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6-29 《韩东的诗》:我想后面应该是海水

一条水蛇游了过来,昂着头
撑船人一篙打在它的七寸上
怎么可能呢
两件事都不太可能
        ——《在水上》

不太可能的一件事和另一件事,不太可能的是一种死和另一种死,不太可能的是一种动和另一种动。水蛇昂起头是否看见了船上的人,达下去竹篙的人是否看见了水上的动静?它们其实都在同时发生,却并不是走向同一个结尾,作为一种“不太可能”的叙事,船和水其实都在后面,都在并不看见的睡梦里。而在眼前的其实是那个对岸,那里的草又青又黄,那里的白云是白色的,那里的一棵树和所有的树在一起,总之在看见的岸上,一切都是美好的,“我无限向往岸上的生活”。

岸上和船上,构成的都是必然的关系,都是看见的一切和唯一, 在水上看见岸上美好的东西,在岸上却“向往这条绿水”,看和被看仿佛都是另外的风景,那么又青又黄的草是不是“不太可能”?白色的白云是不是“不太可能”?一棵树和所有的树“不太可能”?当然这也意味着“在水上”和“在岸上”构成的只是看和被看的双重想象,于是水蛇游过来,穿过一艘船又游过去,于是一篙打下去仅仅是溅起了水花,于是从午后到黄昏落日,“我在竹排上/像在房子里一样地睡着了”。

“在水上”,如果重音在“在”字上,那一定是关于存在的现在时,就如“在马里昂巴德”一样,无法成为一种想象的虚构,无法成为一种“不太可能”的叙事,它在“在”的语境下扩展为一个叙事,一种状态,以及必然性,无法逃离,也无法改写,但是当“在水上”仅仅是“在水上”,就像一棵树和所有的树一样,其实区分不了虚构和现实、现在和记忆、存在和想象的关系,也区别不了岸上和船上、午后和日落、竹排和房子的偶然和必然,因为一切都在“像”的状态下睡着了,没有美和不美,没有可能和不可能,没有我和非我。

这是338页的一首诗,这是《在水上》的命名,这是19行的一次梦境,一首诗和所有的诗在一起,就像岸上被看见的集合,它组合成的是一本叫《韩东的诗》的诗集,它汇集的是从1982年到2013年的创作时间,它收录的是330首诗歌,一个集合其实可以有打开和合拢两种动作,可以有过去和现在两种时间,可以有作者和读者两种身份,但是只要停留在“在水上”这单一的文本,听见“我”这单一的人称,看见睡着了的单一状态,它都会在“不太可能”的解构中把一本诗集都叫做一首诗。

编号:S29·2161109·1347
作者:韩东 著
出版:江苏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5年01月第一版 
定价:52.00元亚马逊19.20元
ISBN:9787539972299
页数:445页

一首诗就是“韩东的诗”,它是一个整体,单一的整体,从338页回到第一页,再回到封面,那个戴着眼镜,那个秃着头顶,那个留着花白胡须的人是不是就是韩东?这是具象的一个诗人,或者就是一个具象的人,他在注目,他在呼吸,他在看见,以及他“在水上”。如此强调一个作者,一个我,一个明确的诗人,其实就是要在一本合集里看见和韩东有关的“一棵树和所有的树”,看见白色的白云,看见又青又黄的草,以及看见不太可能的两件事,实际上,不管是1961年5月17日出生的韩东,还是主编《他们》的韩东,无论是获奖的韩东,还是写有《知青变形记》等小说的韩东,如果他只是睡着了的时候“在水上”,那么对于这一个具象的诗人,也都是陌生的,实际上,不如把一种具象的照片和名字放在背后,把韩东的名字放在背后,在单一的文本里只看见一首诗,一首“在水上”的诗,一首第338页的诗,一首关于时间和想象的诗。

水蛇游过来的时候,它的确是昂着头的,这是一种俯视的视角,在1982-1984年开始的时间起点,“韩东的诗”也的确以昂着头的状态游了过来。“活命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大海还在汹涌”,《海啊,海》的确是超越了那一条有撑船人的河,也看不见那些岸上美的东西,只有海,只有水,只有如生命一样的漠然,年轻的时候的确发生了很多很多的故事,但是都和还有关,最后也变成了无法走出的宿命,当“时间和死亡再也不是敌人”,那一种“不太可能”的状态会取代必然的生命归宿,即使海底的钟声会在确定的地方敲响,而且“除了他,不会有人听见”,但是生命之海,已经在一种必然中被解构。

海是生命最后的终点,但其实在那个发生了许多故事的年轻时代,海是一种向往,“海是有的,但十分遥远”,遥远而无法抵达,即使是不可能,也是一种必然,所以作为《山民》,最后无非在时间中提早走向生命的终点,“所以没有等他走到那里/就已死在半路上了/死在山中”,没有死在海上,死在水里,依然在无法跨越的山中,一个终点就是一种宿命。而1982-1983的宿命还有那个做了我老婆的女人,生下一个哑巴儿子又走出了那座大山,却只是我不认识的一个女人;还有那些“我们的朋友”,风尘仆仆的面容,浑浊的眼泪,最后不是一种情感的交流,只是“屋后一记响亮的耳光”。当然,那种宿命还在“有关大雁塔”的英雄覆灭里,它本来是一种情结,一个证明,一种昂起头的目标,“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为了爬上去/做一次英雄”,但是在想象之外,“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

爬上去,再下来,高度不是目的,英雄不是终点,没有在上面大喊一声,没有在那里振臂高呼,只有简简单单,下来,其实是回来,回到地面,回到现实,回到必然的生活,所以那时候的大海在山的背后,那时候的女人在爱的背后,那时候的朋友在友情背后,那时候,“你见过大海/你也想象过大海/你不情愿/让海水给淹死/就是这样/人人都这样(你见过大海》)”。人人都这样,所以那时的我就是我们,那时候的英雄就是凡人,那时候的生命就是活着,那时候的大海也只是一片水。

而其实,在“有关大雁塔”的英雄主义解构中,我们还是有可能昂起过头的,有可能真的在爬上去的时候不想下来,有可能一辈子的山民可能想做一个诗人,“艺术家有一双工匠般的大手/用来抚摸他制作的一切(《艺术家的大手》)”,或者遥想那个逝去的诗人:“一把木剑高悬/手指悠闲/布衫整洁/阳光也照不见尘埃(《逝去的诗人》)”,即使“热爱石头和天空的画家/只画石头和天空(《只有石头和天空》)”也有自己的理想,也有自己的英雄情结,“在巨石上/我想后面应该是海水/还有更多的什么”。但是那只不过是不确定的“什么”,甚至是虚无的“什么”,最后昂起头的蛇在水里被不太可能的竹篙打到了七寸,于是艺术家只能“用他的大手把自己盖好”,于是诗人的世界里“风倒挂其上/也已多年”,于是石头只是石头,天空只是天空,于是我们爬上去,于是我们下来。

下来是一片大地,甚至只是一双脚的位置,在日常生活中行走、停留,继续行走,继续停留,“走了两条路/两只拖鞋/一只落满灰尘/一只满是灰尘——(《拖鞋》)”,没有沧桑的感觉,只有被覆盖的现实,于是这个位置只有“从不吵嘴/任凭那灯泡儿轻轻摇晃”的“下棋的男人”,只有“抚摸过的肉体/从毯子下面消失”的“远行的人”,只有“街头上的孩子应该回到街头去”,只有清脆、激越,却“被握在手中”的杯子,只有“向我的鞋子敬礼”的人们,只有“铁锹在土上拍打”体会快感的叔叔,未来的建筑师在玩着游戏,郊区的一所大学只用来计算走向学校大门的时间,想听听母亲声音的只是一个善良的小偷。

这是一种对崇高、对艺术、对英雄、对生命的消解,当返回地面的时候,大雁塔只是“有关”的一个意象,石头的后面没有水,人人都只是一个人,而在对于正在成长中的时间,也都没有了敬畏,《二月一日》“街道空了,我仅是一个骑单车的人”,整个三月,“工地日夜不停/让我们向往四月的大厦/而书中已预言了它十六种方式的倒塌(三月的书)”,从三月到四月,“我记得你多次离开”,当五月来临的时候,“我们应邀扮演劳动中合作并沉默的男女(《丰收的比喻》)”,六月的时候,“我听见过多的雨水/冲刷白色的石头的广场”,甚至到了冬天应该是下雪的十二月,“雨以雪的方式降落(雨衣 烟盒 自行车)”。空空的街道,预言的倒塌,离开的你,沉默的男女,被冲刷的广场,以及代替了雪的雨,仿佛都在错失的时间里,“如果你在街上走/我也在街上走/白天黑夜上午下午把我们错开/这一个小时不是前一个小时/后一小时你已到家坐下/我仍在街上走/一次红灯下一次是绿灯/我走着并被街景迷惑(《在街上寻找偶尔碰面的机会》)”。

偶然碰面,甚至也只是一种残存的想象,因为我们在街上,只不过是“绕着一个地方转圈”,起点走到终点,终点回到起点,从日常到日常,到存在到存在,从活着到活着,“他的全部想法就是经过”。而这种偶然的必然性,这种时间的错失,这种轮回的宿命,最后慢慢变成了一种否定,《二十年前剪枝季节的一个下午》已不在记忆里,甚至也不再想象中,“我想否认那孩子是我/我想否认那孩子的耻辱/是我的耻辱”,因为那人已经从天上消失了,我们只是站着,既不会爬上去,也无需走下来,既不能当一回英雄,也不会留下沾满灰尘的鞋——有关大雁塔,甚至连“大雁塔”这样的命名也取消了。

取消而否定,这是消解的另一种可能,灯下没有了一只小虫,空白的纸上没有一个字,《在湖边写作》时“云的影像已转到眼球背后”,《熟睡的少女》世界里,“画家曾坐在她的对面,拿着笔/后来椅子上换上了我们”,在《十月》的故事里,“你在凋零时凋零/你在盛开时无言”,甚至老师不再承认“你是我的学生”,甚至学生在整个中学时代杜认为“你从来没有教过我们”。于是生命变成了一顿美食:“打鸟的乐趣中也不包含冒险/枪声过后是冬日黄昏的哀伤/雪花飘落最细小的羽毛/像鸟儿入林,他也要赶很远的路/回到自己的家,回到/麻雀汤的晚餐和乌鸦肉的夜晚(《打鸟的人》)”;于是死亡失去了仪式,“荒草中不起眼的坟冢像生前小小的害羞的乳房/和巨乳肉袋一起献给上面永恒的天空/她骨灰的煤饼燃烧新鬼的美色,三年了——/因乳腺癌割去的双乳弥补于一座荒坟!(《追悼》)”;于是那有名字的“任辉”变成了剪纸的任辉、吃饭的任辉、睡觉的任辉、富有的任辉、今天的任辉、伤感的任辉和慷慨的任辉,“将四十个任辉集中在一起工作/四十幅杰作出自他的一天(《四十个任辉》)”。

消费的生命、肉体的死亡,命名的泛化,一切都指向了符号,所以男人和女人,最后都在否定中变成了甲和乙,他们“从床的两边下床“,他们“系鞋带”,他们看见了移动五厘米的树枝和头,他们闭上了两只眼睛,即使甲曾经在四岁时学会了系鞋带,五岁受到了表扬,六岁已经很熟练,七岁感到厌烦;即使感到厌烦之后是七岁以后的某一天,三十岁的某一天,其实岁的某一天,但是在系好鞋带的时候,却忘了另一个乙,“只是把乙忽略得太久了。这是我们/(首先是我们)与甲一起犯下的错误”——错误的世界里,乙记系了鞋带,乙从另一边下床,乙面对一只碗柜,乙看见了家没有看见的餐具。但是看见和没看见,忽略和没忽略,在甲和乙的符号世界里,还有什么意义?七岁以后,三十岁的某一天,七十岁的某一天,其实只是甲的某一天,而对于乙来说,在这看见的一天,在这系鞋带的一天,在这错失的一天,在这否定的一天,“当乙系好鞋带起立,流下了本属于甲的精液”。

“本属于”在甲乙的世界里,其实还是有一种归属感,只是在冷漠、隔阂中他们成了彼此,成了甲乙,成了符号,下床的动作和从大雁塔下来有着某种回归地面的相似感觉,但是在“大雁塔”的故事里,还有过曾经的英雄主义,但是在甲乙的世界里,只有一种叫做精液的欲望物,它只是流下来,然后一定是擦去,洗干净了手,走在空空的街上。所以在这个原本属于爱,甚至是性的叙事中,从错失到否定,最后变成符号化的虚无,三十遍的抚摸之后,情欲产生又平息,“这赤裸的爱,它的热烈无人理解/衣服像影子一样隔在我们中间/在宽大的床上渐渐起皱/又被我温热的手最后熨平(《抚摸》)”于是女人的“服饰比身体更令人羞愧”,于是女人“的青春在搬动桌椅中度过一年”,于是女人美丽、神秘的微笑“映在我的脸上,成为我的微笑”。还会有爱吗?爱是单方面的爱,爱是“借着别人爱你”,爱是“爱另一些躯壳”,爱是美好,仅仅是关于天气的美好,无关你我,无关男女,甚至无关甲乙:“多么美好的一天/你给我打来了电话/号码正确无误/天气晴朗,通讯正常(《美好的一天》)”

所以,当个体、特殊和唯一,甚至可能的东西变成了虚无,那么在生命、时间、爱的宏大叙事中,一切都只是一种分不清彼此的集合:“他没有说两种可能:开始或结束/两种性别:男人和女人/根本没有提及量词:一个,或者一双/哦,这前途莫测但命中注定的旅程!(《飞着去,游着回来……》)”没有开始和结束,没有男人和女人,没有量词,没有可能,甚至已经没有了肯定和否定,一切都在游走,一切都变成了响亮却稍纵即逝的喷嚏:“啊嚏啊嚏啊嚏”,都变成了从国光苹果到橘子皮再到肉的皮肤,变成了从砧板到杯子的“一声巨响”,变成了不再相信的“下雪了”,变成“进屋,并踏上这截木制楼梯”的友谊宾馆,而日常也都变成了诗,“附近的菜市场里有人在巨大的汽油桶里杀鸡/后面的大楼上一个诗人苦思冥想要写一首人类之诗/下面的棚户区里两个女人为争夺一个酒鬼的爱而不惜大打出手(《人类之诗》)”

一首诗不再是一首诗,一首诗是关于人类的诗,所以人类从来不是崇高的集合,从来不是诗意的群体,从来不是深刻的类群,与时代、大海、土地一样,消失了形而上的意义,而330首诗集合而成的韩东呢?他成为他,最后一次露脸的时候,显然完全摘去了封面上的眼镜,分明剃去了花白的胡子,“我仍然是韩东,人称老韩/老韩身体健康,每周爬山/既不极目远眺,也不野合/就这么从半山腰下来了(《这些年》)”这些年是时间和生命有关的这些年,但是“只是爱,不再恋爱/只是睡,不再和女人睡/只是写,不再诗歌/我经常骂人,但不翻脸/经常在南京,偶尔也去/外地走走/我仍然活着,但不想长寿”,错失和否定,韩东不站在高处眺望,也不坦露肉体野合,他开始重新做人,他开始爬上去“从半山腰下来”,但不是大雁塔,也不是仅有的一次,是“每周”的动作,是再分不清时间的集合,再分不清你我的老韩,再不写诗歌的诗人。

“夜里我们去抓鱼,/为抓鱼我们走夜路,/走夜路是想大家在一起。(《抓鱼》)”鱼在水里,它不是目的,目的是另一片水,另一些鱼,另一个我们,只需要转过去,就看不见大海了,就看不见时间了,就看不见自己了,目的就在过程中,生命就在口水里,诗歌只在“不太可能”的必然里,岸在岸上,水在水里,但是,怎么可能呢?就像把第338页的一首诗翻开又合拢,就像把《韩东的诗》合拢又打开,重新写诗和重新做人,两件事都不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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