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15《绘画中的真理》:就只是笔划本身
绘画中的真理,签名塞尚。这是塞尚的话。它回响在一本书的标题中,听上去像一笔欠债。
——《嵌框》
一本书,从封面开始,到第492页结束,打开、阅读、合拢,是不是一种完成,一种将之归于封闭的完成?但什么是阅读?什么是完成?什么是对于一本书阅读的完成?完成是静态的存在,但是封面之静态的呈现却又总是打开另一个切口:作者是雅克·德里达,是写作了这本书的作者?谁是雅克·德里达?译者是魏柯玲,她和作者构建了一种关系,但又是什么关系,是词与词的对应和传达基础上的翻译?这翻译难道不也是作者和译者对应和传达?翻译完成了吗,法语的词语还在,中文的词语也在,括号,方括号,注解,是留下歧义还是消除误解?是完成还是未完成?
一本书,作为“拜德雅”系列人文丛书,是复数中的一本,这一本是独一无二的?一本书,是平装、标价88元、出版于2004年10月的书,这是一本书被注解而成为唯一的属性?停留在未打开的封面之上,雅克·德里达或者魏柯玲,印刷的字体,这是统一的“签名”还是仅仅是复制?封面“引用”的是阿米达的《瓦尔特·本雅明的肖像》,是“本雅明的肖像”还是阿米达的绘画?阿米达手写的“本雅明”的签名,是本雅明的名字还是阿米达的笔迹?签名是命名还是一种“一个消失者的标题”?这一幅画上的签名和雅克·德里达、魏柯玲的印刷的名字构成了怎样的关系?或者,在被阅读之前就被呈现出来的封面诸元素,是嵌框?是边饰?在作品之中还是在作品之外?是作品的周边还是被限定的界限?是一种对象还是笔划本身?
阅读之中的问题,阅读之前的问题,阅读之后的问题,再一次阅读的问题,阅读本身就是一个不断产生问题的过程,这些问题是不是成为了不断加赋在文本之上的嵌框?甚至是在雅克·德里达之上?魏柯玲之上?一本封闭而静态的书之上?问题从一本书开始,又抛向了一本书,就像德里达所问:“你并非全然不解,但他到底想说什么?”这所问即是所答。而一本书的繁复,一本书的疑问,从来就是给出了一个进入的唯一切口:塞尚1905年致友人的一封信中说:“我欠您绘画中的真理,我会对您说的。”“借题发挥”的德里达将这本书取名“La Vérité en peinture”,译者魏柯玲解读了这个书名:“真理”来自于拉丁语,义为“真实的”,词源是“去除遗忘、去除遮蔽”,按照德里达在《撒播》中的说法,“真理以现时的在场为规范、秩序和法则,即或是作为物的无蔽,或是作为物与再现的一致。”但是,“La Vérité en peinture”是什么意思?魏柯玲说这个短语最不确定的是“en”,en在法语中表示抽象的存在,还可以表示当前或变化生成的状态,所以这个短语翻译成“绘画中的真理”——中文书名所示。但是,它是一种多义的存在,“在绘画中的真理”“出于绘画形态的真理”“作为绘画的真理”——既是绘画的真理,也是真理的绘画。
但是这是翻译所穷尽的意义?一个短语难道就是为了达到意义本身?德里达命名了这个短语,但又阐释了这个短语:其一是指“物自身”,即真之真理和真理之真;第二涉及适当的再现,是再现的表现,是表现的表现,是再现的再现,是表现的再现,“我数对了吗?至少有四种可能。”第三涉及再现或表现在本源意义上的图画性,也就是在绘画中实现的真理;第四便涉及绘画范畴的真理,也就是绘画的主题是有关真理的图画性表现或再现,是在绘画领域中成就绘画主题而言的真理。四个“绘画中的真理”,是德里达的翻译,是一种“自行翻译”,但是当这句话从塞尚回给朋友的信里说出来,它又无法只在德里达自行命名和自行翻译中得到答案:塞尚做出了承诺,承诺是一种说出,那么这是他在说,承诺要说,保证要说,他是通过话语“说出绘画中的真理”,这无疑是一种话语行动,真理就体现了话语承诺的真实和真诚,这真诚和真实的说会不会成为一种做?当塞尚做出承诺,这承诺就是塞尚说出,话语的真成了塞尚的“签名”,“它回想在一本书的标题中”;塞尚对朋友说“我欠您”,那么听上去就像一笔欠债,是塞尚的自我欠亏?是不是意味着偿还?甚至还需要偿还利息?而“我会对您说”是一种“应如此”?或者说可以是一种“宽免”?但是,塞尚的这句话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是在绘画中做出承诺,是在绘画中偿还,是在绘画中“应如此”,偿还是一种还原?复原?归还?那么,“言语行为理论在绘画中是否有对应?它在绘画中能被理解吗?”
话语行为的真理,塞尚签名的真理,欠债的真理,绘画偿还的真理,德里达将这所有的一切标注为“La Vérité en peinture”——在自行翻译和中文翻译中,“绘画中的真理”本身就包含着多义性甚至歧义性,按照德里达的说法,“因而可以是塞尚的一道笔划。”而对于这一道笔划,德里达围绕着绘画,展开了四次书写:“边饰”展开的是关于艺术和艺术再现的哲学探讨;从“+R”进入一种环自身,通过先于词语的契约将语音特征和图画性联连接起来;“图框”审视的是作为签名的笔划,它是专名,是笔势,是习语;“复原”则拷问与绘画中的真理相关的复原的欲望。边饰、+R、画框和复原,其实就是围绕着“绘画中的真理”展开的书写,而这样的书写不正是和塞尚的笔划一样,“这是我本想赋予此书的宏大题目,其轨迹及其对象,它们的共同笔划,非其他,非一,亦非不可分割,就只是笔划本身。”笔划本身就是不是共同的,不为一的——或者是与其自身的一,或者是无其自身的一,笔划就是一种在可分裂性中形成的文本、划出的痕迹和保留的差异,也就是说,“就只是笔划本身”的问题不再是什么是笔划?笔划变成什么?笔划和什么相关联?而是让笔划自我勾划,笔划在其撤回中自行收缩,笔划不显现自身,“以一道划痕自行敞开,却无所启始。”
而要让笔划以划痕的方式自行敞开又无所启始,那么必须让它在一个场所里,那就是嵌框,“如果我将之用于画,就总会有一个游戏于其他,从系列中提取又包围系列的,多一轮的包围。”是物件,是石膏,是草图,是摹本,甚或就是框,就是界,就是围绕而展开书写的空间,“笔划便在此处,在它发生之处分裂。”在此处,那些被分成若干小节又留下空白的排版是不是笔划?页面上没有句号形成完整句法的破裂处是不是笔划?不用大小写的起始,句子仿佛被中间截断和接续是不是笔划?参差不齐的缩进、垂直不交接的短线、框住的空白是不是笔划?笔划是行文中的标识也是抹去,是划下也是涂改,是界定也是规制,是切开也是开辟,是未知也是可能,是空无也是潜在……于是,那满是斜体字的“嵌框”一节最后,德里达说:“一个嵌框的内缘常常是斜切的。”斜切的內缘仿佛正在正产生出分裂,但是內缘却固守着作为一个环的规定,于是裂缝与脱节、闭合与缺失、圆满与溢出,构成了笔划的笔划,“看似相交却不相接的残缺的框,却打入内部,离间着哲学话语的封闭圆环,令其塌陷于自身的深渊。”
编号:B83·2250103·2222 |
这封闭的圆环正塌陷于自身的深渊,这便是图示性的分离,图示占据了装饰的位置,形成了装饰的不稳定场所,这就是“边饰”。边饰的哲学阐述就在于环和深渊,或者是“深陷套陷之环”,是艺术之真的可能性问题。德里达认为,艺术被当成一种普遍的对象,在对象中辨识出意义和不变性,辨识的过程就是探寻艺术的意说,“哲学性将艺术封闭在自己的环里,但这也立即让它关于艺术的话语陷于一个环。”这一个环被环绕在封闭的环里,而且还自我套陷,就像黑格尔所言,“在哲学上,任何不具有必然性特征的均不该被接受,也就是说,一切都应该具有结果的价值。”这是一种循环之循环的隐喻,教化成为哲学全书的隐喻,而这就是合目的性。但是当边饰以空缺而显现的时候,它成为一种框,“如果空缺不仅是一种边框理论的空缺,还是在一个边框理论中空缺的位置。”但是德里达认为,边框之设定,是作为外在的添加,它触及,它合作,从外部开始,却在行动的内部,它不是背景,它是让人们被迫接纳和搭载的附件,这就构成了边饰的病理,“它损害真正的美”,甚至是一种暴力,“它首先将审美理论封闭于一种美的理论,美的理论封闭于一种鉴赏理论,鉴赏理论又封闭于一种判断理论。”
对于美,对于美的艺术,德里达提出了“纯粹切割之无”,这是一种关于美和艺术的笔划:“没有目的性就没有美。但如果目的决定这美的话,也不会有美。”所以美不是合目的性,也不是目的,不是缺失的目标,也不是目标的缺失,而是一种无,“是作为纯粹切割之无的边缘,无目的的合目的性之无。”他认为,这纯粹切割之无,科学无法可说,知识无话可说,却是美的本源,“从这笔划出发,只有它能被称为美。从这个视角,美永不被看见,既不在全体之中,亦不在其外:无不是可见的、可感的、可察觉的,它不存在。但它却有,这是美的。这给出——美。”对于这从笔划出发的美,德里达阐述了人之美,“带着美的理想,人也具有理想的美。”所以它和道德性相连,它和人本主义构成一体;德里达区别了美和崇高:美是执行的不确定性概念,崇高则是理性的不确定概念;美被框定而赋予了形式,崇高却不能有边饰;美有其自然对象,崇高没有——崇高区别于美的肯定性,也区别美之“纯粹切割之无”的否定性,它的否定性是一种反:对立,冲突、不和谐以及反-力量。
“边饰”是德里达为艺术和美之真理所书写的框,是为笔划产生分裂所设定的场所,而在“+R”中,德里达为了背叛阿米达而为自己加诸了一个框——为什么要以阿米达的背叛者而出现?因为德里达看见了“签名”的暴力,签名的暴力构成的也是一个框,“他将之暴露、翻转,竭力拆卸其四角,搜索其角落。在背后,让人以为可以围绕一周,从镜像的复制后面经过。”德里达没有从镜像的复制后面绕过,而是背过身来直接让阿米达的签名成为消失者的隐喻。具有全部隐喻意义的画作便是《瓦尔特·本雅明的肖像》:一个瓦尔特·本雅明的肖像?一个阿米达所命名的“瓦尔特·本雅明的肖像”?不是清晰地可以被辨认的肖像,而是迷糊的肖像,正是模糊性阿米达说“自己说明自己”,而且是从中间那条分裂线开始;不是本雅明自己的签名,是阿米达手写的“本雅明”,这是“未签名而签名”。肖像和签名构成了阿米达的嵌框,不是形式主义和图像性的书写主义,也不是“左派-的-现实主义”,它取消了历史、理论和政治,碾压了话语的层面、文化的厚度和意识形态的有效性,但是,他以某种“主体”的姿态将其搬上舞台,“恋物审美家或白日梦者,也是政治理论家、先锋战土,然而两边都不被接纳,处处被抛弃,在欧洲意识形态地图上没有位置,被斥为并非他一直想要成为的辩证主义者的马克思主义者,被指责其弥赛亚主义、神秘主义、塔木德主义的政治思想家。”而且,阿米达把本雅明文本变成文字说明,“被《肖像》所演绎、分析、阐释的附加篇什。”而且上面是“本雅明”的签名。
本雅明曾经阐述过他的肖像理论,肖像处在文化艺术和技术复制的界限上,面容的摄影再现便是仪式的余留和最后的抵制,而当面容消失,占据中心的就只有图示,阿米达的肖像和签名就是一种图示,它完成的是一个“消失者的标题”,而且是消失者缺席的标题,“消失者出现,就在纪念碑之地缺席,回归其名字所标记的空地。”德里达认为,阿米达制造了边框的暴力,在“本雅明”签名的那条分界线上上演着暴力,“他越过一条分界线,只是为了在另一条分界线上遭受打击。”德里达把阿米达的这种暴力看成是对崇拜物模拟的恋物主义,“瓦尔特·本雅明的肖像”变成了阿米达恋物化的肖像,“这可以说明我想在这里描绘的东西:阿达米的另一幅肖像,一幅自-画像。”
阿米达的绘画制造了“消失者的标题”,消失者在缺席之中,画作并不自我言说,它是为了另一幅肖像而存在,但是在热拉尔·提图斯-卡莫尔的展览中,同样有消失者,有画框制造的消失者缺席,但是《口袋大小的汀基特棺材和随后的前61幅素描》在德里达看来却是一种画框“将已有必要置入自身”的在场。棺材在那里,每一个都是唯一的,独一的,无可替代的;棺材本就是一个图框,它被打开,它被关闭,于是封闭在一中默不作声之中;棺材里面躺着死者,死者默不作声,死者不会签名,死者不会画出肖像,死者让棺材置入自身之中;当然最为关键的是,卡莫尔绘制了棺材,127棺材的素描,它们也是默不作声的,它们也是置入自身的,“对一口棺材还能欲求什么呢,除了为自身而拥有它,偷走它,置身其中,从中看到自身,在里面躺下或分娩,最好是与另一个,以另一种方式约束它,平息它本来的恐惧,以他异性对待它,磨损他异性?”
而且127个,127张素描,127个棺材,127张死亡判决,它们都是消失者——而且数字也是消失者。127,是12+7,结果是19,“数字19是在去除或销毁一幅素描之后获得的;它被夺走、拿走或取消,从系列中提取:它将需要被减到19。”12个月,是一年的12个月,而在第一幅的周年后有12幅,12具棺材又像是《格林兄弟》中国王威胁要杀死的12个兄弟;或者127可以看作是质数的127,质数只能被自身除尽,“棺材,在其类属的独一性中,即是整全的、完整的、无懈可击的,不被其他任何自身之外的相除。”棺材不自我分裂,也不自我分割;原本卡莫尔是想要绘制129幅素描,不是质数是奇数,但是没有加上这两个,还是被自身除尽的质数,却多了两个“死胎”,棺材和死胎,都是消失者,都是消失者的缺席。所以德里达认为,这些绘画是“范式之范式”,是元-初,是草图,是原型,“它在语言中找到机会,规划姿势,也看到自己规定姿势。”这就是棺材一样的画框具有的意义,“把模型放进口袋”。
从“边饰”中发现纯粹切割之无的美,到“+R”肖像和签名中的消失者,再到“画框”置入其中的范式,德里达都在寻找“绘画中的真理”的那一道笔划,但是回到塞尚的那句话,关于绘画中的真理,似乎更重要的在于欠债而偿还的真理问题:欠了谁的债?偿还给谁?这是一个言说承诺的真理变成主体的真理,或者在绘画中成为“复原”的真理:一幅画它要还原什么?表现什么?复原什么?这个关于谁的主体问题,德里达从迈耶·夏皮罗和马丁·海德格尔之间关于梵高的画作中的那双鞋展开: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说是农妇的鞋,““田间农妇穿着鞋……农妇站着或走动时都穿着鞋”,但是夏皮罗却在1968年质疑海德格尔的说法,“它们明显是艺术家本人的鞋,而不是农民的鞋”。对于这场争论,德里达对于鞋提出了一连串的疑问:“脚放在哪里?”“怎样行走?”“如果不行会发生什么?”“当它停下来——为了什么理由——行走?”“谁行走?”“跟谁?”“带着什么?”“在谁的脚上?”“谁让谁行走?”“谁让什么行走?”“什么让谁或什么行走?”
德里达游戏于marcher一词的多重含义和用法:步行、行走、可行、行走、台阶、步履、步伐、步骤、市场、交易、标志、边缘……他进入到习语世界里,“这个问题的所有这些习语辞令在我看来,就在此处,是必要的。”这些习语是不是构成了某个画框?不仅如此,他还对绘画提出了关于谁的疑问:还原鞋子,还原给谁?归于谁?——而这个问题和塞尚做出承诺而带来的真理问题一样,“从那时起它们变为一个缺席主体的匿名、轻盈、虚空的载体(但因被弃于其浑沌的惰性而更加沉重),该主体的名字回来萦绕着那敞开的形式。”德里达将之看成是一出谵妄的戏剧,一个集体的幻觉,搬上舞台的是一个比鞋更大的文本,“刚才假托鞋的话语也是一只鞋。”而真正避免这个谵妄的只有让鞋子被鞋带穿过,“在作品中的作品外,作为作品的作品外:鞋带穿过鞋自身(也是成双的)以通过不可见的一边。”当鞋带展露,这就是打开了一个切割的笔划体系,这是有用性的真理,但不是一只鞋,而是让每个人的无意识放入自身,按尺码穿上鞋;然后拿出票据,账目完成;然后在秘密的敞开中用名字指示它完成归还,最后则是“无须归还任何东西”,是归还也是回报,是重置也是免除。
从封面翻到最后一页,从最后一页翻到封面,这是出发、到来,再次出发、到来,再次出发、再次到来……一双鞋和一双脚已经分离,一个文本已经和一种签名分离,标题、封面、封底、扉页、插图、目录、注释、题记、间隔、空白、引用……是阿米达框中的自画像,是卡莫尔的置入自身的棺材,是梵·高画中之鞋,是塞尚信中之语,是德里达之斜切的內缘,就只是笔划本身,划开了封闭的逻各斯之环,“在字母、话语、绘画之间的这道笔划,也许就是穿行或潜行于绘画中的真理的一切。”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66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