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24《冲破黑暗谷》：反神话的神话
和七年后艾伦·帕克的《迷墙》一样，迷幻的影像结合摇滚乐讲述的是一个反战、反宗教的非典型乐队主唱成长史，但是肯·罗素的《冲破黑暗谷》并不那么激情，也不是通过精神分析的影像语言深入个体的迷狂世界，传记性叙事显得更为平和，甚至电影就是一部反神话的神话，而这个吊诡式的成长过程从片名的三种翻译中可窥见一斑：片名“Tommy”和“Tommy by 'The Who'”标注了主人公的身份，1960年，“The Who”乐队出版了双唱片概念专辑《Tommy》，通过摇滚乐歌剧的形式表现了聋哑儿童Tommy的经历，使之成为历史上第一张成功的摇滚音乐剧专辑，乐队由此开始了全球巡演；片名“巨星汤美”则诠释了Tommy从一个受到创伤的残疾儿童成长为巨星的过程；而中文翻译《冲破黑暗谷》以意译的方式概括了肯·罗素电影的主旨：个体的压抑和创伤就是黑暗之谷，它需要一种光，这种光就是“冲破黑暗谷”的解放力量。
“Tommy”和“Tommy by 'The Who'”和摇滚唱片有关，“巨星汤美”表达的是巨星的成长和蜕变，“冲破黑暗谷”呼唤的是解放的力量——但是“冲破黑暗谷”却很人为地为这部电影加注了一个预设。如果回到“Tommy”这个传奇人物，肯·罗素是从个体的变化表征了时代神话的破灭，但是又以另一种方式制造了神话，这是属于汤米的神话体系，也是对整个美国社会吊诡现实的时代摹写：只有打破神话才能得到解放，才能获得自由，但是当神话覆灭，它必然会创造出新的神话，对神话的解构无处不在，神话的建构也无法避免，反神话是为了神话的诞生做准备，而新神话的诞生意味着自动走向覆灭，另一个神话会在它的废墟上建立起来。
神话学的循环是不是必须有一个终结的地方？这也许是肯·罗素要思考的问题，但实际上，无论是唱片创造的传奇，还是电影表现的叙事，都是一个新神话，在新神话取代旧神话完成革命式替换的同时，肯·罗素也意识到了新神话本身的命运，但是他并没有找到终止这个循环链条的钥匙，而是以另一种相对偷懒的办法设置了最后的结果：汤米重新跳入水中，重新走上山顶，重新拥抱自然，最后重新成为太阳下的剪影。一个被光笼罩的象征符号并不是汤米自我的创造，而是完全复制了父亲沃克的人生，沃克当初和汤米的母亲就在大自然中感受纯粹之爱，瀑布深处、大树底下、山顶之上都留下了他们的影子，最后沃克成为了以太阳为背景的巨大符号，这就是生命意义上的“荣光”。肯·罗素通过电影最后一个场景和第一个场景的呼应，构筑了父与子同一的人生轨道。神话还在重复，但是当汤米重新拥抱自然，重新找寻父母的足迹，是不是代表着神话覆灭后的正确路径？
| 导演: 肯·罗素 |
“在你身上，收获音乐，得到温暖，重拾激情，看到荣光，在你身上我找到了故事……”音乐声中汤米这样表达，这也许就是肯·罗素对神话世界的一种突围，音乐、温暖、激情和荣光以及故事，或许代表的就是不被神话的自我，那么在这个反神话的神话和神话的反神话故事中，肯·罗素在汤米身上提炼了怎样一种属于生命意义的“荣光”？肯·罗素对意象的运用是回答这个问题的线索，汤米是在从大火之中跳入水下而获得了生命荣光，火和水构成了一种对立，如果水代表着自然和生命之本色，那么火则是灾难，则是苦难，则是扼杀自由的魔鬼。在汤米的父亲沃克和妻子共享自然之爱的时候，电话响起，他们来到了尽是废墟的火灾现场，那里有人被烧死，火焰吞噬了生命，火就成为了死亡的象征；之后母亲将沃克送上了火车，沃克成为了一名飞行员，他在战场上奋勇作战，而独自一人的母亲经受了孤独和恐惧，她甚至只能用铁丝网来保护自己，当沃克的照片掉落成了碎片，属于母亲肚子里汤米的悲剧命运也开始了，当母亲在医院生下了汤米，驾驶飞机的沃克在战斗中牺牲，那也是一场大火，大火吞噬了丈夫，也吞噬了父亲，火成为了战争的象征。
大火摧毁了自然生活，大火制造了战争的死亡，在这里神话就具有了反神话的性质，当汤米降生的时候，窗外的大街上正在举行战争胜利的庆祝仪式，人们高喊着“我们赢了”，而里面的母亲则泪流满面，抱着汤米的她依然充满了恐惧。战争赢了，战争制造了英雄，战争创造了国家神话，而这个神话的诞生是以沃克的牺牲为代价，即使他是被创造的英雄，这依然是属于个体的悲剧，属于生命的悖论，所以在这个反神话的故事里，汤米就是反战的符号。而真正让汤米变成一个“聋哑人”的，则是性的某种刺激反应。小时候的汤米无忧无虑，母亲也希望他成为最快乐的孩子，但是在“伯尼度假营地”里，母亲认识了弗兰克叔叔，当假期结束，两个人的生活变成了三个人，那天晚上，汤米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父亲沃克，而梦中的沃克脸部受伤，汤米被惊醒，当他推开母亲的房门，发现母亲正和弗兰克在一起，他看见了性，看见了取代了父亲的弗兰克和母亲在一起，就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说话，也听不到什么，眼神空洞的他关闭了感官的所有通道。
汤米成了残疾人，但是这种残疾并非只是性对他世界的颠覆，还有外界对他施加的一切，“这辈子决不能提”，母亲和弗兰克在他耳边一遍遍强调，这是让他沉默的命令，这是关闭他的世界的权力，“因为他无处宣泄”，所以将他推向黑暗的是权力神话。而在权力神话之后，则是宗教神话，在圣诞节，母亲拉住他的手，让他抚摸圣母；在教堂里，所有人都虔诚，在圣像面前祈祷，“只要她说一个字，聋子就能复聪……”神所创造的光就是拯救的力量，而在神之外则是邪教，则是异端，汤米打翻了圣母像，但是他创造了另一个圣母，那就是梦露形象的神，这是一种异位，也是汤米造神的开始，它是以解构神为起点的，但是当汤米用性感的梦露代替神圣的圣母，这当然不是自我的解放。汤米就沿着这样的造神之路开始了对神话的颠覆：吉普赛“酸酸皇后”给他注入的是血液，在人体装置中完成了汤米的更新，从父亲沃克的形象到耶稣受难的折磨，再到变成被蛇围绕的骷髅，道成肉身的成圣过程在汤米的世界里实现了倒转，神性也在他身上变成了魔性；之后代表邪恶的表弟和厄尼叔叔在他身上完成了重塑，镜子中便出现了三个汤米，三个汤米是一种“三位一体”，但是它是对宗教神话的解构，在精神分析意义上的本我、超我和自我都是迷失的。
《冲破黑暗谷》电影海报
战争制造英雄，这一神话导致的是死亡；性开放追求的是肉体的自由，但变成了权力的神话；宗教帮助人摆脱罪恶寻找救赎，但是它却在泯灭自我……战争神话、权力神话和宗教神话，影响着汤米的人生，只有将它们沉底粉碎，才能真正摆脱神话，而这便是汤米自我神话的开始，在性感取代了神圣，魔性取代了神性之后，弹子球游戏成就了汤米真正的神话，在废弃的垃圾场中发现了“皇后”弹子球游戏机，“凭着直觉行事”的他不断刷新游戏分数，终于在一场直播中战胜了冠军，汤米成为了新的王者，他被称为“弹珠巫师”——新王取代旧王，就是新神话取代旧神话的标志，从此汤米走向了巅峰，而母亲也过上了名利双收的生活。在这个神话中，汤米是高高在上的神，在他底下是狂热的信徒，莉莎冲破了家庭的束缚只为看见自己的偶像，但是在狂乱中负伤也印证了汤米神话的本质，莉莎脸上的那道伤疤不正是沃克的伤疤？沃克是战争神话的牺牲品，莉莎当然也是这个新神话的牺牲品，而这个新神话具有的象征意义就是“名利双收”背后的偶像崇拜，是它的游戏本质，是它的消费主义——当母亲砸破代表造神的电视机，大量的泡沫喷涌而出，之后变成了巧克力溶液，它完全将母亲淹没，而她则沉浸其中。
汤米的神话还在继续，世界各地建造了汤米的游戏营地，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成为了他的迷徒，这是属于他的王国，而高高在上的他成为了这个王国的国王。“我制造了轰动，我就是那束光……”而且这个神话的悲剧性意义就在于汤米同样制造了封闭，所有人都戴上了墨镜，都塞上了耳机，都含着哨子，都操纵着游戏杆，他们在游戏的世界里成为了不会说话、听不见和看不见的迷失者，而这就是汤米被神话毁灭后的封闭状态。神话在重复，神话在继续，神话以反神话的方式发生，终于有人喊出了“不信神”，他们砸掉了游戏机，他们杀死了汤米的父母，他们将汤米从神坛上推了下去，游戏结束，神话结束，依旧是一场摧毁了一切的大火，汤米终于从大火中跳入水里，完成了自我神话的毁灭。从神话到神话的覆灭，就是从火到水的救赎，而在肯·罗素的世界里，十字架成为更直接的一个符号，在战争神话里，十字架就是那些战斗机，在教堂里，十字架就握在神父的手上，而在弹珠球营地中，十字架变成了每个人手上的操纵杆——十字架是死亡，是神权，是游戏。
从火到水，这是汤米的救赎，而他真正结束封闭状态也是从火世界到水世界的跨越，他已经成为了游戏之王，母亲已经过上了名利双收的生活，但是汤米还是没有开口还是活在封闭的世界里，“但是这些都值得吗？”母亲在质疑，“我只希望他正常”，这是母亲的希望，终于在母亲说出“你能看到我的怒火吗？”之后不断重复“怒火”之后，终于在母亲砸碎了映照出无数个汤米的镜子之后，入水的汤米找到了自由，他在原野、树林和沙滩上奔跑，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终于自由了”，他还将母亲身上所有的首饰都扔进了大海。世界不再封闭，是因为汤米要回归到真实的自我，“看着我，感受我，触摸我，将我治愈……”而在最后的神话破灭之后，汤米抱着死去的母亲也在呼喊：“想着我，看着我，触摸我，聆听我……”自闭不是躲进自我世界拒绝外面世界，而是期待从外部被发现，当汤米重新回到命运的起点，收获音乐、得到温暖、重拾激情、看到荣光，不正是内心对外部的呼应？不正是让外部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只是重新成为“父亲”的汤米，重新创造了荣光的自己，在太阳普照的世界里不正是重新出发的神？不正是将更多人推进黑暗谷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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