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29《二十四诗品·续诗品》:寥寥千年,此妙谁探!
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
——《二十四诗品·雄浑》
外和内、用和体构成了一种动态而辩证的关系:“大用”是看似无所适从的浑浩辽阔的表象,“外腓”是外在的强有力呈现,它们之所以变成一种审美的呈现,就在于“真体内充”所起到的作用,是由本体丰厚的意蕴充实着的;再通过“返虚入浑”的过程形成“积健为雄”的风格,这就是“雄浑”形成过程,它是“具备万物,横绝太空”的气势,是“荒荒油云,寥寥长风”的境界,是“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超然,是“持之非强,来之无穷”的无限。
“雄浑”以发生学的方式阐述了浩阔浑茫的空间和雄浑内质之间的关系,既能“得其环中”,又能“超以象外”。“雄浑”之所以位列《二十四诗品》之首,就在于这一诗品具有至尊地位,尤其在中国传统诗学中属于至高至上的诗歌风格。和“雄浑”相似的诗品还有劲健、豪放、旷达等:“劲健”的诗品曰:“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什么是“劲健”?是“行神如空”的精神,是“行气如虹”的气概,是“巫峡千寻,走云连风”的气势,三个意象结合在一起喻示了“劲健”是一种心神飞扬、气势磅礴和巨力发散综合而成的那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壮伟境界,所以,“劲健”可以视为对“雄浑”的某种充实,“雄浑”侧重于追求境界的开阔与混成,当“雄浑”“返虚入浑”之后就是“积健为雄”的开始,最后达到“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的目的。
同样,“豪放”的诗品是:“观化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气,处得易狂。天风浪浪,海风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第一句“观化匪禁,吞吐大荒”就确立了豪放的总体风格,从观察万物变化中得出自然运化的规律,然后遵从规律去除外物的拘禁、心灵的羁绊,使得精神彻底解放,从而让心灵遨游于广远之境,在“吞吐大荒”中获得自由,也正是在这种自由之中“得道”“得气”,焕发出昂然向上的狂放之气。“旷达”的诗品是这样阐释的:“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复茆檐,疏雨相过。倒酒即尽,杖黎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在这里旷达更多指向人生的态度,旷达是不去关注自己的年龄,旷达是寄情与山水之间,过一种放浪山水、杯酒人生的生活,在和旧友故交中高谈阔论——“倒酒即尽,杖黎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更是一种超然的心态,在杖策浪游、赋诗作歌不纠缠于生命之忧患。
从雄浑以“横绝太空”的方式“超以象外”,再到劲健“期之以实,御之以终”中寻找心灵的归宿,再到“真力弥满,万象在旁”的豪放和“倒酒即尽,杖黎行歌”的旷达,《二十四诗品》由此构筑了刚健、磅礴、超然的诗风和美学风格,很明显它们所针对的就是针对晚唐诗坛虚有其表、装腔作势的诗风而言的,一扫那种颓唐之气,就是为了形成境界宏阔、气势磅礴的境界,在超越表象的原生态化中达到生命的至高体悟。而从这些诗品中也能更好把握《二十四诗品》对诗歌意境的阐述,《二十四诗品》分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二十四品,每一品各用十二个四字句的韵语表达风格,这些韵语大都是通过意象和意象的组合进行对诗品的注解,“雾余水畔,红杏在林”呈现的是“绮丽”,“巫峡千寻,走云连风”比拟的是“劲健”,“晴雪满汀,隔溪渔舟”展示的是“清奇”,“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象征的是“悲慨”,同时,“荒荒油云,寥寥长风”“采采流水,莲蓬远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等等,也都是以情景交融的玄妙诗境,意示着天长、地茂、人和的美的境界。
可以说,《二十四诗品》的诗品更多体现着一种风格说、境界说,而这种诗学体系和作者的经历、艺术观有着密切的关系。虽然对于《二十四诗品》的作者存在争论,但大体上还是认同作者是司空图,司空图咸通十年为进士,于傳宗时知制诰,为中书舍人,后来被解职,避居中条山王官谷,建休休亭,栖遁山林二十余载。司空图有“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之句,晚年自号知非子、耐辱居士,后来不全思篡位,召司空图为礼部尚书,司空图断然拒绝,最后绝食而死,年七十二岁。所以,司空图被人认为是“遇则以身行道,穷则见志于言”的榜样,治世则出、乱世则隐、国亡身殉,被称为“晚唐完人”,他曾仿照“昭明妙选”,以“振起斯文”为目的,编选《擢英集》以反映晚唐的审美趣味和流行风尚。可以说,司空图晚年避世栖遁,在体悟道境、了悟诗意、感悟诗美中一意于诗,与《二十四诗品》所透露的抒情主体的闲逸净静之气及对天人合一的诗意宇宙的向往追慕之情恰相兼融,而本人诗作之常用意象和意境,也与《二十四诗品》的诗美追求颇为吻合。
编号:S12·2241021·2192 |
除了以第一品“雄浑”为特征的风格之外,《二十四诗品》中还有另一系追求自然之意境。“冲淡”中说:“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日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诗人甘于寂寞,以“素处以默”中追求“妙机”,以达到“淡逸如鹤,思与俱飞”的高远状态,喻示人与自然默契后获得的现世人生美感;“高古”诗品曰:“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纵。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元宗。”“月出东斗,好风相从”是高,“黄唐在独,落落元宗”是古,空间之“高”和时间之“古”相结合,达到的就是超凡脱俗的状态;“典雅”中曰:“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澹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虽然看起来遵循准则、守信常态,但是在心灵的自然流露中,在生存的自由表现中,达到的也是超脱社会制约、倾心与自然交流的情趣,合于秩序就呈现为一种浪漫主义追求。
“冲淡”“高古”“典雅”所呈现的都是遵从内心、达到心灵自由的目的,而这就是司空图所阐述的自然——“自然”也是诗品之一,“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与道俱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悟,悠悠天钧。”在这里就有一个核心概念,那就是“道”,道不是玄之又玄的东西,《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道就是“自然”,就是“自然而然”,只有在自然而然的状态中,才会得到“俯拾即是”的材料,才能“著手成春”进行创作,才能在本真中听到“悠悠天钧”的回响。关于“自然”的风格,钟嵘和刘勰都提出过,但是他们的“自然英旨”“自然妙会”所针对的是六朝矫揉造作的形式主义诗风,但是在《二十四诗品》中,“自然”从方法论上升到一种境界说,也就是说自然已经成为了一种美学思想,甚至构建了自然的美学体系:自然是顺应自然本能的自然,是体察自然规律的自然,更是把握自然机遇的自然,自然就是“道法自然”的自然。
诗品“疏野”可以视为顺应自然本能的风格体现,“惟性所宅,直取弗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筑室松下,脱帽看诗。但知旦暮,不辨何时。倘然适意,岂必有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这里的核心内涵就是“控物自富”,只有在“直取弗羁”“与率为期”中才能达到一种控物的自由,也只有在“但知旦暮,不辨何时”中远离尘俗达到自觉,最后在“若其天放,如是得之”中展示疏野之真义;“超诣”诗品中说:“匪神之灵,匪机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少有道契,终与俗违。乱山乔木,碧苔芳晖。诵之思之,其声愈稀。”所言及的便是自在,像白云御风一样,达到“道契”的目的,“诵之思之,其声愈稀”,这就是以象外象、景外景所达到的韵外之美;“飘逸”则说:“落落欲往,矫矫不群,缑山之鹤,华顶之云。高人惠中,令色氤氲。御风蓬叶,泛彼无根。如不可执,如将有闻。识者期之,欲得愈分。”在这里就提出了“如不可执,如将有闻”的追求,它和“超诣”形成了一种内在关系,“超诣”中的“诵之思之,其声愈稀”就像“飘逸”中的“识者期之,欲得愈分”,“超诣”要对世俗作超越,“飘逸”要求自主的逸乐,最后是“远引若至,临之已非”“御风蓬叶,泛彼无垠”的境界。
从表象描写为起点,以意象营造为过程,以心灵自然为目标,以超然之道为终结,这就是《二十四诗品》所构建的风格说和境界说,“绝伫灵素,少回清真。如觅水影,如写阳春。风云变态,花草精神;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离形得似,庶几斯人。”在“形容”这一诗品中,司空图阐述了“形”和“容”之间的关系,形是形态,是表象,甚至是具体的人,容是容纳、容藏,它所容纳和荣藏的就是神里,“形”之无“神”,躯壳而已,“神”而无“形”,抽象理念的黯然无光存在而已。但是,当容纳和荣藏的情思被复活之后,变成“风云变态”,变成“花草精神”,变成“海之波澜,山之嶙峋”,由此“形”和“容”合二为一,“俱似大道,妙契同尘。”所以在这里情思之生发,重要的是“容”,“容”是对“形”的复活,是对“形”的神化,而《二十四诗品》中各种风格和意境的形成,就在于如何发挥“容”的作用。
这个问题在袁枚的《续诗品》中就变成了更为直接的“性灵”。作为性灵派的主将,袁枚对当时祧唐祢宋、门户之争的诗坛风气进行了批评,他斥责格调派及肌理说之矫饰寡情,又认为神韵“不过诗中一格耳”,批评王士禛之神韵说因偏尚朦胧、“不主性情”而缺乏活跃生机,袁枚对于诗歌的性灵观点,体现在《续诗品》中,可以看出,当袁枚也以每一品十二个四字句的韵语表达,就是一种传承,他在序中也说,“余爱司空表圣《诗品》”,所以依照《二十四诗品》的体例,袁枚也提出了崇意、精思、博习、相题、选材、用笔、理气、布格、择韵、尚识、振采、结响、取径、知难、葆真、安雅、空行、固存、辨微、澄滓、斋心、矜严、藏拙、神悟、即景、勇改、著我、戒偏、割忍、求友、拔萃、灭迹等三十二则诗品。但是,他认为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只标妙境,未写苦心”,梁章钜在《退庵随笔·学诗二》中对这个观点进行了具体阐述:“司空表圣《诗品》,但以隽词标举兴象,而于诗家之利病,实无所发明;于作诗者之心思,亦无所触发。”所以袁枚作《续诗品》“乃真学诗之准绳”。
《二十四诗品》“只标妙境”体现的就是它的境界说,而《续诗品》还要写“苦心”,这苦心就是“作者之心思”,无疑指向的就是袁枚的“性灵说”。一方面,袁枚根据《二十四诗品》完成的《续诗品》,其实很多观点在他的《随园诗话》中,《续诗品》只是根据《二十四诗品》将这些观点进行再创作,比如“相题”谈博采众长中自立门户的问题,“古人诗易,门户独开。今人诗难,群题纷来。专习一家,硁硁小哉!宜善相之,多师为佳。地殊景光,人各身分。天女量衣,不差尺寸。”这一观点在《随园诗话》中就有阐述,“古人各成—-家,业已传名而去。后人不得不兼综条贯,相题行事。”“取径”条曰:“揉直使曲,叠单使复。山爱武夷,为游不足。扰扰闤阓,纷纷人行。一览而竞,倦心齐生。幽径蚕丛,是谁开创?千秋过者,犹祀其像。”《随园诗话》卷四就说:“凡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这是对“取径”品最直截了当的言说;“葆真”条曰:“貌有不足,敷粉施朱。才有不足,征典求书。古人文章,俱非得已。伪笑佯哀,吾其优矣。画美无宠,绘兰无香。揆厥所由,君形者亡。”《随园诗话补遗》中有过类似的言说:“余以为诗文之作意用笔,如美人之发肤巧笑,先天也;诗文之征文用典,如美人之衣裳首饰,后天也。至于腔调涂泽,则又是美人之裹足穿耳,其功更后矣。”的确,作诗须保性贵真。”“知难”条说:“赵括小儿,兵乃易用;充国晚年,愈加迟重。问所由然,知与不知。知味难食,知脉难医。如此千秋,万手齐抗。谈何容易,着墨纸上。”在《随园诗话》中有过补充,“夫用兵,危事也;而赵括易言之,此其所以败也。夫诗,难事也;而豁达李老易言之,此其所以陋也。”
观点并无特别的创新,袁枚一言二用的目的就是更多阐述他的性灵说,《二十四诗品》的第一品为“雄浑”,“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构建了内外、体用的关系,而《续诗品》的第一品则是“崇意”:“虞舜教夔,曰‘诗言志’。胡今之人,多辞寡意!意似主人,辞如奴婢。主弱奴强,呼之不至。穿贯无绳,散钱委地。开千枝花,一本所系。”袁枚一上来就从“诗言志”开始,而在他那里,志就变成了意,意是什么?意是情,“情生则意出。”所以“崇意”即崇性灵,袁枚《续诗品》以“崇意”开篇,是在表明他写作的目的就是宣扬性灵说。第二品是“精思”,“疾行善步,两不能全。暴长之物,其亡忽焉。文不加点,兴到语耳。孔明天才,思十反矣。惟思之精,屈曲超迈。人居屋中,我来天外。”写诗要静思远虑,只有这样才能“人居屋中,我来天外”,但是很明显他所强调的思就是一种灵的觉醒;“斋心”上说:“诗如鼓琴,声声见心。心为人籁,诚中形外。我心清妥,语无烟火。我心缠绵,读者泫然。禅偈非佛,理障非儒。心之孔嘉,其言蔼如。”写诗、鼓琴,都是一种心性的流露,所以“斋心”就是一种修养之论,最后达到“心之孔嘉”性灵意义;“神悟”中说:“鸟啼花落,皆与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飘风。惟我诗人,众妙扶智。但见性情,不著文字。宣尼偶过,童歌沧浪。闻之欣然,示我周行。”人要体悟鸟鸣、花开,就需要人性的敏感,就需要有一种神悟,神悟的辩证法就是将天籁和人籁结合起来。
从崇意到精思,从斋心到神悟,意、思、心、神,其实都指向了一个东西,那就是性灵,在这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存在,那就是每一品几乎都说到了“我”,精思之后是“我来天外”,斋心达到的是“我心清妥”和“我心缠绵”,神悟更是阐述了“惟我诗人”的过程,这个“我”是什么,是诗人,更是主体,是性灵的主体,《续诗品》中就有一品直接以我为名,“著我”,“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著我?宇字古有,言言古无。吐故吸新,其庶几乎!孟学孔子,孔学周公。三人文章,颇不相同。”古人、古文、古言形成了“我”的对立面,如何著我?《随园诗话》中说:“作诗,不可以无我,无我,则剿袭敷衍之弊大。韩昌黎所以‘惟古于词必己出’也。”也就是说,我之存在的意义是张扬自我,是吐故纳新,虽然这里强调的是继承和发展、传统与创新的关系,但是“我”之主体性的凸显,就是为性灵寻找“著我”的根据。
与“著我”之“著”相对的是“灭迹”之“灭”,但是,两者又殊途同归,我之确立最后是我之消失,一切都是为了性灵之终极,“织锦有迹,岂曰蕙娘?修月无痕,乃号吴刚。自傅改诗,不留一字。今读其诗,平平无异。意深词浅,思苦言甘。寥寥千年,此妙谁探!”这一诗品在《随园诗话》中也有关于诗歌艺术境界的标准阐述,“朱竹君学士曰:‘诗以道性情。性情有厚薄,诗境有浅深。性情厚者,词浅而意深;性情薄者,词深而意浅。’”这就是袁枚追求“灭迹”的源头,灭迹当然是去除过多雕琢的痕迹,“平平无异”也能达到余音绕梁的感觉,但是这里的重点在于“意深词浅,思苦言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效果,那就是性灵带来的效果,性灵扫除了用语的晦涩,意念的窒息,用意的堵塞,最后“思苦言甘”——也许就像《二十四诗品》一样,最后“思苦言甘”的目的还是一种境界,三十二品是关于诗的方法论,性灵则是保证和目标,最后无出其右,境界道法自然,精深出以平易,“寥寥千年,此妙谁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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