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29《回忆,扑克牌》:语言和岁月一起冰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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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獭喜好恶作剧,有时并非为了食用,只是为了捕获猎物的趣味而杀许多鱼。据说水獭有把杀死的鱼排列开来欣赏的习性,故而人们把众多物品排列陈设称为獭祭图。
   ——《水獭》

“獭祭图”,祭的是谁?恶作剧的水獭,还是被捕获的鱼?或者是把鱼杀死而不食用的表象?总之捕猎变成了欣赏,无意义之意义在那被陈列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一种属于水獭的命运,也并非是宿命,而是变成了一种本性——关于水獭,另一种本性是:“独自一人却能活蹦乱跳,生龙活虎地动来动去,既有趣又讨人欢心”——这一点正和厚子相同。

宅次和厚子对于是否在刚满两百坪的院子里建公寓一事,出现了分歧,厚子倾向于建,而宅次却希望在退休之后再议,两个人的分歧当然也是矛盾,在矛盾没有真正爆发之前,看起来显得平静,而处在两个人分歧中的时候,当然谁也不像那只恶作剧的水獭,但是在撒谎时唱歌“既有聪敏又含深情”的厚子至少像那个“独自一人却能活蹦乱跳”的水獭,而退休还有三年喜欢一个人的宅次也仿佛成了水獭。水獭之于水獭,都是“还是只有一只好”的状态,那么,谁会是那个“有把杀死的鱼排列开来欣赏的习性”的水獭?

宅次是在脑中风发作的时候,真正成为了那一只的水獭,手脚麻痹之感的前兆终于变成了事实,变成断了线的扯线木偶一般看着厚子。于是那只水獭出现了:她会把胸部集中推高,希望自己看上去更可人;她已经在考虑拆掉院子建造公寓,还联系了贷款的银行;挺着高耸的酸橙胸,黑亮发光的眼睛在闪烁跃动,厚子扮演了在宅次脑中风时坚强勇敢的角色……那些鱼就这样被排列开来,这是宅次的感觉,生活就是一副獭祭图,于是他想起了三岁就去世的女儿星江,那时的宅次要出门,贴着星江的脑袋到额头上,他对厚子说邀请医生来看看,但是出差三天后,宅次接到电话说星江因急性肺炎病危了,赶回东京时星江的脸已经被盖上了白布,悲痛之余,宅次听说接诊是在他出差的第二天,而前一天厚子去参加了同学会……

往事重新回来了,女儿的死就像一副“獭祭图”永远挂在宅次的心里,杀了许多鱼的水獭原来就是为了欣赏,于是宅次从厨房里拿了菜刀,“不晓得想刺的是自己的胸膛,还是厚子的酸橙胸部。”但是这时后脑勺的蛴螬虫在那里喧闹,菜刀终于丢下了,宅次说了一句:“我想吃白兰瓜来着。”传来的是厚子的声音:“白兰瓜哦,是要银行送的还是牧野送的呢?”但一切已经没有了回音,“院子忽然一片漆黑。”倒下或者迷失,总之是黑暗里的一只水獭,另一只已经将白玉瓜摆放出来了,陈列在那里,然后慢慢欣赏着,不是为了食用。

《水獭》,向田邦子小说集中的第一篇,故事的发生似乎缺少了波折,但是张力十足,以“水獭”为隐喻,其实传递着现代生活的某种无奈,是喜欢一个人的水獭也好,还是恶作剧的水獭也好,是生活本身制造了那一副“獭祭图”,其实宅次或者厚子都是这幅图的组成部分,关于谁是那只喜欢一个人的水獭还是恶作剧的水獭,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活中充满了“獭祭图”,它在要不要建公寓的分歧中发生,它在向内和向外的不同路径中上演,它在酸橙胸和白兰瓜之间选择,隔着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距离,生活将之命名为爱情或婚姻,但最后一定是命运,看上去是可选择的命运,实际上是本性变成宿命的命运。

编号:C41·2230505·1958
作者:【日】向田邦子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1年09月第1版
定价:55.00元当当26.70元
ISBN:9787020139903
页数:176页

就像从《格窗》望见的生活,一角,总是局部。“母亲阿高正从那扇固定的框格窗里向外窥视。”这是江口一闪而过的想法,其实母亲阿高已经在五年前去世,那个人是已经出嫁的独生女律子,但是当江口把母亲阿高和律子看错了,那从固定的框格窗向外窥视的正是自己。也和宅次一样,年华已经老去,再也不是在事业鼎盛期“像颗炮弹一样冲出门”的自己,似乎生活也还不错,妻子美津子勤勤恳恳,总是晚报一到就去取来,然后放在饭桌的一侧,旁边还会摆上一副老花镜。但是从框格窗向外窥视的江口,看见了母亲,看见了女儿,她们同一而成为江口对生活的窥探的隐喻:阿高和父亲被称为“跳蚤夫妻”,父亲身材瘦小一脸寒酸样,母亲则是有着高高束起的发髻,和父亲相比显得绰绰有余,和勤杂工阿德之间的事情父亲并不知道;母亲曾经对江口说,夫妻要互补才好,所以江口娶了美津子,美津子从未被人称作“美丽的太太”,她是“朴素的太太”“踏实的太太”,所以江口感到很满足;律子出嫁后回来,茶杯里的水滴溢出来再到回去,她对江口说:“他,好像在外面有人了。”

母亲阿高和勤杂工阿德,律子的丈夫外面有人了,这像是江口从框格窗窥见的一切,是阿高的故事,也是律子的故事,他认为这才是现实,“还有种父亲的仇恨由女婿讨回来的感觉。”上一代的故事在下一代中重演,现实就是一副被江口看见的“獭祭图”,或者,现实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副“獭祭图”,江口和美津子,似乎也不再是会过那种“很知足”的生活,谁也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谁也不像宅次那样拿起了菜刀却听到了厚子说“白兰瓜”,“江口发觉自己和父亲一样,也迷恋上了阿高。”这是一种投射?命运就在这种相似性中被无情而无奈地展开。《曼哈顿》也一样,睦男的妻子杉离开了自己,杉子是个牙医,长得漂亮,离开睦男之后,睦男就变成了“牙医老婆有了别的男人背弃自己的事”的主角。对于睦男来说,人生不如意的事还有公司破产,“他唯有吃炒面时还活着,其余时间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吃炒面的那家店改了店名叫“曼哈顿”,睦男此后几乎每晚都去,他认识了店里的八田,认识了妈妈桑,那次钉钉子的时候,八田配合着给他提示钉子的位置,妈妈桑则把身体靠在了睦男的后背上,后来睦男将自己的“丑事”都告诉了妈妈桑,还约了妈妈桑去自己的公寓听唱片。但是他再去“曼哈顿”的时候,发现店关掉了,后来知道的一件事是:八田就是妈妈桑的丈夫。到这里故事似乎在睦男被抛弃和被选择之间发生,而被选择也变成了一种对固有关系的破坏,像命运的某种循环,既不是猎人也不是猎物,在尴尬和荒诞中上演。后来的故事则走向了另一种可能,敲门声响起,似曾相识,是妈妈桑来敲门了?睦男否定了自己的猜测,是自己的父亲在敲门?“被女人抛弃了吗?来要钱了吗?”睦男的疑问似乎在揭开和父亲有关的隐秘故事——和《隔窗》一样,父母之间发生的故事,总是由从框格窗向外窥探的江口或者睦男来想象,江口发现自己变成了父亲,而睦男总是会听到母亲的那句抱怨:“你的行径简直跟你爸一模一样啊。”

江口变成了迷恋上阿高的夫妻,但是睦男还没有开门,“敲门声还在继续。”这是可能性的表达,向田邦子制造了这个不开门只有敲门声的结局,是在否定“隔窗”的虚幻性?还是回到了那张被陈列的“獭祭图”?总之这是一个关于背弃的故事,《慢坡》也是一恶搞关于背弃的故事,庄治刚好年满五十,每次他都要在下了出租车之后,去街角的烟草店买包香烟,然后不紧不慢地上坡,去富美子家里。富美子年方二十,除了身材肥硕之外,肤色算是白皙,也听庄治的“命令”,不烫发、不化妆。但是在庄治去新加坡出差,置身在满目巧克力色的国家,他想念起富美子白皙的皮肤,但是富美子终于还是去做了双眼皮整形手术,“不论面部还是身体,表情都多起来。自信一天天见长。”终于,这一次庄治坐在出租车上让司机绕道直接将自己送到了坡上,他不紧不慢地下坡,在烟草店里买了包烟,然后决定打个车回家,“庄治在坡道半途停下脚步,指尖搜寻起了口袋中的零钱。”

向田邦子:敲门声还在继续

他没有去富美子家里,没有去看她白皙的肤色,没有和这个芳龄二十的女人在一起,“现在再爬那条之前从未觉得费劲的慢坡,却像永远爬不到尽头一般。”是被抛弃了?还是决定抛弃别人?总之是不再是以前的庄治了,也不再是以前的富美子了。双眼皮似乎和酸橙胸、“曼哈顿”以及那敲门声一样,总是带向隔窗外面的世界,那个世界也就变成了永远爬不到尽头的慢坡。男人背弃女人,男人以为女人背弃男人,男人想象着女人背弃男人,在男人的视角中,隔窗里面和外面似乎呈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异质世界。但是这些都是男性视角下的“獭祭图”,而从女性视角来看呢?向田邦子对于男性视角是不是充满了另一种想象,而女性视角是不是变成了回归?《男眉》呈现的视角体现在麻对妹妹和自己的窥探中,妹妹刚出生时说她有一副地藏菩萨的面相,按照奶奶的说法,这样的女人温顺本分;还有一种面相则是“男眉”,如果是男人,易沦为穷凶极恶之人,女人的话,则会使夫运不佳。

麻相亲认识了男人,麻和男人结了婚,麻迷迷糊糊地过了二十年,这个整日为丈夫的事牵肠挂肚的女人对于为人处世还没有摸出门道,但是妹妹却最早拿到了驾照,还拥有了做人造花和着装教师的执照。因为妹妹是地藏菩萨的面相而自己是男眉,于是麻在丈夫晚归的那个晚上,拿起了镜子和镊子开始拔起了自己的眉毛,但是,“再怎么拔,再怎么拔,麻的眉依然是让男人敬而远之的男眉吧。”当丈夫破晓时分回来,在差点撞到丈夫的情况下,匆忙藏起了小镜子和镊子。男眉和命运有关,男眉也和生活的现实有关,所以麻想要改变,和酸橙胸的厚子、做了双眼皮整形手术的富美子一样,女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男人做出改变?但是当麻友藏起镜子和镊子,便宣告对命运的改变走向了失败,或者用容颜的变化来改变自身命运的想法最终走向了失败。

还有《苹果皮》中的时子,丈夫野田是医生,对人体了如指掌的他说:“听说女人在那个时候,眼睑内侧会出现彩虹,是真的吗?”现实在这句话面前似乎变得残酷,因为时子从来没有出现过彩虹,相反她看到叶天眼睑内侧有时会出现亮光,而自己的大腿内侧出现的是一道红筋,时隐时现,时子开玩笑说:“要说像什么的话,像是入场券。”那一次在商场时子看到了栗色发亮的尼龙材质假发,她戴上去的时候感觉和自己很搭,像变成了低羞颔首的年轻少女。但是在走出商场之后不小心碰倒了每个标价三百日元的苹果,她追着将苹果捡起扔回给了店员。三百一个的苹果,当然价格不菲,但是也会被碰翻,当时子终于还是摘下假发,用刀子削去了苹果的皮,是不是看见了和苹果一样命运的自己?“赤裸的苹果在微墨色的黑暗中画出一道白色的拋物线,飞到比她想象中更远的地方消失了。之后,时子不紧不慢地嚼起苹果皮来。”

麻藏起了拔男眉的镜子和镊子,时子扔掉了苹果嚼起了苹果皮,这是向田邦子笔下的女人,他们舍弃了一些东西又抓住了一些东西,那些扔掉的东西是无用的?那些抓住的东西才是宝贵的?生活照样在别人和自己的设计中陈列出了并不食用的鱼,恶作剧的獭祭图不是自己努力去完成的,而是生活本身就这样在绘制。所以和视角无关,当宅次认为“还是只有一只好”,当睦男听到似曾相识的敲门声,当时子说从来没有出现过彩虹,一定是生活本身出了问题,那里只留着一个窥探的框格窗,只有望不到尽头的慢坡,只有被放进嘴里的苹果皮,所有的隔阂、断裂、误解和想象,就像《耳》中的那句话:“语言和岁月一起冰冻,冷水枕冰麻了的脑袋什么都想不出来了。”

楠发烧的时候,枕着冷水枕退烧,但是,“每动一下脑袋,微温的水就像拍打船舷的波浪般传到鼓膜。”他想到了中耳炎,上小学的时候因为逃课假装发烧,母亲总是对他说:“要是得了中耳炎就糟了。”楠没有得中耳炎,弟弟真二郎却得了,他后来娶了一条腿跛的女子为妻。而楠的家庭看上去比真二郎幸福,妻子和一儿一女,但是他总是回忆起隔壁那个住过极短时间的女孩,女孩的耳朵内侧突起的地方垂着一根红丝线。楠对这个女孩记忆深刻,和耳朵有关,除了红丝线,还有如蜗牛般小巧的耳朵,还有小小的茱萸果实的耳洞,楠总在想:“那里面是什么样的呢?”而生活对于他来说,尽是不如意,在妻子外出的时候,他开始了“搜家”:打开妻子的梳妆台他变会大喘粗气;儿子的房间里发现了色情杂志和仍在地上的耳机;女儿的房间里看到了打火机和烟,还被地上的耳钉刺中了脚底——当女儿进门说他过分时,楠反手一个巴掌打在了女儿脸上。儿子的耳机、女儿的耳钉,以及妻子的化妆台,成为楠窥探的存在,窥探之后是对女儿的暴力,和“耳”有关的这些现实是不是和弟弟真二郎一样,在一只耳朵听起来吃力的时候,真二郎好使另一只耳朵朝向声音的方,“自然而然地和那条狗姿势相同了。”

即使楠去了北海道看望在那里开店的真二郎,两个人面对面饮酒看雪花,在“耳”的现实中,没有交流,楠想着隔壁那个耳朵上垂着红丝线的女孩,大约也变成了现实之外的一种虚构,因为语言是冰冷的,因为岁月是冰冷的,因为生活充满了恶作剧,仿佛水獭,把杀死的鱼排列开来欣赏,那样子自己也成了陈列的鱼,也成了“獭祭图”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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