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6-23《你就这样失去了她》:爱的半衰期是永远
这个装模作样的贱笑,你到死也不会忘。你说,宝贝儿,这是我写的小说啊。
——《艾尔玛》
一本日记,记着和漂亮大一女生上床的记录,终于被艾尔玛发现了,于是她生气地日记仍在了地上,而“你”小心翼翼捡起了日记,就像人家拿起脏尿布,或者捏挤刚用过的安全套,还嬉皮笑脸地告诉艾尔玛,那只是写的一部小说,于是,“你就这样失去了她。”
一部极短的小说,朱诺·迪亚斯的这本小说集的题目就来自于这篇小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就这样失去了她”,这句话是对一种结果的对轻描淡写?是对一种情感的无可奈何?是对一种经历的必然发生?似乎没有什么挽留余地,又像对你没有造成最大的伤害,最后一句话就像整部小说一样,故事在发生着,故事也应该这样发生——而这样的结局是不是迪亚斯在整部小说集中所表现的态度?日记却不是小说,因为日记是真实的记录,小说是虚构,在那个叫尤尼奥的“你”身上,当艾尔玛真的离开了,生活是可以虚构的小说,还是真实的现实?
因为和别的女人上床,女友离他而去,这是情感中必然发生的结局,所以以小说为借口,所表达的正是迪亚斯所说的“贱笑”,但是这种贱笑为什么对于尤尼奥来说留下“到死也不会忘”的自我印象?艾尔玛身材纤细像芦苇,而尤尼奥是对类固醇成瘾的大块头,艾尔玛喜欢开车,而尤尼奥爱看书,这是两个人的不同之处,但这并不是“你就这样失去了她”的理由,正因为两人分道扬镳,就在于情感边缘化背后的身份边缘化——尤其是艾尔玛。艾尔玛是典型的多米尼加女孩,她在霍博肯的拉丁裔社区长大,后来那个社区的中心地带被烧成了一片灰烬,之后她在下东城度过,没有被纽约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录取,多米尼加女孩,生活在拉丁区,没有被美国名校录取,这就是艾尔玛身份带来的边缘性,尽管当木匠的父亲家里只说英语,尽管艾尔玛的肥臀把牛仔裤撑得浑圆诱人,但是她还是没能进入主流社会,也没有得到她恒久的爱情。
所以艾尔玛与其是离开了尤尼奥,不如说是一个被失去的女人,但是那个捡起日记露出贱笑的尤尼奥难道就高高在上?难道就这样失去了艾尔玛的尤尼奥就在主流之内?其实他也是一个多米尼加男孩,他也是一个边缘性人物,于是这种关于背叛、失去的故事并不是男人和女人的情感纠葛,它所反映的就是多米尼加式边缘性存在的状态。在这部小说集中,以“你就这样失去了她”作为书名,迪亚诺都是在讲述失去的故事,同质化的背后就是边缘人物生存的群像。《风花雪月》中,作为男性的我是一个典型的多米尼加男人,迪亚诺赋予这种典型性的不是别的,而是坏个性:混蛋、孬种,几个月前女友是玛歌达,但是没过多久,“那时我背叛了她,和那个发型酷似八十年代即兴说唱艺人的小妞上了床。”为什么背叛?无非也是性格原因,玛歌达嗜书如命,也是学生眼中的好老师,而且对我也是关爱备至,但是我还是背叛了她,因为我骨子里作为多米尼加男人,就是渣男的秉性,“都不值得信任”。
而实际上爱情只不过是“风花雪月”的事,无法忘记的是多米尼加这个标签,玛歌达总是从报纸上剪下多米尼加的材料给我,对于我来说,“我爱死圣多明各了。那是我的故乡,在那里总有穿运动夹克的小贩拼命向你兜售小杯装的布鲁加尔酒,我喜欢这感觉。”但是越是强调这点,似乎越是将自己的身份从这个社会中剥离出来,越是具有一种无法融入的疏离感,所以和玛歌达分手或者说我故意出轨,实际上是要逃避这种身份束缚。但是和卡珊德拉上床之后呢?这一切并没有改变,甚至会让我想起被强拆的贫民区,回想起被房地产开发改变的未来,或者说,所谓混蛋,所谓孬种,所谓渣男,感情不专一的表象背后就是身份带来的逃避,“你一开始回想开端,就说明结局已经到了。”也许在关于性对象的不断变化中寻找自我的存在感,“她看上去像是大哭过一场。我明天要回家,她说。我在她身旁坐下。拉住她的手。会好的,我说。只要我们两个人一起努力。”那么这一句话也像极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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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是“风花雪月”,而现实则是酷暑寒冬,以女人名字命名的另一部小说《弗拉卡》中,弗兰卡也成为了被失去的女人,而这个名字在西班牙语中的意思就是“身体不健康而导致的消瘦”,但是弗拉卡不是多米尼加女孩,而是一个西班牙裔的女孩,或者说可以叫作“白妞”,“不可能和白妞瞎混一辈子吧。在有些族群中,这是条铁律;在我们多米尼加人这里,并非如此。”所以我打破了铁律和白妞在一起,也认为弗拉卡特别喜欢拉丁仔,我们在爱情中甚至想象了“终成眷侣”的结果,但是在那一次弗拉卡解开扣子露出了刚买的黑色文胸,我发现了胸脯上的雀斑,“这时我们不知道,我俩的感情其实已经到头了,尽管我们其实早就应当心知肚明。”再后来一次钻进被窝发现弗拉卡身上好瘦,在亲吻时她把手挡在了胸前,还说了“等一下”,于是这段感情真的走到了头,在两人相依而眠之后,弗拉卡就离开了,“彻彻底底浮在我的床上、在整个屋子里,一点点踪迹也没有留下。”再后来各自有了朋友,弗拉卡也成为了我口中的“熟人”。
是白妞,也是穷白人,一样也是被身份所困扰,一样进入到和身份有关的多米尼加问题中,所以殊途同归,走向分手是一种必然,出轨更换女友永远在遗忘和重新开始之间反复,存在感其实是一种虚无感。在迪亚斯的小说集中,有几个故事的男人是我的哥哥拉法,《妮尔达》中的妮尔达就曾是拉法的女友,在母亲入睡之后,拉法就把妮尔达偷偷带到地下室的卧房里,而拉法的上一任女友是非洲裔和印度裔混血的姑娘,后来妮尔达主动腻歪他,于是上一段感情就这样结束了,而拉法和妮尔达的感情无非也只是一次经过,因为拉法作为多米尼加男孩不是什么好鸟,拉法失去了妮尔达,妮尔达的生活也发生了改变,“新的妮尔达穿着弹力裤和铁娘子乐队的衬衫;她已经离家出走,流落到了一个团体家庭;她已经和托尼奥、奈斯托尔,还有从帕克伍德来的小安东尼上过床,那些家伙年纪都比较大一些。”
朱诺·迪亚斯:这操蛋的现实世界 |
这当然也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情感,在这篇小说中,迪亚斯让“我”成为这段感情的旁观者,解读着拉法和妮尔达故事背后的故事:拉法的爸爸和一个小娘们私奔了,所以拉法不想装好孩子;在生活中他工作的地方是地毯厂,每天都是劳累,“有时早上一起来,他的腿骨剧痛难忍,简直没法从床上爬起来。”更重要的是,拉法被诊断出癌症,生命只有不长的时间了,所以对于拉法来说,和他多米尼加身份一样边缘的是生命状态,就像那次在摩根溪游泳的时候,水里都是垃圾场排放出来的沥水味儿。生活被沥水味儿侵蚀了,生命被疾病和疼痛折磨,也许感情是唯一可以放纵的方式,“要是换个环境,我也许能出人头地,有妹子有工作,更有一片爱的海洋让我自由徜徉。”两年后拉法死了,这就是我作为见证者所看见的“操蛋的现实世界”,没有自由徜徉的海洋,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情,一切匆匆而来,又匆匆消失,“几年后,我上大学了,也不知道她最后去了什么鬼地方。”
《普拉原理》也是和得了绝症的拉法有关,“要粉饰现实或者拒绝面对都是不可能的:拉法已经命在旦夕。”母亲那时整天面对着基督像,而我则依靠着麻醉品,拉法却成为了“色中饿鬼”,还是不断将妞儿往地下室领,爱欲是他摆脱疾病忘记疼痛的一种手段,但是似乎他把爱欲变成爱情,而这也让拉法开始了对生命的透支。普拉是西班牙裔女孩,也是多米尼加人,而且是正儿八经的多米尼加人,刚刚偷渡而来没有合法证件,而且四年里她颠沛流离,还被一个疯狂的古巴人搞大了肚子,有了儿子阿德里安,正是没有身份的存在,她被母亲叫作“狗屎普拉”,“她可真是对普拉恨之入骨。或许此时我妈对未来已经有了预感。”但是在生命最后时间的拉法却和普拉结了婚,也许这是她得到合法身份的一条途径,但是爱情呢?拉法的爱情呢?在哥哥生病住院的时候,普拉没有去看过一次,最后则是完全消失,拉法没有怨恨,而是沉默,“他对普拉一个字也没提。他对任何话题都不怎么发布意见。我想,他一定是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的病好不了了。”
被疾病折磨的的拉法,颠沛流离的普拉,他们所构建的“普拉原理”不正是基于各自的生存处境制定的规则,这种规则像是对“操蛋的现实世界”的反抗,但其实却带来更多的幻灭感,他们有过爱情吗?他们有过爱欲吗?他们用身体说法也必将在身体中沉默,他们编织过对未来的遐想也必然会将其毁灭。《偷情者的真爱指南》中有一句话对这样的生存现实进行了总结,“爱的半衰期是永远。”这个关于偷情者的故事从“第零年”开始讲起,到“第五年”终结,这六年时间构成了不断出现的“爱的半衰期”,但是它永远指向一个终点。小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背着女朋友乱搞的事情被她发现了。”而且未婚妻发现你的情人竟然有五十个,虽然未婚妻是思想开放的白妞,也是眼睛容不下沙子的萨尔塞多人,“你当然是发誓赌咒绝对不会背叛她了。你是发了毒誓的。你是发了毒誓的。”所以当“第零年”把最坏的偷情故事展现出来,如何回到“真爱”之中避免最后的暴力,就成为了这本“指南”的意义所在。
为了挽留未婚妻,给她写信,开车送她上班,引用聂鲁达的情诗,最重要的是和所有的老情人断交:但是她没有回复你写的那封伤感长信,她的妹妹还警告你:“如果你再联系我姐,她就申请禁止令对付你。”如此的“第一年”,你去了波士顿将自己放逐,让自己体会一种被惩罚的感觉,但即使你遭人歧视、陷入深深的忧郁,“她没有原谅你。”到了第二年,你洗心革面想要重新做人,但是遇到了诺艾米你有燃起了希望,最后还是分手了;第三年你暂时放弃了女人开始了写作,想起女友就开始跑步,后来得了足底筋膜炎,身体连练瑜伽也不行了,只能走路,“步行的话,大脑不会晕乎乎,肺部不会撕痛,不会浑身痛楚,这总比不锻炼的强。”最后你还是把她从通讯录里删除了,但是似乎感情还在,那张照片你永远也不会删;到了第四年,老情人发来了婚礼邀请函,你又去和那些女人联系,但不是为了死灰复燃,而是从她们的故事中发现更为操蛋的现实。
最后的第五年,“你本已千疮百孔的生活现在继续恶化。”你教书,你治疗,你读书,你散步,你在各方面比以往更努力,但是她没有回来,忧伤没有离去,在前女友的名字后面就写下了“爱的半衰期是永远”这句话,它是爱情的一个墓志铭,也是五年生活的最后终结,出轨者也好,偷情者也罢,生活不易的男人也好,在夹缝中生存的女人也好,在操蛋的现实面前,爱情的半衰期是永远,生命的半衰期也是永远,生活是一本涂满了符号的日记,是随手扔掉的避孕套,是被人拿起的脏尿布,何来爱情?何来救赎?何来反省?也许所有的故事都只是迪亚斯的一部小说,和身份有关,和迷失有关,“你就这样失去了她”是最后的结局,而其实,“有的时候,我们能够拥有的,就只有一个开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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