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03《着魔》:毛巾就躺在那里
“光荣归于上帝!”辛奇大声叫道,“你们终于相互理解了!在这个充满昏暗和谜团、黑暗和渣滓、怪事和误会的世界上,只有一个正确无误的真理——那就是品格的真理!”
——《结尾》
“结尾”几乎揭示了美斯沃奇古堡藏着的一切秘密:闹鬼的“老厨房”根本没有鬼;那块毛巾一直在发抖时因为它的后面是通风的炉子;炉子其实是通向地下室的烟囱,是老公爵若干年前设置了灵堂的通道;灵堂里也没有老公爵那死去的儿子弗兰克,当他“自杀”之后掉落只是失去了知觉,爬出城堡之后失去了记忆,最后成为了还活着的农民汉德里奇……古堡有疯子但是没有魔鬼,古堡曾发生自杀或他杀事件,但死亡只是记忆的丧失——当秘密被揭开,“着魔”也便成了一个乌龙。
维托尔德·贡布罗维奇用如此大的篇幅,几乎编织了一个阿加莎·克里斯蒂式的侦探故事,而来自华沙的通灵师辛奇无疑就是那个侦探,但是,贡布罗维奇显然不是要创作一个悬疑故事,他的所有主旨在“结尾”中像古堡的秘密一样被揭示出来,那就是辛奇最后说的那句话,和古堡有关的一切是“充满昏暗的谜团、黑暗和渣滓、怪事和误会”,而这也是对世界总体的概括,想要从谜团、怪事和误会中发现真相,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品格的真理,因为那是“正确无误的真理”,只有真理才能揭示真相,才能不被迷惑,才能不致着魔——所有外在的恐惧来源于人无法拥有真正的品格,“一个人的命运都是自己给自己铸造的。起决定作用的是性格、意识和信念,而不是盲目的和无形的精神流质。”盲目主义和怀疑主义都无法解开真正的谜团,都无法脱离着魔的状态,唯有在性格、意识和信念支撑起来的品格,所以当一切真相大白,曾经处于迷宫中央、经历了恐惧的马雅说:“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相互怀疑,既然我们已经开始相互信任,那么,即使是任何事情也小会再令我们互相怀疑了,任何的精神流质也不能侵入我们的体内了。我们已是武装全身了。”
“结尾”便是对主题的阐述,而在简短的结尾到来之前,世界就处在“充满昏暗的谜团、黑暗和渣滓、怪事和误会”笼罩之下。这样的世界首先是通过外部环境来表现的,列什楚克乘坐火车去往波韦卡只有简单的一件事,那就是成为波韦卡庄园的马雅·奥霍沃夫斯卡的网球陪练,在火车上和市议员希姆齐克、教授斯科林斯基的对话中,波韦卡慢慢浮出了水面,在这里有两个不同的故事,一个属于马雅和波韦卡庄园,按照斯科林斯基的说法,“我向您保证,您的选择完美无缺。波韦卡庄园,不是旅馆,而是个天堂。”这里是度假的首选,而且马雅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另一个则属于美斯沃奇古堡,也是从艺术史教授斯科林斯基口中得知,这个古堡在历史上有过辉煌的一页,可是现在只剩下了一大堆石块,“成了一座疯子们的凄凉住宅和一个败落家族的坟墓”,在古堡里只居住着三个人:公爵、公爵的秘书霍拉维茨基和老仆人,而实际上,公爵也是疯子之一,斯科林斯基说:“老公爵就是个疯子,他的父亲、他的祖父都是疯子。一百多年来没有一个人进入过这座城堡。”
像是天堂的波韦卡庄园和成为坟墓的美斯沃奇古堡,是属于波韦卡的两个故事,但是这两个故事并非是彼此独立的,因为公爵在失去了儿子弗兰克之后,就决定将遗产给霍拉维茨基,而马雅的未婚夫就是霍拉维茨基。所以,不管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故事,还是两个故事之间的联系,对于进入波韦卡的列什楚克来说,都成为了一种预设,而他正是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后变成了“着魔”者。波韦卡到底存在着怎样“充满昏暗的谜团、黑暗和渣滓、怪事和误会”?首先当然是这个神秘的古堡,为什么曾经辉煌的古堡会成为败落家族的坟墓?为什么一百多年来那里都是清一色的疯子?又为什么除了居住在里面的三个人之外其他人都被拒绝入内?当那晚列什楚克遇见了在古堡之外查看地形的教授,对于古堡的揭秘就开始了,而教授潜伏在古堡之外急于打听甚至进入其中,还有着另外一层秘密:按照教授的猜测和推断,这座城堡是一座无价的宝库,“是全波兰唯一的一座矿,请注意,那是奇迹之矿!是稀世的珍宝!会引起轰动……”
古堡是拒绝开放的,所以它是黑暗的,古堡是疯子的聚集地,所以它是谜团,古堡藏着稀世的珍宝,所以它是极具诱惑的,所以几乎每一个人都可能想要解开其中的秘密,列什楚克当然也不例外。但是之所以古堡成为一种想象式的存在,更在于它的所有秘密都对每个人成立:除了一无所知的列什楚克,除了只是靠推测和传说的教授,还有霍拉维茨基的未婚妻马雅,还有霍拉维茨基本身,甚至还有古堡现在的主人公爵,所以所有人都成为了探寻秘密的闯入者。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古堡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充满昏暗的谜团、黑暗和渣滓、怪事和误会”,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算计、阴谋、欺骗,教授为什么要接近古堡?霍拉维茨基为什么是马雅的未婚夫?公爵的儿子弗兰克是如何死去的?这些疑问指向的是人性,是性格,是意志,当然一切都变成了对品质这一唯一真理的破坏。
编号:C38·2230721·1985 |
对古堡的探寻和对人性的揭露,在不同的方向上却在同时进行。列什楚克来到波韦卡成为马雅的陪练,看上去有着太多的无奈,他仿佛就是被命运推着来到了这里,但是离开又能去哪里?“时至今日,他的生活一直被偶然性主宰着。”对于列什楚克命运的揭示就是对他性格的写照,偶然性主宰着他,所以他不是一个能坚持自我的人,甚至会随波逐流,在黑暗和谜团以及误会的裹夹中更是丧失了自我。但是当他成为了马雅的陪练,在网球的对打中,却被人说成:“他们长得多么像呀!”想象是在性格上的一种相似,尽管马雅的条件优越,对列什楚克也是充满了轻蔑,但是在这表象背后却是“野性,不同寻常,愚顽”,和列什楚克一样,马雅在对着镜子的时候也是惊恐万分,性格的相似让她也成为被命运推着走的人,也和列什楚克一样,在进入到这个古堡核心的故事中,她也可能“着魔”——列什楚克竟然要偷马雅的钱,又在被发现之前藏进了衣柜,而马雅为了躲开并不爱的未婚夫霍拉维茨基,也躲进了衣柜,两个人在黑暗中竟然拉住了彼此的手,甚至马雅内心奇特地闪现出一个想法:“这是很严重的事,这完全像爱情。和列什楚克的爱情!”
相似而走向所谓的爱情,马雅的世界里,爱情其实是缺失的,甚至她害怕霍拉维茨基,而之所以成为他的未婚妻,就在于一种利益的驱使,霍拉维茨基在公爵逝世之后能够继承他的十多处田庄,还有古堡里的古董,霍拉维茨基之所以在公爵面前忍受了两年的压抑生活,就在于这些东西都将归于他:“我对你说,它值百万。”但是对于马雅来说,她并不想要嫁给这些财富,“她最害怕的是她自己和窥视着她天性的那些危险,而她的天性却过于大胆,过于不安分守己,过于热衷幸福了。”在爱情、幸福与危险、神秘之间,马雅宁可选择后者,但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一意孤行,最后“必将遭到不幸”。
如此,这些都变成了命运的写照,都变成了性格使然,当列什楚克第一个进入古堡,对于秘密的揭露其实是对于性格和命运改变的开始。列什楚克告诉了马雅教授所说的话,马雅打开了门让他进去,自己知道了秘密,也意味着被卷入了进去。而一个人的进入打破了古堡的平衡,公爵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惊慌失措地喊着霍拉维茨基的名字,“我独自一人绝不会为了任何财宝留在这里的!在这城堡里?我一个人?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这是座不吉利的城堡。”而后说出了城堡惊天秘密的一个关键线索:“这里有鬼。”魔鬼是谁?公爵口中的“弗兰尼奥”就是儿子弗兰克的名字,这个年轻时经常去欧洲各国首都寻欢作乐的人,在结婚后妻子却在生产时去世了,和儿子相依为命,但是弗兰克有一天也再没有出现,弗兰克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也已经死了?这个秘密是由后来进来的教授揭开的。
为什么拒绝别人进入的城堡,会向老教授打开大门?因为老教授知道绘画的秘密,让他进来其实是为了找到那些名画,而这也是霍拉维茨基的计谋,而实际上老教授为了那些话也编织了谎言,当他看到古堡里一幅画没有被藏起来,便说那是缇香的画,一幅杰作,“全波兰都找不到一幅画能比得上这幅画的一半好。”但是他知道,这只是某个无名画师临摹的拙劣作品,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发现更多的画作,“现在霍拉维茨基答应给他看其他的画,这样一来他就能实现他最美好的愿望了。”但是深入其中,“鬼怪”出现了,在“老厨房”里他看到了那条一直在抖动的毛巾,“这是可恶的动作,超越于一切怀疑之上的可恶。”制造抖动的真的是鬼怪?而教授的进入终于被敏感的公爵发现,而公爵这个疯子也终于告诉了教授自己受压抑的生活:因为收到霍拉维茨基的威胁,他孤身一人迫切需要帮助。按照仆人的说法,公爵的对鬼怪的恐惧和弗兰克之死有关,而弗兰克之死又和公爵有关:“既然父亲不让我去受教育,还以我为耻,那就让我成为这样的人好了!”弗兰克开始自我摧残,他喝酒、嫖妓,在外面惹是生非,并摧残自己的健康,他用自己的坏来报复公爵,而公爵也采取极端的措施,把弗兰克打昏之后关了起来,最后弗兰克选择了用毛巾自杀,当弗兰克“死去”,公爵像是完成了一个任务,“他走了,走了,我的格热戈什,我送他上路了,好让他安静下来。”
公爵让老仆人格热戈什永远保守这个秘密,而对古堡真相的揭秘似乎也搁置下来:马雅离开了波韦卡,要解除和霍拉维茨基的婚约;列什楚克也离开了那里,他被马雅推荐成了俱乐部主席马利尼亚克的秘书。但是离开古堡却让他们,尤其是列什楚克“着魔”:他会偷钱,他将松鼠打死,他认识了尤里娅并成为他的未婚夫刺激马雅,最后有人发现马利尼亚克死了怀疑列什楚克是凶手……这是古堡外围的叙事,实际上一切的发生都围绕着性格,在各种疑团无法被解开的时候,通灵师辛奇出现了——一切都成为了贡布罗维奇人为的设定:列什楚克有这样的命运,被归为性格,却缺少性格成型的铺垫;和他相似的马雅见证了列什楚克的遭遇,实际上也是看见了自己,但这是两个出身完全不同的人,却以性格被简单归在一起;古堡的神秘故事还在演绎,辛奇却毫无征兆地出现,而且之后几乎成为了故事的主角,因为只有通过辛奇“通灵”才能彻底解开谜团。
之后的故事发展没有什么扣人心弦的情节:辛奇在听说了马雅的故事后,跟着她来到了波韦卡,首先分析了列什楚克着魔的原因,““在他的行为里,邪恶表现得有点过度。一个狂暴的疯子,会扑向人群,不会去摁死苍蝇。尤其是,他绝不会那样转过身去把最后一只苍蝇杀死。”所以着魔的他还有解救的可能;当教授告诉辛奇古堡的怪事,辛奇认为:“在这里还有些奇怪的自然力量在起作用。”在他看来,弗兰克创造出了超常人的紧张状态,释放出了巨大的力量,那种邪恶便转移到了列什楚克身上——在招魂会上,发生的一切完全符合辛奇的推断,“我个人十分确定附在列什楚克身上的正是弗兰尼奥。”当“老厨房”的门打开,当毛巾被扔到一边,从里面的炉灶里爬出来的竟然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农民汉德里奇。再深入发现,炉子底下有一个口子,口子是通往地下室的烟囱,曾经地下室是弗兰克的灵堂,但是那里根本没有弗兰克的遗骸——因为汉德里奇就是没有死而失去了记忆的弗兰克。
“毛巾就躺在那里”,这是一块见证了自杀被赋予“魔力”得毛巾,而现在,它是再不会抖动的毛巾,是失去了神秘的毛巾,曾经在它身上的就是辛奇所说的“盲目的和无形的精神流质”,它在怀疑、猜忌和自我想象中变成了谜团,而一切都是假的,假的背后就是每个人被现实改变的认识,它是神秘主义,是怀疑主义,甚至是虚无主义,当一切被揭开,只有让自我的性格保持不变,才能战胜这一切,才能从着魔中解脱出来——贡布罗维奇将一切归于性格的力量,背后的逻辑更是简单:“人的唯一支柱,人的唯一武器和权利,那就是性格的价值,而它的唯一准则就是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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