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23《春秋公羊传》:夫子没而微言绝
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
——《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
鲁哀公十四年春,西边狩猎猎获麒麟,麒麟是仁德之兽,只有王者才会出现,是一种祥瑞之兆,但是当孔子获悉这一消息的时候,却发出了“孰为来哉!”的感慨,这是一种疑问,更是一种质问,祥瑞之兆也便成了一种担忧,因为孔子之后说:“吾道穷矣。”更是将麒麟当做道之覆灭的标志,和孔子在颜渊死时发出的“天丧予”和子路死时发出“天祝予”一样,都变成了“天将亡夫子之证”。为什么祥瑞出现反而是“道穷”?何休对此的解释是:“麟者,太平之符,圣人之类。时得麟而死,此亦天告夫子将没之征,故云尔。”
哀公十四年的这条记载也是《公羊传》的最后一条,这是《公羊传》作为文本的穷尽之处,孔子作《春秋》也是以此画上句号,当文本走向终结,当王道落下帷幕,“吾道穷矣”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公羊学”思想?从这条《传》中进行细读,有这样几个关键点:“《春秋》何以始乎隐?”为什么《春秋》以鲁隐公为开端?回答是:“祖之所逮闻也。”也就是说,鲁隐公的年代是孔子的祖父所能听闻的时代,也就是“所闻世”,孔子作《春秋》,按照从远到近将鲁国十二公的历史分成三个阶段,隐公、桓公、庄公、闵公和僖公为“传闻世”,文公、宣公、成公和襄公为“所闻世”,孔子出生在襄公二十二年,所以之后的昭公、定公和哀公,便是“所见世”。从孔子高祖和曾祖生活年代的“所闻世”,到孔子祖父生活年代的“所传世”,再到自己生活年代的“所见世”,“三世”之记载并非是时间的简单序列。
一方面体现了《公羊传》“张三世”的思想,隐公一章中有“公子益师卒”条,《传》曰:“何以不曰?远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这里就指出了因为三世,所以对相似事件的书法是不同的,这就是“异辞”,异辞体现在两个方面,何休的说法是:“异辞者,见恩有厚薄,义有深浅。”时代越近,恩情越深,所传闻世,大夫卒,无论有罪无罪,皆不书曰;所闻世,大夫卒,有罪者不书曰,无罪者书曰;而在所见世,大夫卒,有罪无罪皆书曰。桓公“三月,公会齐侯、陈侯、郑伯于稷,以成宋乱”条中,“内大恶讳,此其目言之何?”答案也和三世说有关,“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隐亦远矣,曷为为隐讳?隐贤而桓贱也。”不为桓公避讳,就是因为距离孔子作《春秋》的年代太远;桓公五年“夏,齐侯、郑伯如纪”条中,“外相如不书,此何以书?离不言会。”离会是指两国相会,而离不言会就是指两国相会不书“会”而书“如”,按照三世之例,传闻世内离会书外离会则不书,如隐公二年,“公会戎于潜”是也。而到了传闻世,则书外离会,如如宣公十一年,“晋侯会狄于欑函”。又有“十年,春,王正月,庚申,曹伯终生卒”条,《经》曰:“夏,五月,葬曹桓公。”按照三世之例,传闻世不书小国之卒葬,所问世开始出现小国卒葬,卒月葬时。
这是三世在体例上书写的不同,而另一方面来说,“张三世”的分期更是体现了孔子的揭示王者治理天下的先后次序,何休认为:“于所传闻之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用心尚麤觕(粗粗),故内其国而外诸夏,先详内而后治外,录大略小,内小恶书,外小恶不书。……于所闻之世,见治升平,内诸夏而外夷狄。……至所见之世,著治大平,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小大若一。”这里就体现了一种历史哲学理论体系,襄公二十三年有“夏,邾娄鼻我来奔”条,《传》曰,“邾娄鼻我者何?邾娄大夫也。邾娄无大夫,此何以书?以近书也。”近书体现的是三世的体例,也反映了王者治理天下的次序,传闻世是“衰乱世”,所闻世则是“升平世”,所见世为“天平世”,这里书“邾娄鼻我”的名字,就是表明所闻世治近升平,当治小国。
这种三世治乱之序体现的是历史变易观点,但实际上,《春秋》的三世之序与现实刚好相反,所以在所闻世的升平世,也仅仅举例了邾娄一国,只是表明升平之法而已。所以,当在所见世的“太平世”,“所见”了麒麟,孔子却认为“吾道穷矣”,《传》曰:“何以终乎哀十四年?”一部《春秋》为何在哀公十四年作结?回答是:“备矣。”也就是说,一切都已经完备了,“君子曷为为《春秋》?拨乱世,反诸正,莫近诸《春秋》。”从鲁隐公开始到鲁哀公结束,孔子的《春秋》就是在治理乱世中使之回归正道,这也就阐明了孔子的用意:“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作《春秋》就是为了等待后世的圣王用之,就是要永远被后世取法,这就是《春秋之道》。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的记载,如何达到“备矣”?又如何被后世取法?《公羊传》所据为《春秋经》,并非所载史事至哀十六年“孔丘卒”为止的《春秋古经》,而是孔子笔削遂成的《春秋经》,这是《公羊传》“经”的部分,而“传”则是依经而作,是对《经》的阐释和解读,而《春秋三传》中唯有《公羊传》有“孔子作《春秋》”的明文,除此之外,孔子也是《公羊传》记录的对象,襄公二十一年无经有传,“十有一月,庚子,孔子生。”此句对于时间记载虽有争议,但也是公羊经师补记孔子出生之日的证明;昭公有“十有二年,春,齐高偃帅师,纳北燕伯于阳”条,《传》曰:“伯于阳者何?公子阳生也。子曰:‘我乃知之矣。’在侧者曰:‘子苟知之,何以不革?’曰:‘如尔所不知何?《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则齐桓、晋文,其会则主会者为之也,其词则丘有罪焉尔。”子便是孔子,当时的孔子年二十三,“我乃知之矣”就是孔子将其写进《春秋》的意思,其中也表达了齐桓公、晋文公依照德之优劣、国之大小序列诸侯,所以孔子不改其序,但是因为《春秋》所行是天子之事,孔子认为自己有德无位,所以通过“词”这一文辞“有罪焉尔”,彰显其中的王道,以供后世取法;定公十年“齐人来归运、谨、龟、阴田”条,《传》曰:“齐人曷为来归运、谨、龟、阴田?孔子行乎季孙,三月不违,齐人为是来归之。”孔子行乎季孙,三月不违,是因为这里是鲁国失守先祖的封底,孔子不欲受,而定公贪利受之……
编号:Z61·2230420·1947 |
孔子作《春秋》,孔子在《公羊传》中,经和传成为《公羊传》不可分割的一体。《传》先是孔子口授,之后著于竹帛,据说最先是口授给子夏,到了汉代便写于竹帛之上,所以杂有“齐人语”,所以对于阙文以“无闻焉尔”释之,都是口授之证,“公羊”或是《礼记》中的“公羊贾”,或是《论语》中的“公明贾”公,或是《孟子》中的“公羊高”,或是《汉书·艺文志》中的“公羊子”,尚未有定论。但是从《经》到《传》,却是《公羊传》最大的特色,也是其最终发展为“公羊学”的重要原因,之所以今文经学将其诗作具有丰富理论色彩的代表性典籍,就在于《公羊传》中处处包含着“微言大义”。“微言大义”最初见于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终而大义乖。”这里的微言和大义是分开的,清皮鹿门在《春秋通论》中对此有过解释:“《春秋》有大义,有微言。所谓大义者,诛讨乱贼以戒后世是也;所谓微言者,改立法制以致太平是也。”他认为,《春秋》三传中,《左传》以记事详赡为主,并不传义,《谷梁传》不传微言但传大义,只有《公羊传》兼传大义和微言。
刘歆之所以将微言和大义分别解说,也符合孔子在西狩获麟后发出“吾道穷矣”的感叹,因为“夫子没而微言绝”,大义就是今天所谓的普世价值,它是道,是君臣父子纪纲,是一种不变的存在,所以孔子持之以褒贬进退当世大人,直陈其事,就是张大其义,但是大义之外的“微言”,在学者看来,有几个层次的含义,一是为了讳尊隆恩、逼害容身的缘故,所以要说“微似之语”;第二,《春秋》记载的是鲁国的事,“隐公人臣而虚称以王,周天子见在上而黜公侯”,这就是“王鲁”之说,这是微言的另一种解释;第三,孔子托《春秋》明制作的本意就是为了垂法于后世,所谓“素王改制”,就是一种微言;第四种则是何休所说的“三科九旨”,他在《春秋文谥例》上说:“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此一科三旨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又异辞,二科六旨也;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是三科九旨也。”他认为,孔子维护并发扬殷、周的传统,笔削《春秋》以成就素王的业绩,是一科三旨;春秋十二公分成三世而有异辞,是二科六旨;对于鲁国、华夏诸国、夷狄诸国,皆分别亲疏而记录之,是三科九旨。
不管何种微言,也不管是微言和大义,对于《公羊传》来说,表现出的“义理”完全区别于《春秋三传》的其他两部,这也使得“公羊学”成为一门显学的关键所在。以“隐公”为例,隐公在位十一年,后来被桓公与公子翚所弒,隐公在位时晋、楚等大国尚未崛起,诸侯中郑庄公率先扩张势力并与周王室发生矛盾,这些事实背后都体现着义理。《公羊传》的第一条便是“元年,春,王正月”,《传》通过问答的方式回答了这样书写的原因:“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这里的问答就传达出《公羊传》里重要的一种思想:大一统,它是通过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这“正五始”来体现的,元年是天之始,春是岁之始,王是人道之始,正月是政教之始,公即位是一国之始。但是在这条里,缺少的是“公即位”,所以接着提出了疑问:“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将平国而反之桓,曷为反之桓?”回答是:为了成全隐公的意愿,因为隐公在治理好国家之后将君位还给了桓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当时的桓公年幼而尊贵,隐公年长而卑微,大家拥立隐公为国君,如果隐公推辞,则不能确保桓公能立为国君,假设姑且立桓公为君,又唯恐大夫们不能真心辅佐……
在“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条中,《公羊传》又表达了对率先扩张势力而与周王室发生矛盾的郑庄公的谴责,《传》曰:“克之者何?杀之也。杀之则曷为谓之克?大郑伯之恶也。曷为大郑伯之恶?母欲立之,己杀之,如勿与而已矣。段者何?郑伯之弟也。何以不称弟?当国也。其地何?当国也。齐人杀无知何以不地?在内也。在内,虽当国不地也。不当国,虽在外亦不地也。”郑庄公有同母弟弟段,郑庄公的母亲欲立段为君,向郑庄公索要段的封地,郑庄公养成其恶,然后在段叛乱时将其杀死,对于这一历史事件,《传》解释了为什么是“克”而不是“杀”,因为“克”张大了郑庄公的罪恶;为什么不称段为弟?因为他想要把持国政;为什么不记录地点?也因为段想要把持国政?又为什么在记录“齐人杀无知”时也不记录地点,因为这件事发生在国度之内……在二年的“无骇帅师入极”条中,《传》曰:“无骇者何?展无骇也。何以不氏?贬。曷为贬?疾始灭也。始灭昉于此乎?前此矣。前此则曷为始乎此?托始焉尔。曷为托始焉尔?《春秋》之始也。此灭也,其言入何?内大恶讳也。”无骇因为“贬”所以“不氏”,而贬的原因就在于“始灭”,即第一次灭国,灭国为大恶,而且是始灭,罪恶更大,所以无骇终身被贬,终身不氏,而这里也指出了这一事件的记载是“始托”,《春秋》是拨乱反正之书,孔子作《春秋》就是假托王者之赏罚,王者之赏罚不追求前事,但是必须定立一个开端,无骇灭极为《春秋》中第一起灭国事件,故假托为灭国之始,表明灭国者当诛。后面“九月,纪履蝓来逆女”条,不亲迎也是《春秋》之始,所以也是假托。
《公羊传》对十二国君的记载,其义理都体现在对事件、人物的评价上。鲁桓公为鲁惠公庶子,隐公之弟,惠公薨,桓公本当即位,因其年幼,故隐公代立,后桓公听信公子翚谗言,弒兄上位。娶齐襄公之妹文姜为夫人,后至齐国,被齐襄公所杀。所以在桓公篇中,最重要的义理便在“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条中,桓公弑君自立,应不书“公即位”,这是《春秋》的常例,庄公、闵公、僖公皆因此不书却位,“继弑君不言即位”,但是为什么桓公在这里书即位,《传》曰:“如其意也。”一方面,顺遂桓公欲即位之意,反而彰显了他弑君之恶,第二,桓公弑君不直书,通过继弒君而书即位,表明桓公为弒君贼,此种书法,何休称为“直而不显,讳而不盈”。庄公逝世后,季友按庄公遗命立世子般,仅两月后般被公子庆父派人杀死,庆父出奔,闵公即位后庆父归国,又弒闵公,再次出奔到莒国。后公子友将僖公托付给齐桓公,桓公派高子将南阳之甲拥立僖公,随后鲁国派大臣以财货从莒国换回庆父,庆父惧罪自杀,方平定了鲁国之乱。齐国介入鲁内乱前,其大夫仲孙来鲁国聘问,回国后对齐桓公分析当时鲁国局势说“不去庆父,鲁难未已”,后来演化为成语“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即是对鲁国这段动荡历史的简明写照。再这段内乱中,最大的义理便是“亲亲相隐”与“君臣之义”间的张力,“既而不可及,因狱有所归,不探其情而诛焉,亲亲之道也。”在这里,《公羊传》认为,弑君已经是既成事实,而且罪有所归,季子不追究庆父的弑君之罪,是符合亲亲之道的,“既而不可及,缓追逸贼,亲亲之道也。”
不管是“张三世”,还是“王鲁”,不管是微言还是大义,孔子以“备矣”而留下了《春秋》的绝笔,却也是在拨乱反正、大义灭亲等义理中表达了对乱臣贼子无情镇压的一面,最终为强化中央专制集权和“大一统”服务,这也成为了一种开始,从衰乱世到升平世再到太平世,“三世”也成为了一种历史的循环论,循环而前进,“以君子之为,亦有乐乎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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