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6-23《奥特兰多城堡》：城堡前站着5个K
《奥特兰多城堡》，捷克语Otrantský zámek，它是英国作家贺拉斯·华尔浦尔1764年创作的小说，它是捷克1879年出版的图书，它是杨·史云梅耶1977年拍摄的17分15秒的短片——当它们在小说、图书和电影中都被通约化为Otrantský zámek这一标题，似乎是在通往同一座城堡，而那座城堡会打开大门？会让人进入其中？会探寻到文本之外的线索吗？当一种疑问发生，不同的文本，以及不同文本背后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寻找答案，多元解读的背后，城堡却真正成为了进入的障碍。
第一重文本是小说《奥特兰多城堡》，这是一部出版于1764年的小说，作者是贺拉斯·华尔浦尔，作为英国文学史上第一部哥特小说，《奥特兰多城堡》以神秘莫测的魔幻色彩和曲折多变的情节成为英国小说史上的经典之作：奥特朗托公国领主曼弗雷德的儿子康拉德在和伊莎贝尔举行婚礼时意外死于突然飞来的一顶巨型头盔，伊莎贝尔陷入巨大的悲伤之中，但是曼弗雷德却告诉她可以选择另外强壮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就是自己，“我的公公？”伊莎贝尔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公公娶自己的媳妇为妻，这无疑是一次有违伦理的建议，曼弗雷德之所以这样决定，是因为他要保住家族的利益，当初伊莎贝尔和康拉德联姻，就是曼弗雷德家族和伊莎贝尔的父亲弗雷德里克家族之间利益的结合，“用女儿将两个家族连接在一起。”伊莎贝尔无法接受这样的决定，于是开始逃离，在年轻农民西奥多的帮助下，躲进一处地道，后来又逃到教堂里。后来，又一个戴着头盔的骑士来找曼弗雷德，并和弗雷德曼进行了决斗，他打败了弗雷德曼，这个人就是伊莎贝尔的父亲弗雷德里克，弗雷德里克一方面是为了保护女儿伊莎贝尔，另一方面更是为了得到曼弗雷德的女儿玛蒂尔达，而这种所谓的得到似乎也是将“女儿”变成工具，又是一次有违伦理的决定，最后曼弗雷德想要杀死伊莎贝尔不想却杀死了玛蒂尔达，并坦白了得到城堡和财富、地位完全是自己祖父当年篡位的结果。
第一重文本作为一部哥特小说，伦理和道德以及贵族的体系，都建立在某种利益之上。1764年的小说在1879年的时候变成了捷克语版的图书，当一本书被打开，它开始了第二重的叙事，这一重叙事的主体是那个打开书进入故事中的人，史云梅耶没有交代这个阅读者是谁，但是从他电影中关于记者对博士霍瑞斯·威博的采访中可以看出，从小就喜欢这部小说的霍瑞斯就是那个在1879年打开书进入1764年故事的阅读者，那么，他就成为了小说创作者之后第二个面对这个文本的人，当然他后来进入的是史云梅耶的这部1977年的短片，1977年的短片构成了关于奥特兰多城堡的第三重文本——史云梅耶在这个文本里，不仅将第一重文本、第二重文本都纳入其中，而且将和这个文本有关的贺拉斯·华尔浦尔、霍瑞斯·威博、采访的记者也并置在一起，由此形成了多元叙事的嵌套结构：贺拉斯·华尔浦尔的小说，史云梅耶通过图书、动画得以展现，在激活情节的同时，几乎是“忠实”于原著；而霍瑞斯对于小说的阅读，对于城堡的寻找，对于那些小说情节的真实性复原，则是通过一种实地的展示得以体现，他又和记者构成了采访与被采访的对话关系——史云梅耶将诸多文本放置在一起，以影像的文本方式得以展现，其中到底隐含着怎样的目的？
文本被放置在一起，这无疑是一种平行式的构建，在展示小说情节的时候，史云梅耶突出了它的哥特风格，阴暗的氛围，夸张的构图，细密的线条，以及画面制造的运动感，都让贺拉斯的小说具有了更丰富的表现形态，最要的一点，小说在推进中和霍瑞斯对于城堡的考古和挖掘连接在一起，伊莎贝尔逃离城堡，是一双巨大窥探的眼睛，而下一个镜头是霍瑞斯透过城堡模型的那一只眼睛——运用蒙太奇手法，史云梅耶让1764年的小说和1977年电影在同一时空里，实现了文本的同一性意义。但这种技术主义并不是最重要的，当史云梅耶在电影中将几个文本和文本背后的元素、人物放置在一起，是为了揭开“奥特兰多城堡”多异性的一面，而在这多异性中，创作者、阅读者、采访者到底是进入了城堡还是被城堡拒绝于外？
贺拉斯·华尔浦尔创作这部哥特小说，是一种肯定和否定的结合，其中对道德、伦理的质疑，对贵族体系的破坏，就是一种对理性主义的反叛，而反叛之否定，是为表达一种肯定，那就是对中世纪真正骑士精神的缅怀，对哥特风背后主观想象的追求。否定和肯定构成了1764年小说的两面，而博士霍瑞斯在1897年阅读了捷克版图书之后，也进入了否定和肯定并在的世界中，而他的这种否定和肯定的并在结构是通过记者的采访而说出的。“根据古老的预言，奥特兰多城堡的财富将不再属于现在拥有它的贵族……”记者的这个提示仅仅在贺拉斯的小说本身，但是之后记者问博士：“当小说的背景设置在意大利，你为什么说小说的原型在捷克？它们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这是将两个文本结合起来的疑问。对于这个问题，霍瑞斯开始了对于否定和肯定的阐述：从小喜欢这部小说的他，在文本上标注了故事发生的城堡，奥特兰多城堡在意大利南部小镇，但是实地查看之后他发现意大利的那个城堡和小说中的“奥特兰多城堡”不一样，意大利小镇的城堡只是一个被改造的要塞。由此他否定了这种说法，但是偶然的一次，一个朋友寄来一张明信片，他发现明信片上的城堡和小说中描写的城堡很相似，于是他也进行了实地探访，这个位于捷克乡村的城堡叫奥特汉尼城堡（Otrhany），和奥特兰多（Otransky）发音相似，形态一致，结构相同，所以霍瑞斯认定贺拉斯小说中的城堡就是以捷克的奥特汉尼城堡为原型。
| 导演: 杨·史云梅耶 |
仅仅是名称相似，结构相同，当然不能证明奥特兰多城堡就是奥特汉尼城堡，否定之后的肯定，便是霍瑞斯进行了考古性发掘，他在城堡里发现了角质组织，认为这些角质组织就是鸵鸟羽毛，因为中世纪就是用鸵鸟羽毛制作头盔装饰；他还发现了巨大的铆钉，推测就是小说中城堡里的铆钉；当然他还发现了一处地道，这个地道就是伊莎贝尔躲避的地道；更为重要的是，霍瑞斯发现了废墟墙边一些小石块，他认为，这些石块就是曾经巨大的身躯挤压城堡所致，“就像某种庞大的力量要举起城堡，然后把它扔进山谷一样……”角质组织、铆钉、地下通道和废墟石块，这便是霍瑞斯找到的证据，这些证据让他得出了肯定的结论：贺拉斯小说中的奥特兰多城堡就是捷克的这个奥特汉尼城堡。
18世纪的小说作者贺拉斯，20世纪的考古挖掘者霍瑞斯，两者不仅在文本上得到了呼应，也实现了一种文本的同构：贺拉斯对理性主义采取否定的态度，尊崇主观想象，而霍瑞斯虽说是一名博士，通过实地考察甚至考古挖掘的方式找到证据，看起来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但是他在考察时说过一句话：“理性支持一个，证据支持一个。”理性和证据并不是同一个事物，或者说，理性只是理性，证据才是最重要的，而这个证据有时又变成了想象，就像记者对此的疑问：小说中超现实的情节是真实的吗？而霍瑞斯之所以将想象的一部分也变成了证据，就在于他完全进入到了小说中，因为小说的引言就说：“我别无选择，只能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
《奥特兰多城堡》片头
在史云梅耶的镜头里，记者对博士的采访看起来正襟危坐，实际上明显感觉是一种表演，而这种表演在内在逻辑上是在质疑霍瑞斯所代表的的观点，而这种怀疑通过记者被揭示出来：那些角质组织是不是可能是普通的牛的一部分？“作为天生的现实主义者，你所说的的观点很难让人相信……”霍瑞斯把超现实的东西看做是真实的，还煞有介事地用证据证明，而这些证据看上去也是如贺拉斯一样的想象，想象变成真实的存在，这便是臆想；而记者采访霍瑞斯，使用的是话筒，是录音设备，看起来完全是真实的，完全是现实主义的呈现，但是所谓的记者只不过是史云梅耶安排的一个角色——贺拉斯在小说中反对理性主义坚持一种主观想象，霍瑞斯通过实地考察和考古发掘，否定意大利小镇是奥特兰多城堡，肯定捷克的奥特汉尼城堡才是真实存在的奥特兰多城堡；记者作为现实主义者怀疑霍瑞斯的说法仅仅是一种臆测……三个人，其实都没有真正揭露奥特兰多城堡的本质，或者说，他们都只是在城堡外面，在无法真正进入城堡之前，他们都变成了卡夫卡笔下的K。
但是K并不止这三个，史云梅耶设置了这一次伪采访，拍摄了这一部伪纪录片，他也在否定和肯定中寻找奥特兰多城堡：当记者对霍瑞斯怀疑，忽然他们靠着的那堵墙掉下了砖块，下一个镜头，则是一只巨大的手在用力推动城堡。当砖块掉落，当巨手出现，一切又回到了霍瑞斯肯定的现场，一切又推翻了记者的怀疑和他的现实主义；但是最后出现的却是一个更为戏谑的场景：那个城堡只不过是模型，那只手只不过是霍瑞斯的手，带着诡异的笑的霍瑞斯似乎正在布置他“证真”的现场——这一次，史云梅耶推翻的是霍瑞斯的超现实真实论，把它看成是一种游戏，在否定的同时，又肯定了记者的怀疑，肯定了超现实的奥特兰多城堡之不可能。反转之后呢？是另一个反转，字幕打出：“本片谨献给那些把行动建立在困惑上的研究者。”明显是针对博士霍瑞斯的，当史云梅耶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对基于困惑之上研究行为的崇敬，似乎也是对超现实真实论的支持，也是对游戏本质的肯定，而这种肯定的背后则是史云梅耶自己的创作观：用想象完成创作，和用困惑驱动行动本质上就是一种游戏精神，而这又回到了贺拉斯创作《奥特兰多城堡》的初衷：反对理性主义，追求主观想象的哥特风格。
1764年的小说、1879年的图书，1977年的电影，构成了关于奥特兰多城堡的三重文本，而在这三重文本中，贺拉斯、霍瑞斯、记者和史云梅耶成为并不直接进入城堡的K，而在这4个K之外，还有2022年6月23日观看了电影的我，在肯定和否定，在真实和现象，在意大利和捷克，在哥特小说和暗黑电影的世界里，分析与解读也只是作为一个观者的存在，从来没有想要进入城堡之中，或者站在城堡面前转身才是每一个观者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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