自由的可能，而更为残酷的是，她的出生竟然被视为一种罪，从来没有得到过亲生父母恩情的她反而背负了这样的罪。
| 导演: 雅克·里维特 |
这或者可以称为是苏珊娜的原罪，在被原罪贴上标签的命运中，在如囚禁般的生活中，苏珊娜起初喊出来的那声“不”也慢慢变得微弱，她终于无奈地告诉德莫尼教母，自己自愿成为修女永远侍上帝。但是她的自愿却遭受了质疑，教母认为她是一个品德不好的人，于是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苏珊娜受到了一次次不公正的待遇，被污蔑、被禁闭，被殴打，甚至一度衣衫褴褛，饥寒交迫，处在死亡的边缘。或许是这种非人的生活，让苏珊娜又萌发了出去的念头，她和律师联系，希望能筹集到钱，又在主教面前申诉，终于她得到了离开的机会，只不过不是离开修道院，而是去往了另一个修道院。教母德切尔斯夫人对她非常友好，修道院的气氛也不再是压抑，和修女一起在庭院里游戏，弹奏美妙的钢琴曲，成为了苏珊娜的新生活。
但是，这不是苏珊娜美好生活的开始，德切尔斯夫人对她的关照其实是一种欲望的表达，她接近苏珊娜，甚至在晚上要留宿苏珊娜，渐渐感觉不对的苏珊娜终于拒绝了夫人，而无法满足的德切尔斯夫人在失败的“欲望的行动”中，将她交给了神父。诺比神父一方面让她不要误解德切尔斯夫人，另一方面又接近苏珊娜，说好的第二天为她解除内心的困惑，不想竟然对苏珊娜动起手来，在强吻不成中，苏珊娜挣脱束缚逃离。这是苏珊娜第一次离开，从一所修道院到另一所修道院，从一个教母到另一个教母，其实什么都没有变，所谓的虔诚只不过是压抑，所谓的友善只不过是欲望，所谓的上帝也只不过是一个借口。
修道院的生活，无疑是苏珊娜被囚禁的内部，在这里只有在经书上的上帝，只有没完没了的祈祷，对于曾经喊出过“不”的苏珊娜来说，当然无法理解这样的宗教生活，每次她向上帝祈祷，也从来得不到回应，只有更深的伤害。所以她想要离开这里，进来的那一刻就是为了出去，但是当她真正出去了，她依然不停地被诱惑，依然受到折磨，德切尔斯夫人的欲望被视为一种亵渎，主教对她的占有更是一种罪。而即使她完全离开了这个体系，离开了所谓的宗教机构，在实现的外部生活中，一样是无法逃脱的囚笼：她挣脱主教开始流浪，被农夫发现而被救起，之后她在小镇上成为洗衣工，镇上的人议论她对上帝不忠，她沦为乞丐，在街头被一位夫人收留，没想到将她带入了淫秽之地，她参加的假面舞会其实就是男女的行不轨之事，当男人终于靠近她，苏珊娜终于选择了跳楼，她用这样的方式告别了自己多舛的命运，而那句“上帝原谅我”也像“不”一样再没有回声。
《女教徒》电影海报
无论是修道院里还是修道院外，苏珊娜的命运根本没有区别，在这个没有自由也没有上帝的世界里，她只能成为受虐的工具，只能成为欲望的对象。而实际上在这个内外无别的世界里，苏珊娜内心却保持着一份忠诚，这并非是对那个作为象征符号的上帝的忠诚，而是对于自我的忠诚，这种忠诚也是一种美德，“有许多人手持茴香，却很少有人真正信酒神”——去除了所谓信仰的工具属性，雅克·里维特就是从人的角度、道德的视角来审视“女教徒”这个身份，所以即使“上帝在别处”，只要内心是虔诚，只要自己不被玷污，就是一种圣洁和荣耀，只是苏珊娜以最后的死完成了成圣的仪式。
和苏珊娜的悲剧人生一样，雅克·里维特的叙事似乎也把自己囚禁在一个无法挣脱的框架里，140分钟的电影并不算冗长，但是近120分钟的故事发生在修道院里，苏珊娜在宗教机构里受到的不公和折磨，已经表现得很充分了，但是在内和外同样呈现为一种压抑世界的时候，苏珊娜离开修道院的流亡生活却匆匆完成，从她挣脱主教到被农夫救起，从离开小镇到假面舞会，再到最后的自杀，也只有10余分钟的时间，场景快速转换，似乎象征着苏珊娜命运的波折，更是无处安身的写照，但是用如此短促的方式表现命运的转变，更多变成了机械主义。而这部电影最大的问题是苏珊娜的悲苦命运缺乏立体感，全篇几乎都是采用苏珊娜的视角，这使得故事的发生带有了太多的主观色彩，正是这种视角的单一性和主观性，对苏珊娜命运的呈现就缺少了真实性，因为没有他人的证明和回应。同时，她的身世、她的遭遇始终在一种缺省的状态中，在受罚时主教曾问她三个问题：“为什么要杀害孩子？为什么要离开家？为什么和别人睡到了一起？”
这三个问题其实才是揭开苏珊娜遭遇的关键密码，杀害孩子，逃离家，和男人睡在一起，苏珊娜到底经历了什么？除了主教的提问之外，剧情中几乎没有涉及这些背后的故事，当故事被悬置，当遭遇被省略，苏珊娜走到这一步意味着什么，她性格中是不是真的有对权势的蔑视？对上帝是不是也存在着怀疑？，没有交代，也没有答案，所以当雅克·里维特抽离了这一切，苏珊娜其实和在别处的上帝一样，也变成了空泛的符号，甚至最后的死亡，最后的坠落，也激不起对信仰、对命运审视的一点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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