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24《金色茧房》:灵魂居于生命的源头
始于6分多钟的长镜头:社区足球比赛正在夜间展开,镜头对准场外的玩具熊,随着玩具熊的走动,镜头慢慢移向了几个正在吃火锅喝酒的男人,他们在谈论着生活的烦恼,谈论着事业,谈论着计划,其中一人说到了永生,以及人生的目标和存在的意义,另一个则说:“信仰的存续本来就是模糊的,但我做不到,尝试过多次但没有什么结果……”正说着一名推销啤酒的女服务员站在他们身边,拥有性感火辣身材的她促销啤酒,正在交谈中远处忽然响起了突兀的声音,大家的目光向着声响的方向望去,镜头也随之转过去,原来是在夜色中发生了车祸,摩托车倒在地上,有人说“还有孩子”。
足球赛、聚餐、推销,组成的是都市的夜生活,但是6分钟的长镜头里,导演范天安在镜头的移动中完成了场景的转换,从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转向了车祸,转向了死亡,也转向了生命的奇迹。看似对场景交代的自然转化却传达出范天安想要表达的主题:从生到死,它会突然发生,它会猝然而至,它更是带来了幸与不幸。这是对于剧情来说转承启合的一次关键运用,这种转承启合也在电影最后完成了一次叙事:天安用摩托车带着女人去给哥哥潭送饭,女人的手上抱着婴儿,达到山间的那幢房子后,天安抱起了婴儿走到了溪水边,镜头从拍摄了天安的背部,然后慢慢移动,是溪水,是草地,是树林,然后镜头外传来一声“天安叔叔”,这是5岁的侄子阿涛叫他的声音,但是镜头还在平移,最后又回到了那幢房子,天安正靠在摩托车上休息,一个头戴帽子的男人走过来,天安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潭的人,男人说不认识,这里没有这个名字的人,而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于是,天安从摩托车下来,然后走到溪边,将自己的衣服脱掉,走到溪水里,将整个人都浸入其中。
从天安和嫂子、婴儿一起给潭送饭,到嫂子的消失,到抱着婴儿的天安在平移的镜头中消失,再到“天安叔叔”的声音从镜头外传来,寻找最后变成了一个空镜头的叙事,而在镜头再次平移后,天安再次出现,这时这次再没有嫂子、婴儿,也没有潭,一切都变成了空无,镜头的平移带来了时空的转变,就像完成了一个梦,而最后当天安将身体浸入水中,仿佛完成了一次迟来的洗礼。从长镜头开始到长镜头结束,从镜头平移的叙事开始,到镜头平移的叙事结束,范天安完成了一种呼应,这种呼应并不仅仅是技术上的运用,而是在叙事手法的一次表达:移动而转变,是从生活的表象转向生命的本质,不管是车祸发生带来的死亡,还是浸入溪水完成的洗礼,范天安的用意就是寻找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意义。
这个转变就是对于信仰的寻找,在整部电影中,寻找的过程也有一个转变,这个转变有一个清晰的时间界限,它出现在电影的地31分钟,片名字幕被打出就是转变的标志,他乘坐汽车,带着5岁的侄子阿涛从西贡回到老家,这不只是空间上的变化,而是天安心路历程的改变,回家可以看做是天安的一次灵魂之旅。为什么他会开启这次灵魂之旅?原因让这个故事回到了第一个场景,当镜头的平移完成了车祸的叙事,转变指向了死亡,而这次的死亡也暗示了天安生活的改变。他在和朋友洗澡的时候,听说刚才那起事故中孩子的父亲当场死亡,母亲身受重伤,而孩子只是擦破了一点皮,当他接受按摩的时候,电话打来,按摩女问他要不要接电话,天安说了一句:“是上帝打来的。”这像是一句玩笑,因为“顾客就是上帝”,按摩女也笑着说:“你也是我的上帝。”但是电话再次响起,天安还是没有接,之后有人找来,说家里有急事,这是天安接起电话才知道自己的嫂子在另一场车祸中死去了,留下的是阿涛,去医院看望阿涛,阿涛也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只是他问天安:“妈妈在哪里?”天安只好以善意的谎言对他说:“妈妈在楼下。”
导演: 范天安 |
不再成为被旁观的事故,死亡也不再是听说,它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甚至就是那场事故的一次再现:亲人嫂子了失去生命,孩子却安然无恙,这是不幸的悲剧,也是幸运的奇迹,生和死,不幸和幸运,以及悲剧和奇迹,共同组成了天安的感受,也从这里开始,他因为要将嫂子的骨灰运往故乡安葬,所以带着阿涛,他踏上了归乡之路。转变发生了,但是对于天安来说,这种转变最初还是表现了空间的变化,空间变化带来的是生活的改变:没有了穿着性感服装的促销女,没有了把天安称作上帝的按摩女,没有了灯红酒绿,没有了洗澡按摩,天安所面对的是雾色弥漫的乡村,是一片寂然的老家,是陈旧破败的房子,是离开没有再回来的哥哥潭和车祸死去的嫂子,当然还有那一只最终死去的雏鸟。
这是一种消失的现实,它指向的是空无,这种空无和死亡一样,成为天安接触信仰的起点,但是回到故乡之后,天安看见的信仰也还是一种仪式的存在,所以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一个从仪式到精神的转变。嫂子是天主教徒,安葬嫂子举行了葬礼,在教堂举行的葬礼上,神父说:“神明将带走他们,在天堂会和上帝相遇。”上帝从城市里充满商业气息的客户变成了人死后天堂里的存在,这是一种仪式赋予的意义,而这种仪式化的命名也在嫂子和潭的婚礼上出现,天安回放结婚的视频,司仪介绍着各种物品的含义,而结婚照的背面写着的是:“愿主祝福我们的爱情,一直到永远。”上帝在天堂,上帝祝福爱情,但是为什么他们的婚姻最后只有那张发黄的照片?为什么独自带阿涛的嫂子会遭遇飞来横祸?这种疑问也在天安心里滋生:“如果上帝一直存在,就不会这么安排。”就像阿涛问天安的问题:“天堂在哪里?信仰是什么?它是什么形状的?”
天安的疑惑,阿涛的问题,都指向了对于信仰的不解,这种不解是对仅仅呈现为外部表现的信仰的模糊认识,它在最浅显的位置上只是一种信念,就像神父所说:“我们在肉体和精神之间被撕扯,我们的意志可能很坚定,但是我们的肉体却很脆弱。”所以需要信念,信念有时候也会产生奇迹,神父说到天安的嫂子怀孕时前来祈祷,因为超声波显示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四肢,祈祷是她信念的表达,果然“奇迹”发生了,现代科学所检测到没有四肢的孩子平安、健康出生,而且在车祸中又奇迹般毫发无伤。但是这样的奇迹和天安在阿涛面前表演的魔术一样,当它们呈现一种对位状态,都只是形式意义的存在。从肉体之死开启对信仰的接触,从信仰的仪式深入灵魂的意义,这两次转向构成了天安灵魂之旅的双重起点,也正是在离开而归来的意义上,天安开始了对自然、精神、生命的探寻。
《金色茧房》电影海报
回到故乡,天安并不是以单纯外来者的身份旁观一切,而是进入其中,他带着阿涛去找做棺材的刘先生,在这个长镜头里,天安开着摩托车经过村道,水牛群挡住了去路,天安向农夫问题,然后找到了刘先生住的房子,镜头对着窗户,天安和刘先生坐在窗口,刘先生说起自己从事制作棺材的原因,牵出了他经历过的战争,在对战争的回忆中,镜头固定在那里,然后刘先生起身,天安也走出画面,画面中只剩下播放新型列车的新闻、墙上的证书和照片,然后镜头移动,是橱柜,是镜子,画面之外依然是刘先生讲述自己参加战争的经过,最后镜头对准正在交谈的天安和刘先生,刘先生拿出了各种证书,最后拿出的是“战争的礼物”,一枚子弹是从他的身体里取出来的。这是25分钟的长镜头,长镜头里天安进入、天安听说、天安看见,刘先生和战争成为天安对于灵魂探寻的第一站。
战争当然制造了死亡,战争当然看见了罪恶的人性,刘先生作为幸存者保全了生命,后来他拒绝再次上战场,再后来他开始为别人做棺材,而且他分文不取,“战争是残酷的”,这是刘先生对天安说起的第一句重要的话,“钱都是尘土”这是刘先生告诉天安的第二个道理,面对死亡、经历死亡,才会有刘先生的这种彻悟。后来天安找到了已经在修道院出家的阿桃,阿桃曾经是他的女友,在那个废弃的建筑里,天安和阿涛激吻着,但是阿涛却推开了他,“我觉得自己在流浪,身处险境无法呼吸,自己不能同时存在于光明和黑暗中,诱惑太多了,自己必须做出选择……”是家人反对还是自己的不自信?总之就像这废弃的建筑,爱情终于走到了分离的一步,天安说自己会在西贡找一份工作,“如果你没有准备好,我会等你的……”但是天安等来的却是阿桃离开俗世成为修女的结果,那个铃铛是他们分手时阿桃给他的,“每当钟声响起,天使就插上了翅膀。”而回来再见阿桃已经对一切淡漠了,天安将阿涛托付给修道院照顾几天时对修女阿桃说:“你践行了三个美德:贞洁、清贫和服从。”在寻找哥哥潭的过程中,天安的摩托车漏油了,他找到了一家修理店,拿着相片问有没有见过潭,一个坐在那里的老太太看了照片,“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他?”老太太像是认识潭,但是她有对天安说:“你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灵魂?你有太多的负担,灵魂已经超出了我们理解的范围,我闻到了腐臭的味道,我们需要救赎,需要祈祷,在永恒面前,痛苦是短暂的……”
刘先生、阿桃和老太太,可以看做是天安灵魂之旅的三个向导,一个指向战争,残酷的战争带来肉体的死亡,当他背向战争为死者的家属服务,把钱看做是尘土,这是一种超脱;阿桃从流浪的现实中走向了上帝,她失去了爱情但拥有了贞洁、清贫和服从;老太太闻到了腐臭的味道,告诉每一个经过的人需要救赎自己的灵魂。可以把三个灵魂之旅的向导看成是和上帝接近的人,而他们之所以接近,是听从内心的呼唤,是抛弃尘世的束缚,是抵挡诱惑、功名——但是这种救赎在另一个意义上则是经历过失去之后的选择,在遗像和圣像的并置中,呈现出信仰具有的选择性。寻找潭也是一样,一直没有出现的潭只是一个象征,他被传说和另一个女人走了,他还被传说去了神学院,天安对他的寻找,已经不再局限于作为自己哥哥的亲情关系,也不是因为要为侄子找到生活的依靠,他只是寻找,寻找失去的现实,寻找背弃的原因。
从城市到故乡,从信仰的仪式到灵魂的救赎,天安的转向是一个从外到内的进入,这便是片名具有的意义,灯红酒绿的城市,上帝一样的客户存在,散发着腐臭气息的生活,它们都是外部的存在,却也是一种肉体意义的诱惑,而从这个外部回来,不断发现灵魂的意义,最后进入的是“金色茧房”:哥哥潭曾经养蚕,天安抱着孩子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就是两面金色的蚕茧,而孩子的包被也是黄色的,天安抱着孩子仿佛沐浴在上帝之光里,而孩子也是他自己,金色茧房是他生命的起点,更是他灵魂的源头——最后的长镜头里,天安静静躺在溪水里,听着鸟鸣,就是进入到生命的最初状态中,就是完成灵魂的洗礼,也只有在“金色茧房”的生命源头,灵魂才能在破茧而出中成为翻飞的蝴蝶——《金色茧房》的字面意义就是天安在路的尽头看见停满了蝴蝶的“金蝴蝶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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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小螺号,嘀嘀嘀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