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9《沉睡的记忆》:你却以为路只有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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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着整理我的记忆。每份记忆就如一块拼图,因为缺太多,大多数拼图是孤立的。偶尔有三四块重新拼在一起,但不可能更多。

破碎的,支离的,孤立的,把一块一块的拼图组合起来,它并不够成一个整体,至多也只是在一种总体中被拼合而成,就像一本书里的一个个字,就像一个故事里的一个个人物,就像一个个时间里出现的场景,都是在某种充满想象的书写中成为了被命名的记忆。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再次推出新作,再次围绕着“记忆”,而这一次的“沉睡的记忆”是以开放的姿态邀请那些相关的片段进入?还是在沉睡中合上了进口拒绝外部的一切?既然说到记忆,一定是从现实之口想要完成一次联结,即使是一种拒绝,也留着一个呼吸的口子,然后以伤感的方式让进入变成析出,让面对变成背向——或者更形象的说法,莫迪亚诺通过记忆从来不是为了“复原”曾经发生的一切,而是以“破坏”的方式让思绪里存在的一切变成废墟,最后指向比记忆更脆弱的现实,宛如拼图,即使能重新拼接在一起,记忆也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打乱,支离破碎,永无完整。

莫迪亚诺进入记忆的方式是“相遇”,第一句:“有一天在河边的旧书摊,有本书的书名吸引了我:《相遇时节》。”这就是莫迪亚诺打开记忆通道的方式,和谁相遇?与什么相遇?相遇的是一本书,是一本在旧书摊上的书,是一本名为《相遇时节》的书,这就赋予了相遇诸多的属性:它是文本式的,它是和时间有关的,它是不经意发生的,或者还有,它仅仅是一种关于相遇的命名。于是这些“相遇”的拼图被摆放在那里,一个遇见者便从这里进入了其中。那些记忆被标注了时间,而且对于莫迪亚诺来说,时间似乎是清晰的:20岁的时候,星期天会和很多人聚在玛蒂娜·海华德家里,但自己感觉“不太自在”,甚至有一丝负罪感,“仿佛做回了中学生,没回寄宿学校反倒离家出走。”这个“仿佛”延伸出来的记忆也是清晰的,从11岁开始,自己就扮演了逃离的角色,逃离寄宿学校,在去勒伊兵营服役当天坐夜车逃出巴黎,以及各种爽约和想溜走时的套话,比如“等等,我去买包香烟……”比如从未曾兑现的诺言:“我马上回来。”它们都像来去无踪,就像自己14岁的时候,习惯一个人在街上走着,父母不在身边,父亲忙他的事,而母亲则在一家剧院演戏,在几乎不回家的那个年纪,自己却在周六不上学的时候,守在斯蓬蒂尼街的一栋楼前,等待一个叫“斯蒂奥帕的女儿”,我并不认识她,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经常见面,只是从她的父亲那里得到了一张纸条,于是就站在那里等……

11岁总是逃离,14岁等待“斯蒂奥帕的女儿”,20岁时不自在地聚在海华德家里,这些时间构成了记忆的坐标,对于我来说,似乎记忆就是清晰的,而随着记忆被打开,那些人、那些事仿佛也都出现了。玛蒂娜·海华德、“斯蒂奥帕的女儿”,是一种遇见的现实和可能,还有17岁的时候遇见一个叫米莱依·乌鲁索夫的女人,她的名字来自俄罗斯的丈夫,和她在一起经常在公寓了吃饭,或者当煤气断了就点酒精炉做饭;通过米莱依·乌鲁索夫认识了一个颇有运动家风度的金发男人,据说是“记者”,经常“巴黎和阿尔及利亚两边跑”……但是,这些记忆的事件标记都是和我的岁数有关,它们是基于“我的”人生而被计数的,而之后莫迪亚诺变换了时间的说法,它以更客观的方式出现:“一九六四年冬天,其中一家黎明咖啡馆里,我总能找到某个热纳维耶芙·达拉姆。”

编号:C38·2240504·2114
作者:【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8年10月第1版
定价:49.00元当当21.80元
ISBN:9787020145492
页数:120页

如果说从11岁到14岁到17岁再到20岁,都是带着个体身体性的时间完成记忆,那么“一九六四的冬天”具有了客观的属性:一九六四年遇到了热纳维耶芙·达拉姆,在一家黎明咖啡馆里,她总是坐在最里面的老位子上,总是低头对着一本打开的书——时间、地点、人物、举止以及相遇的细节都是确定的,但是莫迪亚诺正是将时间纪年从身体转向更具普遍性、客观性的计时方式,反而使得记忆变成了一种可能,“在我认识的人中,热纳维耶芙·达拉姆很可能是最后一个住旅馆的人。”它完全导向了“感觉”的世界,而这个感觉的世界之所以不确定,之所以是记忆建造的废墟,是因为它是旧世界的写照,“就在一九六三年和一九六四年,旧世界在坍塌之前屏住最后一口气,就像人们打算推倒重建的所有那些近郊远郊的房屋大楼。”而这或者就是莫迪亚诺进入无限哀伤的记忆的真正原因。

热纳维耶芙·达拉姆说起了她的哥哥,他是一个“投机倒把”过活的人,明显有着旧世界的印记;她经常去拜访一个女人,据说是她精神神秘学的女友,她叫玛德莱娜·佩洛,但是我却认为她“也许不是玛德莱娜”;拜访“佩洛医生”,我发她对热纳维耶芙·达拉姆有某种影响力,而达拉姆则说佩洛和某个秘密社团常往来;在和佩洛医生在一起的时候,她告诉我的是年轻时有个叫伊莱娜的女友,“她带我去参加葛吉夫家的聚会……巴黎雷纳尔上校街……他周围的信徒组成一个社团……”据佩洛医生的说法,“葛吉夫对她有很好的影响。对我也是。我一直鼓励伊莱娜去追随他的教诲。”1964年冬天这个确定的女人达拉姆,从她身上延伸出来的记忆却并不是确定的,它是可能记错的名字,它是神秘的组织,它是“施魔法”,而关于伊莲娜的记忆则在佩洛医生那里变成了更具旧世界意味的“失足”,这个词题写在一本书上,“给你……默热弗……失足……”而我却明白“失足”指什么,阿尔布瓦山路边有一栋房屋,它是经历了火灾之后的废墟,正面墙上就挂着一块浅色木牌,木牌上就写着“失足”——“失足”既是经历了灾难的废墟存在,也是我曾经住过的“儿童假日中心”的隐喻,废墟和儿童假日中心所构筑的就是“失足”的旧世界。

从1964年这个完全客观性的时间标记延伸出的是越来越多的不确定,让记忆回到“失足”的过去,记忆本身也是一种失足的存在,而这种“失足”意味着危险,“热纳维耶芙·达拉姆随时会遇到危险。”什么危险?是因为她“投机倒把”的哥哥?是“施魔法”的神秘组织?是葛吉夫的教诲?或者就是旧世界“失足”本身?达拉姆之后果然突然就失踪了:蒙日街的旅馆她彻底退掉了房间,宝丽多录音室的同事说她“休假了”,佩洛在圣宠谷街的家也没人来应门铃……这些其实都是记忆带来的破坏,它是旧世界的常态,“我从童年时起就习惯人们突然消失不见。我承认热纳维耶芙·达拉姆的失踪并不真的让我意外。”

但是,正如《相遇时节》一样,“相遇”成为了和记忆相关的生活,六年后我在街上和她重逢了,除了她的身边多了一个叫皮埃尔的孩子,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恰恰相反,时间像是停顿了,我们的第一次相遇重复发生了”,一切回来,不是被记忆带进去了,而是时间停顿了。那么记忆能不能以这样一种方法完成命名:它是重复的,它是轮回的,它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它就是此时此地,就是你我和她?无疑莫迪亚诺探讨了关于“记忆”的命名,它就是那本书的名字:《同一的永恒轮回》,“每翻过一页我都会问自己:要是我们经历过的同样那些时间、地点、情境能够重来一次就好了,我们会规避所有的错误障碍和空白时间,我们会过得比第一次好很多……”轮回不是重复,看起来过去经历的一切和现在具有同一性,但是它的目的是规避所有的错误和空白时间,是为了让我们活的更好——在“同一的永恒轮回”中,我们还会有记忆吗?我们还会遭遇危险吗?我们还会“失足”吗?

“同一的永恒轮回”,在莫迪亚诺的世界里,呈现出它的多样性,它是梦境,它是书写,它是行走,但是并不存在真正的“永恒轮回”,并没有规避“失足”的可能,因为“这就像誊写一份涂改严重的稿子”,其实真正的文本就是那份“涂改严重的稿子”。和梦境相遇,一本书叫《梦与引导梦的方法》,“书中明确指出,我们有可能在任何时刻停顿——扭转梦的进程。”和于贝尔森夫人名字有关的一切,和玛德莱娜·佩洛有关,和热纳维耶芙·达拉姆有关,但是,“我几乎试过名单上所有名字,仿佛得了失忆症,拼命想凿穿冰冻和遗忘的隔层。”甚至那个维莱特湖边,那场舞会都在梦中被扭转了进程,它发生了?它根本没有发生?“她的语气让人以为在说某件久远的事,其实不过三年前,对她来说却似是上辈子。”“梦引导梦”依旧是一个梦,就像玛蒂娜·海华德称作“梦游者”的人杂寄那里聚会,最后公寓客厅里躺着的是一具尸体,它是梦中发生的死亡?它是死亡编织的梦?

梦如果只是因为被梦引导,同一永恒轮回能并不能在记忆中被书写,那么真正的书写呢?“六十年代,有个带土耳其姓氏的男人每年在家中为舞蹈家(纽瑞耶夫、莫里斯·贝嘉、巴比莱、伊维特·肖维热,等等)举办晚会。他住维莱特湖滨路或乌尔克运河边。”它写在一本笔记本上,显示的日期是二〇〇六年五月一日,被记下来应该是确定的事,但是二〇〇六年五月一日写下的是“六十年代”的记忆,而打开二〇〇六年五月一日的笔记本却是十年后;一九八五年,我把事件写进了小说中,“白底黑字书写不完整的供词,这是我摆脱负担的一种方式。”但是这所记述的是20年前的那件事:海华德打电话给我,说在罗丹大街2号的公寓里发生了”意外事故”,就是梦游者变成一具尸体,“那个鲁多·F,我们几乎不认识的人,莫非他的死亡起到某种重整秩序的作用?”还有在二〇一七年三月二十日的时候,我打开了一个淡绿的卷宗夹,里面的活页上记载着一九六五年六月二十九日、七月五日在警察局风化科关于梦游者之死的笔录,当然还有两张旅馆登记卡,最后一句话是:“该年轻女子迄今身份不明。”

书写都是对“历史”事件的记录,而打开书写的东西就是一次次进入记忆,但是不管是1985年的小说,2011年的笔记,2017年的卷宗,它们也都无法在记忆中被复原,更无法在同一的永恒轮回中规避种种风险——再一次回到“危险”中,回到“失足”里。而莫迪亚诺在梦境、书写被记忆彻底破坏之后,选择了第三种方式,那就是行走,从卡片记载的旅馆、街道、公寓,寻找未被明确的那名年轻女子,“我接过她的箱子。我们不需要交谈。我们从圣莫沟的北方大街35号徒步出发,历时二十年抵达塞鲁里埃大道76号。”箱子,额头上的疤,并不是为了返回而是为了寻找,“今天,我下定决心,我要把那条路线从头到尾走一遍。”其实一样的结局,她本身就经历了失忆的事故,每个人都经历了失忆,每个人都留下了疤痕,每个人也都“迄今身份不明”。

“为了解开巴黎的奥秘。”这是莫迪亚诺对于为什么这么做的答案,进入记忆是一种方法,但是梦境、书写或者行走都无法还原经历的一切,它甚至越发成为一个个废墟、一次次死亡、一本本笔记,“相遇”或者是以记忆的出口为出发点,以全新的、唯一的现在为方向,“成千个你的化身走到你在人生十字路口没有选中的成千条路上,而你,你却以为路只有一条。”路,的确只有一条,没有记忆的路,不看地图的路,只有一个人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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