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15《猜火车2》：怀念是最后的选择
小小的房间，开门进入的房间，贴满了火车图片的房间，这不是静态的存在，不是单向的空间，当音乐声响起，是运动，是速度，是由近而远的飞奔，像一列火车，启动，增速，疾驰，通向无限之远方，开往没有终点的目的地——这是一个诗意的转化，当一切从起点出发，当一切都抛向了未知，猜火车的人随着火车而远行，滚滚向前。
房间化身为火车，这是丹尼·博伊尔时间空间化的技术处理，在镜头不断随着疾行的火车向前，是不是时间本身也成为了一个伪命题？20年了，他，他，他和他，都还在，他们曾经是爱丁堡“四君子”，现在他们还是迷失，还是颓废，还是茫然，仿佛时间从来没有离开过，因为在疾驰的火车尽头，依然闪现着那一个白点，依然是一扇门开启的起点，依然是青春世界里的影子——是马克打开了门，是马克看见了墙，是马克播放了音乐，还是马克，站在火车的起点之上。在必须有端点的时间旅程中，越行越远的火车终将是最先那个起点的延伸，它无法超越，它无法替代——仿佛回到20年前，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甚至比20年前更为残酷：西蒙和女友维罗妮卡以色诱的方式敲诈，他们可以从每年从孩子父母身上赚到七万英镑的私立校长身上得到百分之十的“收入”，但是在这守株待兔的敲诈中他们失去了什么？“土豆”墨菲已经成为了无业游民，他轻易被困在“夏令时”的迟到人生中，在写完“最后的提醒”后用密封的塑料袋套在了自己的头上，在窒息中挣扎着等待死亡的降临；弗兰克在监狱里已经被关了20年，而律师根本没有提出减刑的要求，用狱友的一根尖利的针牺牲了自己的肉体，他越狱成功，当回到家第一次看见儿子，却发现早已和家人形同陌路，读大学的儿子想要的是管理的工作；马克又回到了爱丁堡，那笔巨款他已经挥霍完毕，背负着“背叛”的罪名他想翻过这一页，遇见了西蒙，遇见了墨菲，在一种叫做“友谊”的情感中大家又在一起，但是当越狱的弗兰克找到他，依然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
20年前他们狂躁，他们放纵，他们在性、毒品和摇滚乐中挥霍自己的青春，20年后，他们依然狂躁，依然放纵，依然活在性、毒品和摇滚乐中，像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但是现在他们连青春也没有了，当人到中年，他们甚至已经不再是一个自由的个体，马克在见西蒙第一面的时候说，自己结婚了，有两个孩子，詹姆士和劳拉，一男一女，但是第二次他说那只不过是自己的谎言，46岁的他已经离婚，当然也没有工作，更没有家；西蒙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他和妓女母亲生活在一起”，然后对马克说：“中产阶级的浪潮已经吞噬了我们”，和维罗妮卡在一起，也是最低级的色情诱惑和最暴力的敲诈，即使在马克回来之后，他们想要重新开始生活，也仅仅是要开一家妓院；“土豆”其实还没有戒掉毒瘾，在夏令时的“迟到生活”中，他早已经被排斥在外；而弗兰克竟然带着儿子小弗兰克去抢劫，身手完全不似从前敏捷的他差点失手，而当儿子不再和他一起，孤独包围着他，背着“作案工具”离开时，对妻子琼说的一句话是：“好好照顾他。”无法勃起的他似乎再也找不到男人的自信，服用的伟哥似乎是他不想妥协的结果。
| 导演: 丹尼·博伊尔 |
但毕竟他们走到了20年后，毕竟他们要面对生活，“离下一班火车还有两个小时。”还是在旷野之外，还是在“猜火车”，马克和西蒙坐在那里，墨菲拿着黄花给23岁死去的汤米献花，像是一个刻在他们青春岁月里的永远印记，死去的汤米，等待的火车，流逝的故事，似乎都在那一刻呈现出来，这是一种怀念，但是这怀念的背后是另一种空无，就像听了马克的劝告为了戒掉毒瘾去拳击训练的墨菲，当站在那条空无一人的街道，回忆马克和西蒙追逐而去的时候，仿佛看见了自己不曾湮灭的青春，奔跑，奔跑，像一列火车奔跑，自由而放纵地奔跑，早已经属于过去——记忆在奔跑，而墨菲却只能站在原地，奔跑和站立呈现着20年前的自己和20年后的现实，四顾茫然，还有什么是可行的方向？怀念的背后更是一种可怜的怀旧，马克和西蒙混进了精英聚会场，他们明目张胆地取走了那些“精英们”的银行卡，但是当被发现他们是陌生人，马克和西蒙灵机一动上台即兴唱起了一首歌，歌曲变成了精英们怀念那个旧时代的抒情新生，于是大家鼓掌，于是大家同唱，而溜之大吉的他们轻易破解了银行卡上的密码，那个“1690”的密码不正是代表着1690年的精英年代？在怀旧的世界里，它永远是心中不设防的秘密。
1690年已经远去，20年前的青春也已经远去，对于他们来说，被中产阶级的浪潮无情吞噬的生活还是要继续，于是，20年前的那个关于“选择”的话题再次成为经典议题。“选择生活，选择工作，选择职业，选择家庭。选择一个他妈的大电视。选择洗衣机，汽车，雷射唱机，电动开罐机。选择健康，低卡里路，低糖。选择固定利率房贷。选择起点，选择朋友，选择运动服和皮箱。选择一套他妈的三件套西装……选择DIY，在星期天早上，他妈的搞不清自己是谁。选择在沙发上看无聊透顶的节目，往口里塞垃圾食物。选择腐朽至死，只剩下由你精子造出取代你的自私小鬼。选择你的未来，你的生活。但我干嘛要这么做？我选择不要生活，我选择其他。理由？没有理由。只要有海洛因，还要什么理由？”20年前马克曾经愤世嫉俗地质问，选择还要什么理由，因为他们没有选择，因为放弃选择，因为他们毁灭选择，生活、工作、职业、家庭，洗衣机，健康，朋友，是选择，但是对于他们来说，是不选择，因为选择的终点是没有选择。20年前的选择是一个青春的伪命题，但是在20年后，马克对维罗妮卡说起了关于“选择人生”的另一种注解：
《猜火车》电影海报
选择设计师内衣，空想着能和某人再续一段已经消逝的关系；选择手包，选择高跟鞋，羊绒和丝绸，把这当做你的快乐之源；选择Facebook、Twitter、Snapchat、Instagram还有一千种别的方式和你从没见过的人大倒苦水；选择更新你的资料，告诉世界你早饭吃了什么并且希望某地某人真的关心；选择直播，从你第一次手淫到你最后一次呼吸，人们之间的联系减少到除了数据一无所有；选择震惊！你不知道的十个做过手术的名人……20年前是选择构筑的未来，20年后是选择面向他人，20年前是选择希望，20年后是选择社交——对于他们来说，20年前的选择是选择而不选择，而20年后是不选择而选择。完全颠倒的选择题，就是从现在的起点开始的选择，是选择你的未来，是选择你的人生。
甚至这种选择背后还是更积极的态度。20年前，一万六千英镑的巨款被马克卷走，这是一种背叛，墨菲说，“我们曾经是友谊，后来是背叛。”但是当马克再次回到爱丁堡，他们之间的故事是清算背叛还是继续友谊？有友谊，也有背叛，友谊和背叛混杂在一起，这是背叛中的友谊，这是友谊中的背叛：西蒙在桌球房里看到了从阿姆斯特丹返回爱丁堡的马克，当然要清算当初他的背叛，一阵厮打之后似乎背叛的怨恨已经消失了，当维罗妮卡问西蒙的时候，西蒙却告诉她：“我要引诱马克重新当我的朋友，然后伤害他。”引诱成为朋友再伤害，这是背叛中的友谊，也是友谊中的背叛，但是之后的他们似乎也并不提这两个词，也不沿着所谓的引诱和伤害之路，马克和维罗妮卡好上了床，还对她讲述着“选择人生”的重大议题，而在弗兰克追杀马克甚至差点要将他吊死的时候，是西蒙和墨菲赶来，打晕了弗兰克，最后关在后备箱里的弗兰克又锒铛入狱。
墨菲和马克之间似乎没有过背叛，20年来，墨菲靠着马克留给他的四千英镑活着，他们呈现着关于友谊最美好的一面，但是20年后墨菲挥霍一空，渴望自杀的他被赶来的马克救下，马克让他戒毒，“既然你总要上瘾，那就对点其他的东西上瘾吧。”带他跑步，推荐他练拳击，这一切都不合墨菲的口味，最后他竟然发现自己具有创作的天赋，于是关于曾经的青春时光，关于曾经的“猜火车”，都变成了文字，甚至最后和编辑谈好了出版计划，墨菲走向了自我的新生，这是他实践着马克“选择人生”的重要一步。在友谊和背叛中，弗兰克似乎一直没有解开心中的这个节，“我只有拳头”的他追杀着马克，并且要置马克于死地，似乎他永远活在20年前，而这种不和生活妥协的选择难道不也是可以怀旧的情绪？当他一拳打中马克，下身竟然有了反映，男性荷尔蒙释放出来，药物无法激发，只有暴力可以让男人变成男人。但是再次锒铛入狱也许代表着弗兰克式敢爱敢恨人生的终结，这才是真正属于“猜火车”的一个时代的落幕。
从1996年的《猜火车》到2017年的《猜火车2》，丹尼·博伊尔用影像延续着一种情怀，在一切都发生变化的时代里，在一切都要选择的命题中，在无意义中寻找意义的叙事中，在青春被中产阶级的浪潮吞噬的现实里，只有那列内心永不停歇的火车，还在急速前行，没有阻力，没有停顿，当然，更没有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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