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编号:S47·2191222·1622
作者:【叙利亚】阿多尼斯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8年10月第1版
定价:48.00元当当20.60元
ISBN:9787544775120
页数:282页

阿多尼斯生长于叙利亚、同时拥有黎巴嫩国籍,素以“精神上的流放者”自居,是世界诗坛享有盛誉的当代阿拉伯杰出的诗人,有评论者称其为“一位偶像破坏者、社会批评家,一位在思想和文学语言方面富于革新精神和现代性的诗人”。阿多尼斯的著作在阿拉伯世界长期遭到冷遇,经常引发争议。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阿多尼斯开始在欧洲多所大学客座任教,他的作品随后之被译为英语、法语和希伯莱语等多种语言,陆续获得包括布鲁塞尔文学奖在内的各国文学奖项,同时也引起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的兴趣,多年来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由译者从诗人踏入诗坛至今近五十年的十七部诗集中精选并译出。阿多尼斯是一位态度鲜明的叛逆者,以百折不挠的倔强抗争权势与时俗,在诗中,他为祖国蒙受的苦难而伤怀,为自身不被祖国所容而喟叹,为整个阿拉伯民族的落伍而悲愤,诗集是了解阿拉伯社会现状的一个窗口。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

我的叙说类似奇谈
我叙说:悲哀
也是一本记事簿。
——《致写作的歌》

谁在叙说,谁在记事,谁在写作,谁又在悲哀?第一人称,我:我在谈论季节的气息,我在谈论天空的雷云,我让人们记住这血的秘密。而当秘密被我揭开,我面向的是我们:“一颗颗的种子,撒落在我们的土地上。/啊,滋养我们的神话的田野”,但是在我和我们之间,在秘密和真相之间,又将经历什么?——为什么叙说会变成奇谈?为什么叙说的只是灰烬?

因为被《围困》——当作为我的诗人阿巴尼斯写下《致写作的歌》,被动语态变成了主动语态,被围困而围困,是丧失了言说的权力,甚至反而变成了囚禁,那一本记事本里留下了太多奇谈之后的灰烬,它也变成了无法抵达真相的秘密,在那场战争中深埋在废墟里——1985年的诗集《围困》,距离1982年以色列入侵黎巴嫩三年时间,三年不是战争的终结,而是更为疯狂的死亡和杀戮,而这种死亡和杀戮变成了写成的灰烬,变成了围困的现实。当真相重返秘密,那一个第一人称的我其实也变成了只是看见的物,而我们甚至成为了死去的纪念:他们在一些口袋里发现了人:“一个人 没有头颅/一个人 没有双手,没有舌头/一个人 窒息而死/其余的没有形状,没有姓名”……一个人,另一个人,以及其他的一个人,他们成为一种复数,成为“我们”,没有名字的死亡,没有形状的死亡;“杀戮改变了城市的形状——/这块石头,是一个男孩的头颅,/这团烟雾,是人类的一声叹息。/一切都在吟唱着自己的流放地:血的海洋。”

所以看见这一切的我也成为了被围困的囚徒,当我想要找到回家的路,枪口却对准了我,当我对朋友述说经历,天上只剩下“几个被称为星星的窟窿”,因为住宅离开了我,因为我成了单数的自己,“我呼吸,我触摸身体,我寻找,/寻找我,寻找你,寻找他,寻找他人。”寻找有何意义?是需要言说革命,言说生命,是需要呼吸,需要触摸真实的身体,只要有一颗种子,就可以撒落在土地上,就可以滋养田野,甚至就可以在充满奇谈的叙说中找到诗歌,就能在满是灰烬的故乡留下记事本——不是“我们”被围困而取消了我,而是我要在言说和写作中重新记住血的秘密。

对于阿巴尼斯来说,1957年开始的那本记事本里写下了关于革命和生命的秘密,似乎一切都有着探寻的动力,在1957年的诗集《最初的诗篇》里,他说:“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你的眼睛和我之间》)”;在1958年的诗集《风中的树叶》中,他知道隐身在历史中,“才能感受世界的存在”,因为身后出现的那一代,“如水流奔涌,如雷鸣海啸”;在1965年的诗集《随日夜的领地而变化迁徙》中,他“唤醒水和镜子,/擦亮梦境的表面,入睡。”甚至当“我的棺材赶上了我”,当世界响起了“绝望的话语”,当我生活在“火与瘟疫之间”,语言已经制造了一个无声的世界,一本书里传授的是堕落,但是我依然在“大马士革的米赫亚尔”的世界里进行着一场跨越历史的对话,“我不选择上帝,也不选择魔鬼,/两者都是墙,/都会将我的双眼蒙上。”这是诗人的态度,不选择上帝也不选择魔鬼,就是不选择被围困的现实,因为“难道我要用一堵墙去换另一堵墙?/我的困惑是照明者的困惑,/是全知全觉者的困惑……(《对话》)”

我是照明者,我是全知全觉者,甚至我是不安放了墙的上帝,所以上帝可以言说,可以写作,可以叙说,在“我擦去罪过的语言”之后,“我在词语里诞生”,而且“我让自己登基/做风的君王”,因为我有爱,因为我生活,因为我会对你们说:“一切都在我的眼底/从旅程的第一步起”,所以我用自己的语言说话:“今天,我有自己的语言,/我自己的疆域、土地和禀赋。/我有自己的人民,他们的疑惑将我滋养,/也被我的断垣和翅翼照亮。(《今天,我有自己的语言》)”甚至在这样一种言说中,我也做好了成为盗火者, 像西西弗一样,在接受考验中寻找希望:“我发誓始终和西西弗一起/经受高热和火花的炙烤/我要在失明的眼眶里/寻找最后的羽毛/对着青草、对着秋天/书写灰尘的诗稿(《致西西弗》)”

成为上帝成为君王,和西西弗站在一起,照亮一切的困苦,这是自我的神话?在这个自我命名的语言王国里,诗人其实是想从那个世界挣脱出来,是想去除那里的堕落和罪恶,是想用言说创造秩序,如一面镜子,在那次入睡之后醒来:是一面“二十世纪的镜子”,那里照见了覆盖着儿童脸庞的棺材,照见了书写了乌鸦内脏的书本,照见了举着一朵花踱步的野兽,照见了在狂人的两肺间呼吸的岩石;这也是1967年贝鲁特的镜子,照见了噬咬着每一个过客的街道,照见了画着棺材一般历史的地窖,照见了横卧着男人少年和妇女的城市,“浑身叮当作响的女人,在沉睡,/她的怀里,一位王公或是一柄匕首/在沉睡。”沉睡而死去,镜子里上演的是人类的悲剧,而当在镜子里看见,照见之外是不是可以在自我的语言王国里重新开始?

开始需要“最初的书”,“你便是这样的过渡,在每一个意义中诞生。/你的脸庞难以形容。(《最初的书》)”需要向往和平的孩子,“儿童听到了火的问题,睡去/身体是一本火焰之书/脸庞充满平和。(《儿童》)”需要对于生命“最初的爱恋”:“我的脸庞是夜晚,/你的眼睫是清晨/我们的脚步,和他们一样/是血与思念(《最初的爱恋》)”需要“最初的姓名”:“我的日子是她的名字,/还有梦想——当夜晚在我的忧伤里不眠——/也是她的名字;/愁绪是她的名字,/还有喜筵——当屠夫与被屠者混淆的时候——/也是她的名字。(《最初的姓名》)”还需要“最初的话语”:“啊,这个曾是‘我’的孩子,过来呀/是什么,现在让我们相会?/我们将说些什么?(《最初的话语》)”

对应而初始,仿佛一切都应回到我的语言王国,一切都需要在我的眼底开始一场旅程,但是,“我们将说些什么?”似乎那个语语言王国还没有在“最初”中建立,1979年的“对应与初始”之后便是1982年的战争,便是1985年的“围困”——当他们而成为我们的复数都变成了没有形状、没有姓名的存在,当城市吟唱着自己的流放地,当血的秘密制造了叙说着的灰烬,如何突围?如何寻找?如何写作?或者还是在语言的世界里,但是很明显,1988年的诗集《纪念朦胧与清晰的事物》,几乎都是在一种语言的断裂状态下书写,仿佛在朦胧和清晰之间,诗歌也成为了一种破碎的语言,它们是辩证的,是关于哲思的,也是欲言又止的:遗忘与记忆同行:“他埋头于遗忘的海洋,/却到达了记忆的彼岸。”本体与喻体同一:“玫瑰的影子,/是一朵凋谢的玫瑰。”世界是悖论:“是的,光明也会下跪,/那是对着另一片光明。”复活也是死亡:“石头的生命不会终结,/因为它死一般地活着。”所以在这样一种模糊而清晰、记住而遗忘,白天而黑夜,生存而死亡的世界里,“我认识的所有词语,/都变成忧愁的森林。”语言重新回到了无法言说的时代,“诗歌是天堂./但它永远在/语言的疆域流浪。”诗人在哪?君王在哪?上帝在哪?最初的一切又在哪?

阿巴尼斯:我叙说:悲哀

“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多么悲哀的言说,多么忧伤的存在,多么无力的现实!当整个花园只剩下一棵树,其实并不是一种希望的破灭,只是作为一个个体和单数的我,需要从那个语言王国里走下来,需要走向真实的街道和地窖,需要触摸没有形状和姓名的他们,需要在灰烬和废墟中找到最真切的现实,1985年、1998年和2002年的《书:昨天,空间,现在》三卷诗集,是一种转向的标志,在那里我感觉到从大马士革和巴格达吹来的风,没有花粉,没有植物,风只是“空间的血”,但是我可以在那座孤独的花园里,将仅剩的一棵树变成一本厚重的书,变成一个巨大容纳历史的书,“他的岁月之园中一朵花,/正在摆脫自己的桎梏,/那桎梏便是园子的芬芳。/现在,凋谢的蓓蕾会对他说什么呢?/为什么要发问?/提问者,你到底是谁?”从一朵花开始,从一棵树开始,重建的语言王国不是高高在上,不是寻找最初,不是只和西西弗在一起,而是要发现“我们将说些什么”这个关于语言本体论的问题。

大马士革和巴格达之后,是另外叫做T、Z和G的城市,它们从昨天走向现在,它们从历史走向现实,它们所书写的记事本里有着太多的秘密和真相:T城的墙壁上写着:“让你的脊梁学会弯曲。”T城的白昼都是黑夜,T城的标志是坟墓,“在T城,连玫瑰都成了牢笼,/面包都是警察。”Z城的芸芸众生里只有鬼魅长着类似人类的脑袋,Z城的器皿里生长着叫做“杀戮”的植物,Z城的血管里只有号角和喇叭,当正义、工作、爱情、科学、面包、自由、其他人权和人都无限期推延,生下的只有死亡,“在Z城,生命只会为死亡鼓掌。”G城的人们在呻吟中发现自己的历史,在相互厮杀和吞噬中书写,“在这个城市,一个人的监狱,/始于向着王座敬礼。”当Z城二十世纪之后迎来的是十世纪,“在这个城市,父亲不会被杀戮,而是被更换。”三座城市都“曾畅饮历史的醇酿”,都在囚禁、屈服、杀戮中制造着权力的神话。但是,当诗人站在它们面前,当开始真正的言说,是需要将历史从城市的记忆中去除,甚至要去除城市本身,“别人能够看见的城市啊,什么我却再也看不见?”看不见是因为不想看见,看不见是不应看见,看不见更是不忍看见,“我们将说些什么”终于变成了一种沉默:

——“你怎么默不作声?”
——“不妨说:我的血液忐忑不安;
不妨说:喉咙是坟墓之始。”

用沉默对抗言说,用不看见回击看见,在语言的无力感中,也许只有身体一种真实的存在,“他说:/欲望是身体的母语。//她说:/只有身体才能书写身体。”但是在这些风的作品中,我不是想要逃避,而是在沉默中制造新的语言,在沉默中寻找新的先知,隐喻和意义,都需要在一种发问中得到答案;什么是镜子?“第二张脸,/第三只眼睛。”什么是死亡?“在女人的子宫/和大地的子宫间/运行的班车。”什么是夜色?“孕育太阳的子宫。”什么是岸?“波涛休息的枕头。”什么是泥土?“肉体的未来。”什么是意义?“无意义的开始/与终结。”《在意义丛林旅行的向导》,诗人似乎又回到了那些断章的世界,又在哲思中探寻词语的意义,“语言,/在揭示的同时也在遮蔽。”不妨说是悲观的,在身体返回身体的叙述中,在关于什么的自问自答中,爱情已经被时代的皱纹收纳,诗歌已经化身为一粒纤尘,甚至只剩下身体之初的祈祷,“我将祈祷/以迷失在我身内的儿童的希望/祈祷我的幻念将我原谅(《音乐篇·三》)”而所有现实的境况却靠着一个盲人而被预言:被告被指责映射先知:“你否认有关性交各种特征的圣言,你在黑暗中信仰你的隐秘魔鬼的启示。”草寇只剩下濒死的时代、濒死的书籍、濒死的道路、濒死的国家,“我只有这份正在前行的虚空/——在人类的脚步下升腾、蔓延”;流亡者逃离了民众,对于他来说,这个国家是“不再属于他、他又舍此无它的国家?”民族是森林中被屠杀的飞鸟,统治者是国家向他弯腰的存在,而诗人呢?“你只能朦胧地理解他。/可他是多么清晰:/意义的太阳,有时,/会被墙的阴影遮挡。”

语言不再是属于风的君王,语言不再可以叙说一切,哪怕灰烬,语言已经被遮掩,所以必须要让“嗅到奥菲莉娅的疯狂”的哈姆雷特安静下来,因为,“语言,是布满窟窿的被毯。”这个时代变成了灰烬本身,“无论从哪个角度审视这个时代,/你见到的都让你联想起灰烬。”所以对于诗人来说,悲哀统治着一切,没有风带来的气息,没有可以照见的镜子,没有奇谈的叙说,没有在语言中诞生的奇迹,书写的东西已经变成了被售出的东西,2008年的《出售星辰之书的书商》是带着最后绝望的声音写下了一首孤独的歌:为什么巴格达的灯光也萎靡不振了?城市里驱散烟雾的火在哪里?为什么只剩下一条道路?在最后的疑问中,我第一次知道空间的秘密是:“底格里斯河的左岸/是眈视其右岸的狼,/岸则是眈视左岸的狼。”我第一次知道时间的秘密是:“——1258年的巴格达和1969年的巴格达有何区别?/——前者被鞑靼人毁灭,后者正在被它自己的子孙毁灭。”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抵达也是离开,沉默也是言说,书之为书,是必须刻在身体上,刻在现实里,刻在没有答案的问题里,最后一棵树仿佛也之留下了落叶,1969年的孤独是最后的绝望:

诗歌的双唇印在巴格达的乳房上……
我离开了巴格达。我在幻想:城市有时会把变革的梦想抓起,把它悄悄地置于内宫,仿佛那是秘密的情人。
我想起:我在巴格达见到从未在别处见过的景象——词语端坐在筵席之上,吞咽着一切:肉类,膏脂,骨头,出生的人们,死去的人们,以及尚未降生的人们。
我还见到:语言如何变成野兽的大军。
在1969年的这一刻,当我注视着“伊拉克的领袖们”,我仍然难以辨:他们是人?是鬼?抑或神灵?
或许正因为如此,在巴格达,我尽管身处阳光的怀抱,却必定要感受寒冷。
但是,但是——
诗歌啊,请把你的双唇印在巴格达的乳房上。
——《诗歌的双唇印在巴格达的乳房上》

文学机器

编号:E38·2191222·1621
作者:【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8年05月第1版
定价:68.00元当当29.20元
ISBN:9787544772556
页数:574页

这是卡尔维诺的一次非虚构写作,他怎样用想象力驾驭非虚构写作?这是卡尔维诺的文学实验之书,他探索了文学组合的各种可能性。《文学机器》是卡尔维诺一生文学创作和实验的心得体会,在这部文集中,卡尔维诺在读者、作者、评论家的身份之间来回变换,不仅为这个时代的文学探索了全新的可能性,也为我们的书架增添了全新的内容。卡尔维诺的文学创作,本身是一台复杂的文学机器,他一生的工作便是将与时代休戚相关的科学、哲学、政治学的零件置入这台文学机器中,不断地磨合,不断地调试。“如今,我可以将这些文章集结成册,能够重新阅读它们,也让他人再次阅读它们,以便使它们停留在属于它们的时间与空间里;与它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并且以正确的角度和方式对它们进行审视;重新勾勒出它们主观和客观的改变与延续的脉络;理解我所处的位置,对一切盖棺论定。”这也是卡尔维诺对这部“文学机器”所做出的的注解。


《文学机器》:一场自己生命的游戏

这就意味着,从某个时刻开始,我放在已经完成的文章上面的这块石头,仅仅是一块镇纸而已。
——《再版前言》

原书名:Una pietra sopra,“在上面放一块石头”,一种完成时的表述,意译为“盖棺定论”,当卡尔维诺在1980年4月写在《再版前言》,也是对于一本完成了写作的图书的回应,也是对于一种“盖棺定论”的实践,他认为选择这个题目意味着没有必要对故事歌功颂德,它已经终结,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就像对于这个世界,“我感觉自己没有任何干预的权利。”但是当他“再版”而再言,一种完成时里是不是还有进行时?是不是还有拿掉石头的必要性?甚至,当被定名为《文学机器》,是不是也是将卡尔维诺继续写作和思考变成一种机械式重复的误读?

“上面放一块石头”,的确是一种“盖棺定论”的终结,但是在卡尔维诺看来,这种成型而结束的状态仅仅是指小说,因为它们的稳定性和独立性,一旦完成作者就退出了,但是对于思考性作品,却不是这样一种完成状态,“在每一次的创作当中,我都觉得有必要将作品结束,然后再重新开始。”为什么结束了还有开始?这种矛盾状态也许和他对于文学的理解有关,也和他的经历有关,在文本层面,卡尔维诺认为,当不再对故事“歌功颂德”,意味着在远离了“很多没有根据的奢望时”,反而会重拾一个话题,“盖棺定论”只是对自己经验主义的一种忠诚,而这个重拾的话题之所以会成为“放一块石头”之后新的开始,更在于卡尔维诺返回自身的一种思考,1956年-1957年他脱离了意大利共产党,进入到个人历史的新时期,对于这种转变,他认为,自己需要“采取其他的方法”来关注周围文化氛围发生的变化——曾经的自己希望通过一种文学来建设因社会,“在青年时代,我最初的雄心是建立一种新文学,而这种文学又要用于建立一个新社会。”而现在随着政治生活的转向,并不是完全放弃了这种理想性的文学社会模式,而是要在新的开始中找到另一条路线——即使在“再版”之前的1980年3月,在为这本书做的“前言”中,卡尔维诺也承认,“尽管他没有发生突然的转变,却明显越来越放下了诠释和领导历史进程的奢望。”他把这些文集中的人物称为“他”而不是“我”,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改变:一方面是与我一致,但另一方面却是和作品中反映出来的我相脱离,在一致和脱离中,这种转变才会在社会学意义上从完成状态变成进行状态。

“我可以将这些文章集结成册,能够重新阅读它们,也让他人再次阅读它们,以便使它们停留在属于它们的时间与空间里;与它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并且以正确的角度和方式对它们进行审视;重新勾勒出它们主观和客观的改变与延续的脉络;理解我所处的位置,对一切盖棺论定。”盖棺定论一方面是自己写作时的终结状态,另一方面是他人阅读的开放状态,而这种从完结状态到开放状态的转变在开篇的《狮子的骨髓》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这篇文章中卡尔维诺回顾了意大利叙事文学的发展历程,概括了整个时期的文学,在他看来,这一段历史中有着统一性的缺失,一方面是抒情的、知识分子和自传式的主角的缺失,另一方面则是大众货资产阶级、都市或古老农业社会现实的缺失,它所有的是和无产阶级接触的新人、密谋者、游击队员或者抒情的知识分子式的主角,这些主角的作用只是为了见证抵抗运动,但是,“它们并不能反映和强调真理,也不能表现主角内心的痛苦,或者人民史诗般的集体痛苦。”

这是一种完成状态的现状,正是这种现状把文学带向了一个未完成的状态:没有出现过知识分子小说,而在更年轻一代小说家的作品里,甚至“我”这个诗人或知识分子类型的人物也彻底被消灭了,“如今,除了将自己除掉,他已经没有别的赌注可以下了。”知识分子的消失,我的缺失,卡尔维诺分析认为,这是文学和艺术对意识形态的某种妥协,甚至是模仿,这种“政治上的幼稚”是让政治领导所做的事情“发生在纸上”,“用他认为最正确而有效的方法解决它们,并幻想通过这种方法教训别人,从而完成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政治真正完成的事业。”所以这是一种“将自己除掉”的文学观和写作实践,而卡尔维诺提出的想法是:小说属于历史范畴,也就是历史本身就是小说的一部分,而小说要对真正的历史进行反映,甚至符合历史是唯一真实的方式,“明白历史所从事的那些繁复而矛盾的活动是在为何种人物准备战场,同时赋予它敏感性、道德上的爆发、语言的分量,以及观察周围世界的方法。”

文学就如“狮子的骨髓”,它是一种营养,有利于建立一种严格的道德和对于历史的把握。卡尔维诺在《小说中的自然与历史》中对这个观点进行强化和深化,这篇1958年3月24日在圣雷莫市首次举行的讲座的发言稿中指出,“这里有历史,有它的发展,以及它对一种意义的寻找,它被编织进我们的个人生活,并始终是生活的一部分。”个人、自然和历史三个元素建立的关系中,有一种称为现代史诗的东西,在现代史诗里,没有英雄,也没有政治的傀儡,只有人,而且人是孤独的,要面对自然和历史——这种不被神化的人才能进入到真实的自然和历史中,才能在个人的史诗中发现现代性的存在。那么,这个人到底是怎样样的?他构筑了自然和历史,还是自然和历史投射到人身上?

在给这个人做定义之前,卡尔维诺审视了作为知识分子和诗人的“我”的缺失,批判了“将自己除掉”的政治幼稚病,但是在面对新的文学路线的时候,书写个人的现代史诗还遭遇了更多的劫难,“个性的屈服,以及面对物质世界的大海和一堆杂乱而没有差别的存在时人类的意愿,其结果只能是放弃对历史发展的引领,谦卑和原模原样地接受这个世界。”这种个性的屈服突出表现在我们所生活的那个“美好的年代”里:“美好的年代”是一个经济繁荣的安乐乡,是充满了物质世界的海洋,是每个人关注自身利益的现实,是消费主义带来的快感。一方面,“机器取代了动物,城市成为附属于工厂的宿舍,时间变成了时刻表,人成为齿轮。”人与自身、事物、地点、时间的关系被改变了,它不再是事物,而是变成了商品,甚至是带着浓厚消费色彩的系列产品,统治这个社会的是实际消费的快感,即使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一种梦想建立起来的“可能达到的、几乎关键性的目标”也带来了没有负罪感的快感,在这个“美好的年代”,“客观性淹没了‘我’的存在。”

但这只是一种极端,在这个物质世界的海洋里,还有另一种拒绝的极端,那就是卡尔维诺所关注的“垮掉的一代”,他认为,“垮掉的一代”是“生活在一个机械而又与他们不相干的丛林中的新一代野人”,和被客观化淹没的我的存在不同,卡尔维诺认为,“垮掉的一代”提出的问题是在“表面越来越完美的世界里,彻底经历我们的人性本质”,但是主导他们思想形成的,不是原子弹的威胁,而恰恰是“对富裕社会的繁荣的确信”,正是这种确信让他们成为“野蛮人”——不是在人的层面上跨掉,而是变成了事物:

它们是那些我们认为已经占有,却占有了我们的事物;是应该服务于我们,却把我们变成其奴隶的生产力发展;是那些我们用来传播思想,却禁止我们继续思考的手段;是商品的充裕,它为我们带来的并非舒适的幸福,而是被迫消费的焦虑;是狂热的建造业,它正在把一副可怕的面孔强加给那些我们珍爱的地方;在我们那些看似充实的日子里,友谊、亲情和爱情,都如同缺乏空气的植物般枯萎,任何与他人和自己的对话,一经开始,就已结束。

不黑客观化淹没的“我”,成为事物的“垮掉的一代”,这些都是漂浮在“物质世界的海洋”里的存在,甚至沉入时代的漩涡中,卡尔维诺认为,这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丑闻,是违反人性又缺乏诗意的现实困境,是革命极端主义和意识形态上的虚无主义的结果,是革命精神出现的巨大危机,“一切都像纸糊的城堡,吹一口气就会倒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面对已经完成的状态,面对“盖棺定论”的那块石头,面对工业革命的丑闻,需要作出回到:接受还是拒绝?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卡尔维诺似乎并不是要走非此即彼的道路,他甚至就是站在这个“美好的年代”,以发现自身经历为方法论,提出了一种完成之后的进行状态。

1967年的《控制论与幽灵》就是直面这个“断裂性、可分性和组合性取代所有连续性”的时代,他思考的问题是:是不是有一台文学机器,可以在完成语言这个拆卸和重新组装所有机器中最复杂和难以预料的东西之后,把文学的任务交给它——我们是不是“就会得到一台能够取代诗人和作家的机器”?这台机器会将小说中的天赋、灵感、直觉发挥出来,会运用经验和感觉,会沿着系统的和有意识的道路前进,“它的速度非常快,而且会几种方式并行。”当作者消失变成了机器,其实重点不是畅想一种自动化写作,而是将作者这个淹没在物质世界的海洋里“无意识的被宠坏的孩子”取消,让位给一个更有意识的人:意识取代无意识,不是机器取代作者,而是机器唤醒了,创造了人,“所获得的艺术成果却是这些交换中对人类产生的一种特殊效果,这个人类具有意识和无意识,持有经验主义和历史主义观点。”甚至这个具有意识的、人性化的文学机器就变成了社会的幽灵,而这正是卡尔维诺所设想文学的真正意义,在两年后的《痉挛的机器》里,他定义了这部“文学的机器”具有的两个关键词:游戏和自己的生命,组合成一起则是:自己生命的游戏。

自己生命的游戏,其实早在1959年的那篇纽约市哥伦比亚大学发表的英文讲稿中就已经提出了这一概念,卡尔维诺在回顾了“当今意大利小说的三个流派”后指出,有两位作家会对一个时代以及更多的年轻作家产生影响,一个是切萨雷·帕韦塞,另一个则是埃利奥·维托里尼。“存在与创作”是卡尔维诺对帕韦塞文学创作的一次总结,他认为,帕韦塞在世界文学中所具有的独一无二的价值,就在于他完成了某种“艰苦的转换”:“从一种消极和默默无闻的存在状态出发,过渡到将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变成自我创造、意识与需要。”他的这种转换是为工业世界中的文学付出的辛苦,因为他删除了人物和风景,以及心理活动,创造了文学上的严格,而这种严格在法国新小说那里得到了发掘。卡尔维诺认为,法国新小说的代表作家罗伯-格里耶看起来是“通过最大限度的努力实现客观事物的非人性化”,但是这种非人性化是不是完成时,而是一个进行时,它的目标是“对内心的回归”,也就是在由技术和生产构成的世界里,完成形式上的模仿的同时也“变得内在化”,而这正是“迷宫”的隐喻:“罗布-格里耶表现的那个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空间,在我们看来如同由物质组成的空间迷宫,而且,上面还叠加了一个由人类历史史实组成的时间迷宫。”

迷宫的存在,不是让那些逃避困难的人找到避难所,因为他们永远只会站在迷宫之外,迷宫也不是让文学提供走出去的钥匙,而是找到出路的态度,从而通过这条出路向另一个迷宫过渡,所以卡尔维诺认为,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对于迷宫的挑战,而不是对于迷宫的屈服。帕韦塞代表着迷宫式的游戏风格,而埃利奥·维托里尼则代表着一种生命意识,“计划与文学”是卡尔维诺对于维托里尼文学实践的总结,他认为维托里尼文章中的关键词是计划、愿景和指示,他的文学实践就是为了充当纲领和宣言,“由维托里尼设计,并以文学作为标志和载体的这个方案,应该是一个关于人类的设计方案。”卡尔维诺认为他感兴趣的永远是人与世界的关系,这是一种以人类历史和作为历史的人类为中心的人文主义,他的科学性和理智性就是一种意识的革命,“它使得诗人的能量不会在混乱的世界中迷失。”而正是维托里尼世界里的这种意识革命,卡尔维诺在空想主义者傅里叶那里找到了样本。

傅里叶被司汤达成为“崇高的梦想者”,被人定义为“空想家中的阿里奥斯托”,被布勒东称为超现实主义革命的祖先,而恩格斯则说他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讽刺作家之一”,卡尔维诺认为,傅里叶身上的标签并不是简单的“空想主义者”,而是更为复杂和丰富的风格存在,傅里叶与其他思想家的不同点在于给了“情欲”一种合法化的地位,他认为,情欲是人类唯一的精华,他把情欲分为五种与感官相应的情欲、四种精神方面的情欲,以及三种他自己发现的“分配情欲”,尤其是竞赛情欲、多样化情欲和创造情欲这三种分配情欲,傅里叶认为“它们是社会体系的根本机制”,在他的《新爱情世界》里,傅里叶就大胆表现了自己的“爱情癖”:观看和参加女同性恋游戏的乐趣,他的作品中还有一种“恋老癖”:“那些小伙子是以如何的激情与忠诚,准备给予那些老年贵妇和‘族长’‘爱情施舍’的行为;另外,在他列举的美食实例中间,最成功的一个就是对老母鸡的偏爱……”而在实践中,傅里叶也特别关注女同性恋,甚至让她们被一束特殊的光环围绕着。

认为情欲是人类唯一的精华,为女同性恋绘制欲望的幻影,发现人类的“爱情癖”和“恋老癖”,当傅里叶被巴黎五月学生运动、加利福尼亚嬉皮士团体、女性革命或者集体爱情体验者视为保护神,卡尔维诺认为他不仅仅是对于欲望世界的开拓,更在于他所建立的是一个乌托邦,“能够用于定义文学作品对于自身、对于自身用途、对于可以转化为用途的自身的公共有用性,以及对于任何其他类型的讨论的有用性所做的实验,这一点并非偶然。”乌托邦不是一种虚无,一种幻想,而是一种现代性的建构,正如傅立叶的那句名言:需要改变的不是人,而是文明。这种现代性正是发掘了自我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爱的社会中,在愿望的整理中,完成了维托里尼所说的“意识的革命”。

迷宫需要的是挑战,是创造性的写作,是无穷无尽的开放意义,自已生命所关照的是意识革命,是将自己从客观化物质大海中拯救出来,是在乌托邦里体现现代性,所以在卡尔维诺为未来文学确定的风格中,自己生命的游戏变成了一部“文学机器”,而且是痉挛的机器,它是疯狂的快乐,它是以头撞墙式的愤怒,但是它永远包含着一个有意识的人,“这台痉挛式的文学机器,正是通过作者(作品真正的负责人)才得以运转起来。”于是完成而进行,一块石头在变成了轻薄的镇纸之后,再也无法盖棺定论了。

山月记

编号:C41·2191222·1620
作者:【日】中岛敦 著
出版:三秦出版社
版本:2019年02月第1版
定价:45.00元当当19.30元
ISBN:9787551819251
页数:352页

“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日本“国民作家”中岛敦只活了33岁,他的小说多取材于中国古典,如《左传》《论语》《庄子》《史记》《西游记》及唐传奇,融合了浓郁的中国古典气质与诡诞的日本怪谈风。他将现代人的思想注入历史人物中,古籍中冰冷的人物突然复活,成了有血有肉、能引人共鸣的充满戏剧感的角色。他将知识分子的孤独虚无感这一主题发挥到了极致,借用中国古典的壳子创造了一个如梦似幻、亦庄亦谐的世界。《山月记》在战后被选入日本高中国语教科书,广为流传。故事里的主人公通常是自我意识过剩、思想延宕了行动的"哈姆雷特"式人物,集悲剧与滑稽性为一身,不过,异化为老虎的李征,追问生命意义的悟净,最终都破解迷局,用行动点燃了自己。本书为中岛敦的中短篇小说集,独家收录十篇名作,鬼才漫画家撒旦君插画。


《山月记》:不成长啸但成嗥

难道说,像我这样的人,不论生在什么世道都只能成为一个调节者、忠告者和观察者吗?难道就成不了一个行动者吗?
——《悟净叹异》

第198页,在锋利的书签被插入之前,整本书是打开的,在被眼睛看见的书页中,阅读里的文字大约也是进入内心世界的。但是,变故发生了:突然停电了!猝然而至将一切变成了黑暗——那电脑上打开的文本里,是正被摘录的笔迹,黑暗中一切都已不存在了。开门探寻停电的原因,门口的公用路灯似乎亮着的,那就是仅仅家里出现了鼓掌,在询问怎么停电的时候,听到楼下传来回答:在更换电表。但是为什么这种和物业有关的维修工作没能提前告知?得到的答复又是:前几日已经发了通知的。

通知发在哪里?却是一无所知,已经发生的事是不便于追求什么责任的,因为已然是无法改变的,就像未被保存的文本,即使讨来了说法又有何用?仿佛被放逐了,在一个陌生的外部世界里:更换电表是外部发生的作业,读书笔记没有保存也是一种外部事故——和是不是让文字进入内心似乎也并无特别关系,于是在这个猝然而至的事件中,真正的疑问是:到底丢失了什么?是一种被外部控制的决定论?还是被形式所维系的虚无感?或者说一切感觉到变故的东西都让自己成为了调节者、忠告者和观察者,而不是行动者?

阅读当然应该和外部形式无关,停电只不过制造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即使没有电,即使不用电脑摘录读书笔记,一本完整的书,一个完整的故事,是不是也能让阅读构成一种完整的过程?但是不被外界打扰真的就能抵达内心?想要做一个行动者是悟净踏上西行之路后发出的感慨,《悟净叹异》完全是他悟道的一则手记,在他面前没有出现妖怪,只有唐三藏带领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徒弟,一件事情发生时,似乎对悟净有了新的感触,那时的悟空要八戒变身为一条龙,八戒答应后闭上双眼双手结印,不想地上出现的却是一条大青蛇。变成了蛇而不是龙,悟空说他是因为意识不强烈,“想要变成某个东西的心意纯粹专一到了极点,强烈迫切到了极致,你最终就变成这个东西了。”七十二变神通广大的悟空当然有这样的专一本领,在悟净看来,悟空具有这样的意志力,就在于他用自己体内的烈火“引爆外部世界中闲置着的冰冷火药”,也就是说,外部世界无法引起他的注意,反倒他为外部世界赋予了意义,而这也是悟空超越外部世界遵从内心的一种活法,“传统也好,世间的名望也罢,在他面前都毫无权威可言。”

但是他为何又被佛祖镇压在五指山下?贴在山顶上的“唵嘛呢叭咪吽”六个金字让他无法翻身是不是成了一种外部力量?在悟净看来,被佛祖压在山下无法逃离的那个悟空其实只是之前的悟空,是地上的制约,而佛祖的法力以及六字金字是无与伦比的存在,超越了善恶。所以悟空被压而最终走上西天取经之路,依然是一种赋予外部世界意义的做法,依然是自我意识纯粹的表现,甚至是求法过程中的自我超越。而唐三藏的意义就是在历经磨难过程中感悟到自己在宏大宇宙中的位置,作为一种人类生命体的代表,既有极其可悲之处,也有可贵之处,而他却忍受着这些悲剧性意义,从而追求正确而美好的东西;猪八戒是一个别具个性的汉子,他用嗅觉、味觉和触觉打开生命本真的世界,所以他酷爱着此生,执着于今生今世。

赋予外部世界的悟空、感悟人类在宏大宇宙中所处的正确位置、执着于此生此世的猪八戒,当悟净对自己的恶师父和师兄作这一番解读的时候,他的确是一个调节者、忠告者和观察者,但是悟净自己又是谁?他在调解、忠告和观察之外给了自己新的一个身份:行动者,如何行动?那就是对于美好世界的热爱,在他看来,凝望着永恒是一种追求,而守望着此生的命运也是一种活着的意义,“毁灭,迟早会降俗,可在这毁灭到来之前,睿智也好,爱情也好,诸如此类的美好事物仍在尽情绽放。”而这样的行动也如悟空一样将自己的内心投射到这些事物上,也如唐三藏一样确立了一个人的正确位置,也如八戒一样酷爱着“生”。

悟净之叹异,是发现了生命中不被外部迷失的意义,是不纠结于毁灭的勇气,是对于美好事物命运的关切,但是在踏上西行之路之前,他是不是对于命运、对于自我、对于永恒有着太多的困惑?《悟净出世》是“叹异”之前的一篇文本,当流沙河中的妖怪们将他取名“独语悟净”,悟净在自言自语中的确称不上是行动者,甚至也不是调节者、忠告者和观察者,“因为他总觉得于心不安,遭受着悔恨的折磨,老在心里责备自己,跟反刍似的,并会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来。”出世,完全是对于身份疑问的起点,曾经是天上的卷帘大将,怎么就变成了流沙河里的妖怪了?从前的我和现在的我是不是同一个自己?“是身体一样,还是灵魂一样?再说,灵魂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呢?”于是悟净开始在流沙河里从那些妖怪身上寻找这个形而上的“我是谁”的答案。

老鱼精说他怀疑起存在的自己,寻找我是谁的答案,是一种患病的表现,“这病是无药可救的,也无人能医,只能自己救治自己。倘若没有什么特别的机缘,恐怕你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开开心心。”他拜访了虾精沙虹隐士,沙虹隐士告诉他的是,世界只是自己投射在时间和空间里的幻象,“自己要是死了,世界也就完蛋了。那种认为自己死后世界依然存在的想法,是俗不可耐、荒谬至极的谬见。即便世界消失了,这个不明所以、不可思议的自己,也会继续存在下去的。”这是一种灵魂不美观?而在遇到坐忘先生的时候,这个一睡就是十五天的妖怪对于悟净那个“我”是什么玩意儿的问题,回答的是“咄!秦时较轹钻!”回答变成了一种类似禅宗的棒喝;在四岔路口悟净遇到的是丑陋不堪的乞丐,乞丐没有责怪造物主,“正相反,一想到将我塑造成如此珍稀的模样,我觉得反倒要感谢造物主才是啊。”而据他说自己是子舆,和子祀、子犁和子来四个人都是莫逆之交,而且都是女偊氏的弟子,在女偊氏的教导下,他们都认为“我”是一种“以‘无’为头,以‘生’为背,以‘死’为屁股的”存在;而贪吃的虬髯鲇子在吃光了鲤鱼之后,开始将贪婪的目光投射到悟净低垂的脖子上,浑身战栗的悟净逃离了虬髯鲇子的欲望世界,却也认识了“当下主义”的行动;在“无肠公子”螃蟹的讲筵上,悟净亲眼看到他在肚子饿的时候吃掉了自己的无数卵子,悟出的道理是:“在我的生活中,也有这种出于本能的“没我的”的瞬间吗?”遇见了已经五百岁的女妖怪斑衣鳜婆,五百岁却依然让她肌肤柔嫩如处女一般,她对悟净说的是:“你想想看,除了追求‘无上法悦’,‘道’还会在哪儿呢?啊!那种销魂蚀骨的欢喜!啊!那种永远新鲜的陶醉!”

悟净甚至在斑衣鳜婆那里学习这“无上法悦”竟长达五年,辞别之后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女偊氏,女偊氏对他说的一句话是:“相比起贤者之知人来,愚者更为知己。因此,自己的病,还得自己治啊。”这就是认识你自己这个形而上学问题的终极答案?女偊氏解读这句话,其实不论是所谓的贤者还是愚者,重要的是自己理解自己,而且要寻找到真正的自己,“懂得神圣之疯狂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杀死了自我,从而拯救了自我。不懂得神圣之疯狂的人的一生,是一场灾祸。因为他们既不杀死自我,也不拯救自我,只是慢慢地走向死亡而已。”这种找到自己不是通过悟,而是通过行动,在行动中确定正确的自我,合适的自我,甚至愚蠢的自我,“在好高骛远、狂妄不羁之前,首先要测试一下显然都不了解自己的自己。在踌躇不前之前,先测试一下白已。不考虑结果是否成功,只是极尽全力地测试一下,即便遭到决定性的失败也在所不惜。”所以要将自己摆在适当的位置,然后投身于适当的作为,抛弃“为什么”,而要知道“干什么”。

中岛敦:十有余年一梦中

流沙河其实成了一个哲学世界,不同的世界观看上去都不融合,“有的怀有安稳而绝望的欢喜;有的开朗活泼得没边;还有的心有所愿而无法实现,整天唉声叹气,如同无数漂摆着的海草一般,晃晃悠悠,游移不定。”而悟净在这一番寻找这一些思考之后,开始了作为行动者的生活,他遇到了唐三藏,离开了流沙河,踏上了新的征程,那一个所谓的卷帘大将不存在了,那一个过去的我的回忆也没有了,当然更没有了关于命运的诸多“为什么”,“总而言之,所幸的是,自己不像以前那么地苦恼了……”但是这是一种彻底的超越?为什么在天真烂漫、勇敢无畏的悟空,在懒惰的乐观主义者悟能身旁,无尽还是会自言自语?“真是奇怪。总觉得心里不怎么踏实啊。不再勉强寻找不懂之事的答案,难道就等于懂了吗?这事情怎么这么暖昧呢?”不踏实的暧昧,懂而不懂,似乎并没有彻底解决悟净的问题,即使成为了行动者,他依然还会审视“我到底是谁”这个哲学命题。

这或者正是中岛敦的人生疑惑,当他生活在疾病复发的恐惧和担忧中,当他最后在三十四岁时死于宿疾哮喘病,是不是如悟净一样,生命就是在“总是觉得心里不怎么踏实”的状态中?想要超越命运却总是受制于命运,想要追求正确美好的东西却最终被疾病夺去了生命。一方面是要跳出命运迷失的窠臼,取材于《左传·昭公四年》的《牛人》中,叔孙豹娶了齐国大夫之女为妻,但是忘记了曾经落魄时的一夜露水情缘,当那个将他从梦中救出来的“牛人”实际上就是露水情缘中生下的孩子,叔孙豹再也无法逃离命运对他的惩罚,“这已经不是面对一个杀死自己之人的恐惧了,而是面对世上最最恶毒之事的恐惧。”最后叔孙豹在丧失了抗争的情况下活活饿死了。叔孙豹是迷失者,而想要成为天下第一射箭手的纪昌也活在一种迷失里,从练习不眨眼的“不瞬”,到将看的目标放大的“视”,再到从飞卫那里学到一百支箭首尾相连的本领,纪昌知道,要成为天下第一的神箭手,就必须除掉老师飞卫,于是他在旷野里射杀飞卫,但是飞卫也同样射出一支箭,化解了干戈。而此后去拜访甘蝇学习“不射之射”,那时的纪昌,是不是真的从迷失中走出来了?霍山上的甘蝇对他的人生境界是:“至为无为。至言去言。至射不射。”也就是说真正伟大的射手是没有射的概念,“如同木偶一般的脸上愈发没有表情,还几乎不开口说话,最后甚至到了他是否在呼吸喘气都值得怀疑的地步。”没有了人和我的区别,没有了是和非的不同,在“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的世界中,一切都是虚境。所以当纪昌回来之后,一直恪守此道,到了晚年甚至活在“无为白化”中,有一次去朋友家竟然不认识挂在墙上的弓,“据说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内,赵都邯郸的画家都藏起了画笔,乐师都扯断了琴弦,就连工匠都不好意思使用圆规和矩尺了。”

不射之射,是不是和悟净当初“懂而不懂”一样,在融合了世间万物的区别中成为一种绝对的存在?懂而不懂似乎更在于一种懵懂,它甚至是暧昧式的无知,而不射之射是取消了工具属性,让行动只属于行动本身,是一种彻底的无为。但是“不射之射”依然是一种射,它还是没有逃离方法论和目的论的控制——而当中岛敦将这个《名人传》的故事看成是一种寓言,其实也折射了他在命运面前的矛盾态度:是不是真正达到不射之射的境地,才会摆脱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但是摆脱这种恐惧的过程中而展开的行动,是不射之射,却是为了射而故意寻找不射的状态。中岛敦的矛盾在他最著名的《山月记》中得到了较好的体现,这篇取材于唐传奇作品的《人虎传》讲述的是陇西人李征从人变为猛虎的过程,他通过让李征遇见监察御史袁傪的方式反映出自己灵魂的痛苦:一日自己奔跑着发现浑身是劲,但却发现手指和肘部长出了毛,最后到溪边一照,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老虎——一开始还有几个小时有着人性,可以说话,可以思考,甚至可以作诗,但是渐渐的,这个恢复到人性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最后的李征留下了一首诗后让袁傪从此不要再走岭南的这条道路,因为,“到那时,或许我已迷失本性,认不出故友,会将你吃掉的。”

从人变成老虎,这是一种自我被改变的痛苦历程,似乎和悟净一样,会纠结于如何前世是卷帘大将?记忆在何处,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是相同的?但是李征的遭遇,在他自己看来是因为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因为他以前学问渊博文采出众,以弱冠之年而名登虎榜,随即补江南尉。但是他天性狷介,自持甚高,所以不屑厕身于稗官贱吏之流,最后辞官归去闭门绝交。但是这样一种生活方式让他陷入贫困,他不得不为了改善生活做了地方小官,但是就这样悲剧发生了,他在因公出差途中变成了老虎。从长出老虎的毛发,再到人性渐渐丧失,最后竟可能咬死自己的朋友,“将我的外形也变成了与内心相一致的模样。”而李征把这种自我的畸变看成是妄自尊大的羞辱心,“我想以诗成名,却又不进而投师访友,相与切磋琢磨。与此同时,又不屑与凡夫俗子为伍。这都是我那怯弱的自尊心和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在作怪。”为什么不和人同流合污就是一种羞耻,为什么想以诗成名就会迷失本性?很明显,这里完全是中岛敦自我矛盾的体现,在他看来,一方面人需要保持唯一的自我,不同流合污便是这种自我独特性的证明,但是当这种性格变成妄自尊大,却给自己及其家人带来贫穷的后果,“它毁了我自己,害苦了我的妻儿,伤害了我的友人”。

但是显然,中岛敦将李征变成一种没有人性的猛虎,是因为他过于尊重自己的内心而忽视了外部世界,太过于强调自我的表达而忘记了应该为五斗米折腰,但是如果李征正的能只是为了这个自己生存的外部世界而改变,他是不是就是一个个体的样本?一个理想的化身?中岛敦显然在将李征虎化的同时没有想到对现实卑躬屈膝也是一种人性的迷失,或者说,中岛敦这样去设计李征的人生悲剧,是自己想要超越命运却无力改变命运的矛盾体现,就如李征他实际上不管是人还是老虎,都是一个孤独者,“纵然我呼天抢地,哀叹连连,也绝无一人懂我的内心。”而那首留下的诗作表达了这样一种孤绝的悲剧性:“偶因狂疾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今日爪牙谁敢敌,当时声迹共相高。我为异物蓬茅下,君已乘轺气势豪。此夕溪山对明月,不成长啸但成嗥。”

长啸不见,只有悲叹的嗥声,它是压抑的,是变形的,也是孤独的,李征在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里,都有着必然的行动,正是这种行动,使得他在“不成长啸但成嗥”的世界里既不为外部世界所接受,也丧失了自我的独特意义,所以对于李征,对于中岛敦来说,真正无法解决的是在成为行动者之后,为什么自我还是无法抵抗更强大的外部压力,为什么还会在妥协中让生命变得支离破碎?《弟子》中的子路在遇到孔子之前,是一个游侠,左手提溜着一只雄鸡,右手倒提着一头公猪,“他要摇鸡晃猪,以喧嚣刺耳的唇吻之音来扰乱儒家的弦歌讲诵之声。”那时的子路完全是外部世界强悍的代表,正是在他遇到孔子之后,他开始学习,开始实践中庸之道,“人君若无谏臣,便会失正;士若无诤友便会失听;木材不也是接受了墨绳的规制才能变直的吗?就像马需要鞭子,弓需要檠一样,为了矫正人狂放的性情,‘学’也是必不可少的哦。”但是这种学更多是对于外部世界的一种调和,是用礼仪来构建一种和谐,当卫侯父子间的争斗日趋白热化,在这场政变中子路依然化身为游侠,而中岛敦用时过境迁来表达子路悲剧的必然,“当年勇猛无比的子路,毕竟敌不过悠悠岁月,时间一长,他就力不从心、呼吸紊乱。”但是在临死之前,他还是伸手捡起了冠,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并飞快地系好了冠缨,成为“正冠而死”的君子——这一种死法是对于自己长年学习而改变自我的一种象征?又为什么孔子在得知他被剁成肉酱之后,命人将家中所有的腌制类食品统统扔掉,并吩咐今后不许将酱摆上食案?

一个既要用学习来消除自身喧嚣刺耳的唇吻之音的人,又在外部突突变中保持着“如果是天制造了这种命运的话只能反抗天”剽悍直率独立不羁的性格,哪种才是真正的行动?《李陵》中所塑造的三个人真的就是完美坚守的苏武、坚持理想的司马迁、痛苦挣扎绝望放弃的李陵?李陵归附匈奴被看成是一种投降,而李陵内心世界的喊声不正是司马迁写作时的那种理想主义,“最初那种盲目的野兽般的痛苦消失后,更为清醒的人的痛苦开始了”当李陵率领区区五千步卒出边塞遮虏鄣北上,在阿尔泰山脉东南端那几乎没入戈壁沙漠的乱石丘陵中穿行整整三十日,朔风戎衣,冰冷彻骨,万里孤军之慨的沉重,就是中岛敦自我坚持的写照,而最后他还是败于那个外部世界,最后压抑而死便是永远无法自我证明的悲剧。《光·风·梦》中在萨摩亚生活的英国作家史蒂文森把写作当成自己的理想生活,“我为自己而写。哪怕没有一个读者,只要我这个最忠实读者还在。”在写作即自我的状态中,史蒂文森就是和外部世界相隔绝的行动者,“他唯有在写作这条道路上始终如一,如同虔诚的修道士一般,勇猛精进,毫不懈怠。”但是岛上不同政派背后支持的大国力量,政变的发生,甚至战争,这些外部世界的东西闯入进来,而史蒂文森也开始犹豫:“然而,我又是在为谁写作呢?还不是为他们,为了能被他们阅读而写作吗?如果说我仅仅是为了他们之中少数出类拔萃者而写作,那就分明是在撒谎了。倘若只被少数的批评家所赞赏,而被大众弃之不顾的话,那么我显然是非常不幸的。”

这是一种转变,不再杜绝于外部世界,而是在寻找外部世界的读者,这不是一种寻找自我的行动,而是妥协中的自我迷失,当咯血症终于夺走了史蒂文森的生命,也仿佛如李征一样,发出了“不成长啸但成嗥”的悲叹。不迷失自我而要坚持理想面对灵魂,李征这样做了,子路这样做了,李陵这样做了,史蒂文森这样做了,中岛敦也这样做了,但是他们又一个个倒在自己一生所鄙视的外部世界里,他们是行动者,是化解矛盾的行动者,是证明自我的行动者,但都死于“当下主义”的迷局里——宿命的中岛敦在必然性的无可抗拒中看见了生命的脆弱,他极力想要冲破束缚,但是又把寄托在外部世界的改变上,最后也只是一个乌托邦的存在,汉诗《夜怀》便是中岛敦生命寓言的一个沉重符号:

曾嗟文章拂地空,
旧时午少志望隆。
文誉未胞身疲病,
十有余年一梦中。

金斯堡诗全集(全三卷)

编号:S55·2191222·1619
作者:【美】艾伦·金斯堡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7年11月第1版
定价:199.00元当当85.60元
ISBN:9787020131785
页数:1440页

封面是1967年1月14日的金斯堡在旧金山金门公园举行的嬉皮士反主流文化集会(Human Be-In)上诵经咒“唵”(Om);封底照片是:“1965年夏,在华盛顿州北瀑布冰川公园的荒野山区背包爬山八天,加里·斯奈德在京都研习坐禅近十年刚回来。我的首次行山。加里·斯奈德摄。”无论是封面还是封底,金斯堡都在向这个世界“嚎叫”。1956年,《嚎叫及其它诗》中的标题诗确立了艾伦·金斯堡在垮掉的一代中的领袖诗人地位,堪称美国当代诗坛和整个文学运动中的一位“怪杰”。《金斯堡诗全集》共三卷,收录了艾伦·金斯堡毕生创作的全部诗歌作品,横跨半个世纪(1947-1997),是中文世界出版的首部金斯堡诗歌全译本。上卷和中卷为《空镜子》《嚎叫》《卡迪什》《美国的陨落》等十部诗集的合集(1947-1980),由诗人生前亲自参与编辑并撰写作者前言;下卷为《白色尸衣》《四海问候》《死亡与名望》三部诗集的合集(1980-1997),由金斯堡的友人们编辑并撰写前言和后记。


《金斯堡诗全集》:有一个上帝正在美国死去

再也不可能去犹太圣约之墓看看布巴,露丝姨妈,哈利·梅尔泽与克拉拉姨妈,爸爸路易斯
——《以后再也不会做的事》

再也不会去怀揣着小册子和邀请函去保加利亚,再也不会和菲利普去马德拉斯音乐节,再也不会注视着日落或日出时的斯芬克斯“静静立于清晨或是黄昏的沙漠”,再也不会去爬东十二街的那三段楼梯,再也看不到上海看不到敦煌的石窟,当然,再也不会在美国的洲际公路上行驶而大声“嚎叫”。再也不会把生命拉向了必须面对的死亡,“再也不可能去了,除非我也变成一罐骨灰”,1997年3月30日,当艾伦·金斯堡吃力地写下人生中的最后一首诗,似乎开始回想生命中的那些美好瞬间。

这是金斯堡一生中唯一没有机会修订并校对的一首诗,就像诗歌本身一样,生命中的“再也不会”变成了一种遗憾,而最后一本书定名《死亡与名望》,也是表达了他对于死亡的一种态度:面对死亡是一种无奈还是坦然,死亡是被夺去了生命还是一种解脱?但是,对于金斯堡来说,死亡之前的一切都是具有意义的,“等我死了/我不在乎你们怎么处理我/把骨灰朝天撒了,飘散到东河里/把瓮埋在新泽西的伊丽莎白,以色列圣约墓地”,死了就是死了,不在乎死后的事,但是,“请给我一个盛大的葬礼/圣帕特里克天主堂,圣马可教堂,曼哈顿最雄伟的犹太教礼拜堂”,在教堂里,那些生前的好友或者朋友,社会各界的代表都会来参加葬礼,盛大的葬礼或许是告慰生命的一种方式,但是当金斯堡希望用这样一种仪式真正告别的时候,他似乎想要一种“名望”,但无论如何这是金斯堡最鄙视的,所以一场盛大的葬礼无非是对于活着的人的某种讽刺,“周围到底发生着什么,我连活着的时候都不太明白”——回归生命本身,是想要抛弃那些没有弄明白的东西,如此,生命也是纯净而透明的。

但是,对于死亡的某种洒脱,或者只是金斯堡写在诗歌里的情绪,当病魔一步一步摧残他的身体,搞垮他的意念,当疾病让他体验“再也不会”的遗憾,对于死亡如何洒脱?金斯堡所患的糖尿病让他腰部以下感觉迟钝,甚至出现失禁现象,而癌细胞大面积转移是在他去世前一周才知道的,也就是在这个直到生命不再的一周里,他写下了唯一一首诗,这首《以后再也不会做的事》带着坦率的遗憾,向这个曾经热爱而又憎恨,愤怒且鄙视的世界告别。死亡逼近的时候,金斯堡也只是让诗歌陪伴自己,他几乎是在深夜和凌晨时用笔记本写诗,然后睡到近午,而起床的步骤要进行数个小时。现实中是由利尿剂、蓝色钾片、依那普利、地高辛、西藏药粉、美精技血糖试纸等组成的药品,它们进入金斯堡的身体,用一种扼杀和但扼杀的方式维持着生命,而在诗歌里,金斯堡似乎是平静的:七十岁的耳朵会听到曾经流行过的曲调,那是熟悉的符文构成的回响,“是一首又一首母亲教过我的歌谣(《流行曲调》)”凌晨四点零三分,尽管“多余的水分/囤积在我的肝脏,大肠与肺”,但是“我起来了/现在,我读着莎士比亚。(《理查三世》)”没有经历过死亡,也未曾拥有过死去的记忆,所以无法回答关于死的原因,但是生命的问题总是不变,“我在十四街,第一大道/问题是什么来着?(《凯鲁亚克》)”

诗歌是幽默、简洁、调侃的风格,是没有讽刺、没有绝望、只有喜悦的心情,但是这些最后的诗篇却回响着生命的搏动,罗伯特·克里利在《死亡与名望》的序中说,“当一个人可以‘再没有对不对,是不是/没错/消逝消逝消逝’没有一个诗人像他一样被听到,被尊敬,像他一样理解旋律形式的错综复杂。”因为他就在书写着生命本身,所以,“触摸到这本书,便触摸到了一个生命。”诗歌永恒,就如生命永恒一般,死亡只是一种肉体之死,只是“再也不会”的可能之死,而在“世间万物,自成象征”的诗歌世界里,金斯堡通过他的愤怒,通过他的嚎叫,通过他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通过他不羁与狂放的态度,构筑了生命本体的意义——自然呈现,连同语言本身,连同生命本身,都在一种通透的状态中被书写,而他在1984年6月26日为自己的诗集作的《作者前言,读者指南》里,奉行的一个写作观点就是:“蹦出来的想法是最好的想法。”因为在他看来,自然而发的东西,是让思想片段从“一颗平凡之心”里产生,而所谓灵感的高峰和低谷也在岁月中起起伏伏,于是那些句法标点入诗,那些大写的字母入诗,那些句子呈现不规则的缩排,那些不断重复的叠句,都是在实现着“蹦出来的想法”,不造作,不晦涩,直抵生命的本真,所以一本诗集是一部终身的诗,是一部自传,“其中世间万物自成象征。”

但是自传对于金斯堡来说,却是一种寻找,寻找自我,寻找意义,寻找象征,在金斯堡的诗歌里,其实很多诗歌都体现了生命走向某个节点的回望,这种回望更多的是肉体承受着的苦难:二十三岁生日,金斯堡感叹“艰难的前途”,感觉自己“身心俱疲”,“我突然发现我的脑袋/已不再和身体相连”;人生走过二十四载,金斯堡送给自己的是一曲“颂歌”,但是里面确实无尽的茫然:“茫茫中我身处何方?/何等造物将我这把骨头生于此?/此处不是伊甸园:此处是我的商店。”二十七岁时回顾这五年的“苦役”,银行里没有一毛钱“证明着我的存在”,而自己在卧室里被诅咒进了地狱,“闹钟鬼叫不止”;快三十四岁的时候,金斯堡感觉自己已经老了,1960年5月28日晚上十一点十五分在秘鲁利马的科梅西欧酒店写下的那首诗叫《乙醚》,一种麻醉自我的状态;1974年10月,金斯堡在四十八岁的时候写下了《自我忏悔》:“经历他人生的第四十八载,不怕上帝也不怕死亡——/让他的大脑在笑气中化为液体,让他那颗金色的臼齿被未来派的牙医拔掉”,一个自称是“美国最聪明的人”,一个已经现身于达摩而六根清净的人,一个不怕上帝也不怕死亡的人,为什么还有自我忏悔,“他没有从属关系只有他自身无数的伪装”?而当人生的第五十个年头来临,“读着法语诗”的金斯堡把生命的失败过程当成诗歌的素材,“就像田纳西就像失败的安迪,微不足道——/是创作诗歌极好的素材。”六十五岁的时候,金斯堡已经拜访了金刚上师邱阳·创巴仁波切,并把自己叫做“金刚诗人”;而六十六岁的时候,金斯堡说自己开始学习“如何照料自己的身体”,比如早上愉快地醒来拿起本子写作,比如“搅拌味增蘑菇和青蒜和笋瓜作为早餐”,比如检查血糖,用正确的程序刷牙,还要穿上白衬衫白裤子白袜子,然后独自坐在水槽旁,因为目前还没有变成尸体一具,所以,“我很欣慰”;回归身体,似乎也看见了生命中那具赤裸的肉体,而五年之后,七十岁的金斯堡听到古老的韵律,便想起了母亲曾教过的歌谣,想起了童年,想起了生命走过的这一路。

从最初感觉身心疲惫到体会无尽的茫然,从羁绊于生活的苦役到被诅咒进了地狱,肉体承受的苦难让金斯堡对于生命充满了未知,但是在醉态中,在学佛中,在读着法语诗的状态中,那一种苦难渐渐变成了无,而回归于身体作为一种活着的状态,在很欣慰中想起“流行曲调”,在凌晨读莎士比亚、写诗以及最后“再也不会”的感慨中走向了一种空灵,是作为真正的佛教徒面向空门放手而去,“离开这个世界对于艾伦来说是悲伤的,但同时他也有欣喜。”鲍勃·罗森塔尔在金斯堡逝世一年后这样写道。从二十三岁到七十岁,金斯堡在诗歌里呈现了一种自传的书写方式,但是对于他来说,生命绝不只是在某个节点时的回望,绝不是在面对真实身体时的感慨,绝不是个人履历有关的事件,那个我也不是只在年龄的改变中出现,“他没有从属关系只有他自身无数的伪装”似乎解读的是另一个金斯堡:一个作为垮掉的一代的诗人,一个大声嚎叫的诗人,一个念着“唵嘛呢叭咪吽”的诗人——一个在时代中出生和死亡的“我”是作为类而存在的我以及“我们”。

《颂歌:人生二十四载》中发出的“茫茫中我身处何方”,是一代人的疑问,这种找不到自己的茫然感让自己生活在那面“空镜子”里——1947年的《社交场》是金斯堡收录于诗集的第一首诗,当“我”走进鸡尾酒的房间,那里有聊天的酷儿,有正在吃着的人肉三明治的人,于是在“我”大声嚷嚷中,“我”以一副救世主的腔调,“统治着整个房间”。“社交场”更像是一场梦,一场有着无限欲望的梦,一场失落与拯救的梦,但是救世主在哪里?就像诗集的名字《空镜子:愤怒之门》一样,救世主的强调只有愤怒:因为这是一个需要忏悔的芝加哥,这是变得如此狂暴的洛杉矶,这是正在陷落的旧金山,这是地狱般的纽约,这是火光四射的伦敦,这是死神笼罩的墨西哥,这是拖着铅灰色躯体的巴黎,“所有城市都将因其赫赫威名敲响丧钟。(《十四行诗二首》)”

艾伦·金斯堡:我写诗因为没有原因和因为

这是金斯堡在读了同是“跨掉的一代”的凯鲁亚克的《镇与城》手稿之后写下的诗歌,在金斯堡愤怒的情绪中,有两种对象物,一种是敲响而来丧钟的城市,它们在陷落,在死亡,在沦为废都,甚至在制造末日景象,“它就横在我眼前,战栗着/世界还未运行,眼睛却已失明。(《幻象1948》)”正是这种眼睛失明而造成的幻象,让一代人在茫茫中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让整个人生跌落到空镜子里:睡不着而看见搜寻骨头的影子,“睁着眼睛,流着泪,/缓缓爬出棺材,/谋杀的梦魇心中萦绕。(《石头的声音》)”或者是疯狂的闪念,“巨大的幽灵正在上升,/朝着它的加冕礼,身穿长袍/伴随着无人听到但永不结束的音乐:/与花朵一齐落向大地。(《疯狂一闪念》)”而因为看见了毁灭,肉体变成了变质的苦难,在这样的苦难中,一方面是不甘:“天色已暗,我一败涂地!这是我的青春祭,/我的青春,死亡和美丽一齐呼喊”;另一方面却是用诗歌的方式建立“愤怒之门”,“这愤怒的东方/烟与铁挤在你破碎的王冠里;/这泽西沼泽的射手/褪色长袍包裹着赤裸的躯体;/铁路缓缓延伸向失火的远方/那是肉欲的太阳下落的方向。(《斜阳之歌》)”于是,凯鲁亚克自传体小说《镇与城》中以金斯堡为原型的列文斯基一边在黑暗中游荡,一边背靠着灯光,一边感觉甜蜜,一边却含着泪;于是金斯堡、凯鲁亚克、卡萨迪在文字游戏中喊出了《呸我的恼》:“扯我的菊,/倒我的杯,/削我的思想/为椰子”;于是在通往墨西哥黑暗的公路上,“让海洛因一滴滴流如我的静脉/眼睛和耳朵被塞满大麻,/吃着神赐的佩奥特仙人掌,坐在边境线附近泥属屋的地板上/要么躺在某个旅馆房间中痛苦的男人或女人的身边(《帕特森》)”……

但是愤怒、麻醉、咒骂,“我”无疑就成了局外人,成了流放者,成了“尸衣陌客”,而那面镜子也变成空荡荡的存在,“身处何方”的问题依然没有答案,甚至完全变成了躺在砖墙边的一具裸体。但是《空镜子》呈现了自我的某种对象化意象,那个身处何方的我需要一个站立的点,1953-1954年的诗集《绿汽车》似乎就成为金斯堡作为“朝圣者”的一种回归,而其中送给他的同性恋人尼尔·卡萨迪的同名诗歌表达的是一种自我之爱。“绿汽车”曾经出现在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它是对美国公路之旅的怀念,这一台不存在的汽车,漆以代表“同性恋和妓女的绿色”,金斯堡就是与他想象中的恋人朋友在一种“轻快的厌世情绪”中游荡:要去最高的山朝圣,要寻找心中的洛基幻境,要在彼此的怀中欢笑,要回忆老套的苦,饱醉信念的酒,在山路尽情的狂飙中,不仅要“使我们因爱哑口无声”,而且要驶向城里,开进车站、监狱、妓院,开到士兵们行军的大街上,“让我们变成代表世界欲望的天使/在我们死之前把世界拉上床。”而这样一种想象的存在,最终是要把我们的躯体“塑成为纪念碑”,即使“鲜血和皱纹弄瞎我们的双眼”。

“绿汽车”里的爱成为一种动力,是让我们活着的动力,也是砸坏世界的动力,一种颠覆,一种革命,或者一种沉醉的反叛,这是因为眼前这个世界不值得我们顶礼膜拜,因为这个时代没有真正的上帝,“有一个上帝/正在美国死去/他活在/人们心中的幻象/塑成可触摸的神/方便崇拜!”上帝已经死去,所以美国“淹没在湿漉漉的黄昏里”,所以哈瓦那牛车的铁轮“压过了音乐,压过了黑夜”,而在上帝死去变成可触摸的幻象同时,我自己也成为了另一个被塑成纪念碑的神,“我心中另有/夹于神性/的淳朴形象/召唤我出发/去那朝圣的路上。”那时候的金斯堡着迷于中国宋代画家梁楷的一幅画,这幅名为《释迦出山图》的画描绘了释迦摩尼领悟到长久的艰苦修行走出深山的情景,金斯堡在这幅画里看见了另一个神,“这幅画是关于一个男人,圣人,学究,圣徒,他遁闭深山为求智慧。”这种智慧便是“谦卑即喜悦/在这绝对的世界之前。”这似乎是金斯堡第一次接触到佛教,接触到“无”,也许正是这种和上帝不一样的存在,让他感觉到了朝圣的意义——但是金斯堡只是在观望,而从前“身处何方”的疑问此时虽然有了自己站立的点,但还是在半空,“蓦然回首/我已在半空,不再代表谁/只是月光间的一朵浮云/那些人类正在下面/交媾……(《在堪萨斯》)”

正因为在半空,才可以看见人类的交媾,才可以朝圣和俯视,也才可以在昨日今昔中大声“嚎叫”。为什么嚎叫?是因为“他们”已经迷失:

他们贫穷衣不蔽体双眼深陷充满快感抽着烟熬夜枯坐于那所单供冷水公寓里超自然的黑暗中穿过一座座城市上空冥思着爵士音乐,
他们在铁路桥下把裸露的大脑献给苍天并目睹伊斯兰的天使带着光芒蹒跚经过廉租房的屋顶,
他们用冷峻又光芒四射的双眼扫过一所所大学令阿肯色州和头上燃起布莱克灯火悲剧为战争服务的学者产生幻觉,
……

他们被逮捕,他们在午夜游荡,他们在胳膊上烫出烟疤,他们在白人专用健身房崩溃地放声大哭,他们疯狂做爱,他们呼叫着黑暗,他们割腕,他么抗议,当然,他们嚎叫:“他们跪在地铁站里嚎叫被人拖下屋顶还甩着生殖器与草稿”——61个“他们”组成了一种群像,而他们也正是“我们”,他们的嚎叫也是我们的嚎叫,但是这种自戕的行为,这种用痛苦抵御痛苦的肉体行为是不是一种真正的反抗?“我看到这代人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饿受冻歇斯底里,/在凌晨拖着自己奔向黑人区寻找一针带劲儿的药剂,/头顶天使光环的嬉皮士渴望与机械之夜中那台星光闪烁的发电机建立古老而神圣的联系”——是解救还是沉沦?在这里,金斯堡呈现的是一个信仰失落的群体,这种失落与其说是被抛弃,不如说是自动隔绝,那个被迦南人崇拜的火神“莫洛神”曾经是父母对孩子的威胁,“不可使你的儿女经火归于莫洛。”而神在金斯堡的眼中变成摩天大楼窗外那张怪兽的脸,于是它是孤独的,是肮脏的,是丑陋的,甚至就是每一个失去信仰的人的活生生样子,“是垃圾箱与无法到手的美元!躲在楼梯下尖叫的儿童!在部队里哭泣的男孩儿!公园里满脸泪水的老人!”当神变成怪兽,不可思议的牢笼封闭着他们,机器的意志控制着他们,所以需要嚎叫,需要解救,需要毁灭,“决堤!冲毁!翻腾与苦难!沉入洪流!冲人云霄!显灵!彻底绝望!十年间动物们的惨叫和自我了断!思想!崭新的爱!疯狂的一代!撞上时代的中流砥柱!”

当神的偶像被打碎,需要的是“诗歌与生命的赤子之心”,在《嚎叫脚注》中,金斯堡构筑的是一个“神圣”的世界,“这世界无比神圣!灵魂无比神圣!皮肤无比神圣!鼻子无比神圣!舌头与鸡巴与手掌与屁眼儿都无比神圣!/所有一切都神圣!每个人都神圣!每个地方都神圣!每天都沐浴在不朽!每个人都是天使!”不断重复的“神圣”,就像嚎叫一样,构成了澎湃的激情,25个神圣似乎正将61个“他们”从那种彻底绝望中解救出来,而这正是金斯堡的那个“我”赋予“他们”和“我们”的神圣,“神圣的宽恕!善良!慈悲!信仰!神圣!我们的!肉体的!受难的!胸怀坦荡的!”不是替代,是超越,在萨瑟大门这个伯克利校园的标志性建筑中,伴随着1964年言论自由运动的风暴,金斯堡注解了“我”:“我看着人们用对待我的方式作他内在自我思维的明证:爱自己的那个人爱那个爱自己的我。(《萨瑟大门的启示》)”所以,在这种“爱自己的我”的创造中,金斯堡指明了一种真相,“我就是美国”:“美国,我准备以一个酷儿的身份全力以赴。(《美国》)”

从“我身处何方”的茫然,到“我已在半空”的俯视,再到“我就是美国”的嚎叫,金斯堡不断探寻“我”的存在方式,不断解读生命的意义,而当“我”被慢慢建构起来,外在的一切都成为他攻击的目标,《现实三明治》的副标题是“欧洲!欧洲!”,欧洲成为欲望的符号:

美国的冰箱里藏着疯肉
耶路撒冷被英国慢慢煮炖
法国啃食非洲的石油
把死者的胳膊与腿拌成色拉
高谈阔论者将阿拉伯一口吞下
黑人和白人正在争斗
不顾珍贵的联姻

殖民和反殖民,渗透着金钱的欲望,“钱!钱!钱!幻觉里疯狂地叫嚣着从天而降的金钱!由虚无,饥饿,和自杀构成的钱!破灭的钱!死神印刷的钞票!”他们建立的世界秩序无非是交易和买卖,无非是政治愿景的砝码,无非是审判人性的监狱。从诗集《星球新闻》到《五月之王》,从欧洲亚洲的角逐到美国和欧洲的联姻,金斯堡面对这个充斥着谎言、欲望的世界,发出了“到底谁是地球的统治者?”的质问,而最后指向的是“美国的陨落”。金斯堡开这车,经过奥罗维尔、奥马克、内斯皮勒姆、大古力坝、岩滩,穿过了平原、高山、狂野、山林,写下了《一首写给众联邦的诗的开头》,“沿着高速公路滑翔冲向万家灯火的方向,那里有彼得脸与电视,金钱与新的游荡等待我去发现。”从东岸到西岸的穿梭中,在众州间的曲折前进里,金斯堡看见“孤寂遍布美国大地”,但是这时的金斯堡已经开始向佛,那种孤寂甚至变成自我追逐的方向,当美国遍布是孤寂,金斯堡的行走是要见证一个现实世界的覆灭,“我的人世即将爆炸,车轮下的昆虫嗡嗡地为我的死亡歌唱声音刺耳怜悯的迁徙,我拜佛后向着新一轮的日出敬礼,在车里为湿婆念诵咒语。”于是,俄里翁的枪口瞄向了天堂的中心,于是,宇宙的物质就是乌有主旨是空虚,于是一切的对立让“无”化为了一面镜子——陨落而无,孤寂而无,爆炸而无,这一面镜子已经不再是“我身处何方”的空镜子,而是在无里成为一种信仰,“我是谁?唾液,/菜汤/空的嘴?//麻烟,深吸/屏息,呼气——/尘埃般轻逸。(《密勒日巴体会》)”在这位喜马拉雅山脉养育的诗人、歌者的世界里,金斯堡发现了生命在呼吸之间的轻逸。

而从半空望见人类,在美国陨落中看见无的镜子,金斯堡在这样一种见证苦难的过程中,却有了一种转变,那就是关注逝去的爱,《卡迪什及相关诗歌》这本诗集是他献给自己死去的母亲的,“卡迪什来自希伯来语,是“神圣”之意,金斯堡就是用叙事诗、赞美诗、挽歌、连祷与赋格的多元形式表达对母亲娜奧米·金斯堡的情感,“可是你逃脱了,死亡令你解脱,死亡自有它的仁慈,你跟你的时代交了差,跟上帝交了差,跟那条通往死亡的小径交了差——最后跟自己也交了差——完全交了差——回到在你父亲出生前那子宫般的黑暗,在我们所有人出生之前——在世界诞生之前——”母亲死了,死亡是一种解脱,因为生命是所有集合,它让我们不堪重负,“钟表,肉身,意识,鞋子,乳房——作孽的儿子——你的共产主义”,所以金斯堡献给母亲的诗是对于死亡的赞美,“收下吧,这首我写的,一天的时间一蹴而就的赞美诗,我的生命,也抛向无物,只为赞美你——死亡”。对于死亡的赞美,也是对于生命的礼赞,作为一个儿子,金斯堡说到了母亲死后第三天收到的一封信,信上说:“钥匙在窗上,钥匙在窗台的阳光里——我拿到钥匙了——结婚吧艾伦别吸毒——钥匙在栏杆上,在窗上在阳光里。”最后的落款是“爱你的母亲”。生活的日常还原了一个对儿子寄托着希望的母亲,还原了一个充满爱意的女人,“结婚吧”和“别吸毒”尤其是最催人的泪点,它也在还原一个需要被纳入秩序里的金斯堡。

金斯堡在诗中说:“是啊,我应该乖一点,我应该结婚/去发现婚姻的奥秘”,但是一个无法忍受在身边晃来晃去的女人的金斯堡如何结婚?实际上在金斯堡成为母亲眼中的金斯堡的时候,金斯堡是把自己变成了秩序、规则之下的金斯堡,另一个金斯堡,是腐化着的金斯堡,“我想我想荒谬地想知道想知道是什么腐化着金斯堡”,而正是设置了另一个我,真正的金斯堡才可以脱离出来,“我,艾伦·金斯堡,是抽离的意识/我是想当上帝的那个/我是努力聆听永恒和谐中无尽微小的颤动的那个/我是目睹自己的毁灭伴随轻柔的音乐火中焚烧时瑟瑟发抖的那个/是憎恨上帝并为他命名的那个/是在不朽的打字机上出洋相的那个/我就是毁灭的那个(《麦角酸》)”金斯堡成为“抽离的意识”,便是脱离了肉体的存在,便是没有生与死的羁绊,没有结婚和不结婚的烦忧。就像献给尼尔·卡萨迪的挽歌一样,金斯堡在这个灵魂的永恒伴侣中获得了永恒性,一百零三街的空房子里,听着木质收音机的音乐,“双眼紧闭/夏布达永恒的红/溅入我们的大脑”,这是二十年前的回忆,无法抹除的记忆,却也是在抽离了另一个金斯堡之后灵魂的在场,爱的在场。

所以已经成为了另一个的金斯堡,在空无一物中取消欲望,“再没有为眼睛而存在的泪水,没有为哭泣存在的眼睛,为歌唱存在的嘴巴,为听众存在的歌曲,再没有为任何思想而存在的词语。”在冥界颂歌中释放生命的力量,“因此请允许这保卫思想的精神释放,释放,超越,超越自己,将空间唤醒,开始吧!”在四海问候中不再执着于因果,“我写诗因为没有原因和因为。/我写诗因为没有办法把脑袋里的东西用六分钟或者一生说出来。”经历了我身处何处的迷惘,经历了我在半空的超然,经历了“我就是美国”的自负,也经历了“抽离的意识”的努力,当结婚、解毒、名望、咒骂、鄙视,甚至死亡都只是另一个金斯堡的事情,于是我回归身体,回归自然,回归生命,日复一日便是生命真实的时间:

日复一日,我醒来,喝柠檬水与热水,
刷牙,擤鼻涕,站在厕所前让那股黄色的热流
涌出我的身体,看着用帘子遮起来的窗户外,街对面
母佑会的罗马天主堂,多少年了
我总是清干净垃圾桶,把黑色的塑料袋发在人行道上,
在最后一只溏心鸡蛋煮好之前,
日复一日,不经意间看到我的圣坛歪斜的坐垫,看着,并叹息,
经过书架上希腊的抒情诗与军工机密的书卷?
春日的灰云在多少个清晨飞过了教区长屋顶
的木制猫头鹰,鸽子从路灯跃然而下落在铁篱笆上,我回到厨房
——《1988年5月的日子》

我是猫

编号:C41·2191222·1618
作者:【日】夏目簌石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1年01月第1版
定价:29.80元当当12.80元
ISBN:9787544768771
页数:407页

一九〇四年夏天梅雨初晴的一天,一只生下不久的小猫迷路走进夏目漱石的家,翌年一月发表的《我是猫》就是以这只小猫为模特的。《我是猫》是夏目漱石发泄多年郁愤而写成的长篇小说,作为代表作,也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经典,《我是猫》淋漓尽致地反映了二十世纪初,日本中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和生活,尖锐地揭露和批判了明治“文明开化”的资本主义社会。“咱家是猫。名字嘛……还没有。”本书主人公是一只没有名字的猫,它善于思索、有见识、富有正义感又具有文人气质、但至死也没有学会捕捉老鼠,这只猫从自己独特的视角出发,细致入微地观察着所生活的环境的种种细节。书中的猫博学多识又富于哲理,对人类的种种弱点看得无比透彻。《我是猫》所处的时代正是明治维新以后,猫所观察到的小环境也反映了日本社会所正在发生的诸种变化,“假如人类的恣意妄为不过如此,也就忍了吧!然而,关于人类的缺德事,咱家还听到不少不知比这凄惨多少倍的传闻哪。”


《我是猫》:以为咱家也是人类一分子

人们脱掉短褂,脱掉裤衩,赤条条的,努力争取平等。可是,在赤条条的人群中,又跳出来个赤条条的豪杰,制服了群小。可见,不管怎么脱得赤条条的,也是不可能获得平等的。
——《七》

脱掉短卦,脱掉裤衩,只剩下一身的肉体,如何成为了争取平等的实践?又如何在这赤条条变成自我陶醉的神话?无非是错觉之一种,因为在赤条条的人群中会有赤条条的豪杰和赤条条的懦夫,有赤条条之上流人士和赤条条之底层穷人,有赤条条之聪明人也有赤条条之愚蠢人。平等是不存在的,产生错觉是一种迷失,而即使是迷失,也能让人有一种暂时的满足感:一眼望去,谁是谁,都只是一个赤条条的身体,都只是一个转动的头。

所以赤条条之产生,是需要一种外部环境——在澡堂子里,谁也不知道对面赤条条的人是何人?谁也没有脱得赤条条而产生的羞耻感,因为在澡堂子里,脱得赤条条是一种合理的存在,它不在街上,不在其他公共场合。而此种合法的赤裸世界制造的平等观却是一种迷失,一方面,当把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扔在衣架上,毫不羞耻地将原始丑态暴露于从目睽睽之下,而且尽情谈笑,不是达到了所谓文明世界的平等,而是破坏了衣服具有的“文明史”,也就是说,赤条条无非是返归原始状态的一种平等,它实际上意味着放弃真正的文明;此为其一,其二,那澡堂子里人们是相信了大肆吹嘘的运动功能,相信了海水浴的神奇效果之后,才会在赤条条中制造着“一大奇观”,而这无非是自欺欺人。

赤条条中有豪杰和群小之间的不平等,赤条条是人类在原始的合理化世界里的自欺欺人,赤条条是对于知识和技术的盲目崇拜,赤条条是破坏了服饰带来的漫长文明史,如此,“人生自古就是些蠢材了”——当这一切“赤条条”的人生哲学和世界观被阐释出来,当人变成了蠢材,赤条条是一只猫眼中的赤条条,而猫和人在观念上的差异是不是反而让一只猫站在高处,让一只猫读懂愚蠢,让一只猫做出判断——如此,猫不仅不是与人类处在平等位置上,反而比人类更为聪明更为清醒更为理性?甚至,“可我,这点小事没等出生就了解得一清二楚。”

但是,一只猫本来就没有穿上过衣服,也就不会有脱掉衣服而有的平等观,一只猫没有享受过海水浴,也不会在赤条条里制造奇观,一只猫本来就是站在观者的角度,本来就不涉及到自身的利益,甚至,一只猫没有经历这样一种转变,本身就是赤条条的存在。“咱家是猫。”这是猫的自言自语,一只猫没有名字,不知哪里出生,没有看见过自己的父母,所以猫比起人类,其存在从一开始就是赤条条的,正是在这样一种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的存在里,猫才能深切感受到一种不平等:和人类的不平等。猫只记得自己是在一个阴潮的地方咪咪叫,然后看到了人,而且第一次看见的人,完全没有和动物相处的平等思想,首先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穷学生,“属于人类中最残暴的一伙”,据说学生还常常逮住猫来炖肉吃,他把猫高高举起,扔到了竹林里;后来又遇到了主人家的女仆,比学生更蛮横,“见面就突然掐住咱家的脖子,将咱家摔出门外。”

经历了生死考验,这只无名之猫,这只可怜的流浪猫才在主人苦沙弥的收留下,成为家里的成员,才避免在赤条条的世界里成为人类蔑视动物的牺牲品。这只猫在人生经历中感受了人类的专横和暴力,在人和猫之间生动阐释了不平等,而其实,它也在猫族中感受到了不平等,它遇到了隔壁的白猫大嫂,遇到了杂毛哥,遇到了大黑,也遇到了“猫中美女”花子小姐,猫和猫是不平等的,白猫大嫂、杂毛哥、大黑都比“咱家”幸福,美女花子小姐更是像生活在猫类的幸福天堂,也正因为这样,咱家就有了某种不平等的想法,自己差点就死在人类手上,即使最后被主人救下,也只是苟且地活着。这种不平等的现实,其实并非是猫和猫之间差异的写照,因为每一只猫所对应的是他的主人,也就是猫的世界只不过是人世的折射而已。

白嫂的主人是军人,杂毛哥的主人是律师,大黑的主人则是车夫,而花子小姐的主人则是富有的二弦琴师傅,于是它们在主人的世界里获得了独有的地位,白嫂和杂毛哥受到主人的呵护,大黑是这一带家喻户晓的凶猫,像车夫一样光有力气而毫无修养,所以其他的猫“谁都不和他交往,并且还联成一气对他敬而远之”,而咱家的主人的教师,于是像苦沙弥一样自欺欺人地“萌发几丝轻蔑之意”。花子小姐得到了主人的悉心照料,主人对待它像对待自己亲生女儿一样,她得病了还请医生,而当看到花子和咱家在一起时,便攻击咱家,就像攻击苦沙弥:“是的。那个畜生是小花的仇敌!”即使最后花子得病而死去,主人也是充满了“仁慈心”,给她念了经取了法名,希望它能死而瞑目。

猫与猫之间的不平等根深蒂固,它们都成为人类不平等的折射,但是当咱家被主人救下,猫眼便开始学会观察人类,也正是在赤条条的咱家世界里,人类的种种丑态才被发掘出来,白猫大嫂曾说过:“再也没有比人类更不通情达理的喽!”杂毛哥说:“人类不懂什么叫所有权。”大黑说:“哎呀呀,人哪,全是些体面的小偷哟!”即使受到人类的照顾,在猫的世界里,人类也是充满了缺点,甚至比猫还不如。当然,这些都是这些猫对于人类得出的结论,而当咱家作为一个旁观者观察主人和朋友,听说他们的遭遇,又从他们的生活扩展到整个社会、整个时代的状况,于是一只猫便不再是一只猫,“咱家虽说是猫,却也经常思考问题。”

作为教师,主人苦沙弥能够救下这只流浪猫,的确是一种爱心的体现,但实际上,主人作为当时的一个知识分子,在面对现实时也是充满了苦闷,正如他在日记中写得那样:“尽管有如此自知之明,而孤芳自赏的心理却仍难除却。”而其实,苦沙弥不是有自知之明,而是陷入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还执迷不悟。他总是给杂志社投稿,总是写错乱不堪的英文文章,凡事都爱插手,但是不管是醉心于弓箭还是吱吱嘎嘎拉小提琴,每样兴趣都“稀松平常”;他结识了一些朋友,几乎都是在家里谈天说地,抨击各种社会现象,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他们在背后说金田公馆的“鼻子夫人”生着一张克夫的脸,对于希望女儿嫁给博士的高攀之行进行了挖苦;他们装作超然于物的人,但却不放下自己的争胜之意、夺魁之心,甚至也是在俗念和贪欲中活着,“他们自己与其平时所痛骂的俗骨凡胎,原是一丘之貉。”苦沙弥和落云馆的学生之间的争吵便是如此,“卧龙窟主人苦沙弥先生和落云馆八百健儿的战争,列为东京城有史以来大战之一,也并不过分。”他们看不起女人,主人甚至引用罗马诗人的一段话:“比鸿毛还轻的是灰尘,比灰尘还轻的是清风,比清风还轻的是女人,比女人还轻的是虚无……”他认为这些话“说得十分精辟。女流之辈,真没办法。”

他们喝喝茶,下下棋,说说新闻,钻研的是《巨人引力论》的论文,实践的是《紫外线对于青蛙眼球电动作用的影响》课题下的玻璃球制作,写的是关于天然居士的墓志铭,研究的是阿基米德定律在下面时的运用,似乎都是太平盛世的逸民,但是,“他们自己与其平时所痛骂的俗骨凡胎,原是一丘之貉。”从猫眼来看,他们虚伪,嘴里说着“忙得很呀,忙得很呀!”而每个人都只不过是鼠肚鸡肠的家伙,只是用忙的借口为自己寻找逃避的理由;他们自认为自己比人高一等,面对“鼻子夫人”的奚落,苦沙弥的朋友迷亭要证明这张脸违背了黄金律:“请允许我首先以H代表鼻高;以A代表鼻与脸平面交叉的角度;W,自然代表鼻子的重量。怎么样,大致懂吧?”他们认为自己万事通,从古希腊谈到现在的美学变化:“凡是给人以美感的,大抵都起源于希腊,有什么办法!美学家与希腊,毕竟是难分难解的嘛!尤其欣赏那位黑皮肤女学生专心致志地做体操,我总要忆起阿古娜底斯的趣闻。”同时又指出现在的诗坛的种种弊病:“现在的诗,毕竟不是躺在床上或是蹲在车站就可以读得懂的。就连作者,如果受到质问,也常常穷于答辩。因为是全凭灵感而写,此外,诗人不负任何责任。”

用猫眼看人,人类的种种问题似乎都体现了不平等,“他们似乎以为人间的渣滓生了牛马,牛马粪里养出了猫。”不仅仅是自己和社会上有钱人、有地位的人之间存在着不平等,甚至男人女人之间也是不平等,他们是不平等的感受者,也是不平等的制造者。而种种的不平等似乎都在于社会的走向问题,尤其是在日本现代化的道路选择上,不平等是在一种对比中产生的,是在一种茫然和苦闷中被命名的。比如主人的麻脸,本就是人的一种自然属性,但是却成为一种文明进步与否的标准,“据说明治维新以前,麻脸还很时髦,但是,在缔结了同盟的今天看来,这副尊容不免有点落伍了。麻脸的衰退与人口繁殖成反比,因此,不久的将来麻脸总有绝迹的一天。”所以主人问一位留洋回来的朋友:“西洋人有麻脸吗?”朋友说,很少,“纵使有,也是叫花子,或是苦力;有教养的人似乎一个也没有。”于是主人开始感叹:“是呀,这和日本不大相同呢。”

对比产生的落差,落差带来的不平等,而不平等却又在自欺欺人中被抚平了,一方面是对于所谓的西方文明仅仅是停留在传说和对思想的引用上,另一方面则是内心里的不安产生的惶惑,甚至是抵触,就像镜子一样,在不懂装懂中照见了自己的无知,却又在自己厌弃自己的时候找到某种自信。但是这种自信只是表象,最后在不断的对比中,在观念的冲突中,越来越陷入到自己的圈子文化中,越来越难以自拔而融入改革的社会中。于是,在苦沙弥和落云馆学生的“战争”中,出现了几种劝解的说法,木藤十郎先生告诉主人要屈从于钱多、势众;甘木医生奉劝主人要用催眠术镇静神经;而哲学家则认为,“像你这样的穷汉子,而且还要单枪匹马地积极去斗架,这正是你心中不平的祸根啊!怎么样?懂啦?”这种不平等正来自于对于自身根深蒂固的顽见,哲学家举例说,西方文明是积极的,是进取的,但是日本文明却“不许根本改变周围环境”,“只能在维护这种关系的前提下谋求安神之策。夫妻君臣之间的关系,武士与商人的界限以及自然观,也莫不如此……”

夏目漱石:真理在咱家手里,权力却在别人手心

固执于自我世界,沉浸在现有秩序,所以才会选择逃避,苦沙弥尊敬的是道家的《道德经》、儒家的《易经》、禅门的《临济录》,不是因为里面有着深刻的思想体系,而是“胡乱注释”,在不懂装懂中“表示尊敬”:毕恭毕敬放在桌上,便袖起手,陷于遐思冥想。也正因此,才有不平等观念下的厌世,苦沙弥在朋友中说人的命运就如那棋盘上的棋子,进退维谷,而且,“人喜欢把海阔天高的世界用小刀零切碎割,画出自己的领域,并在其中画地为牢。”这样一种画地为牢固守自我世界的人生观,其实不是自己的主动选择,而是社会的痼疾:“现代人都密探化了,盗贼化了。”——“因为现代人不论是醒来还是梦中,都在不断地盘算着怎样对自己有利或不利,自然不得不像密探和盗贼一样加强个人意识。”

于是自我防范,于是自寻烦恼,于是自我欺骗,到最后便是在逃避中阐述死的态度,主人苦沙弥说:“在这文明日益昌盛的今天,我是活膩了。”似乎是坚决地要走向死,却又“更不情愿”去死,在他看来,“死,是痛苦的。然而,死不成,却更痛苦。神经兮兮地活着比死亡更加痛苦万分,从而,为死而受苦。并非怕死才以死为苦,而是忧虑怎样死才最好。……因此,未来世界的趋势,必然是自杀者不断增加,自杀者无不依照独家发明的方式辞别人间。”苦沙弥的死亡观,寒月体现的是烦恼观:“生来时,无人深思熟虑而后生;临死时却无人不烦恼。”东风阐述的是爱与美的艺术观:“依我看,世界上什么最珍贵?再也没有比得上爱与美了……二者一旦降临人间,爱就化身为夫妻关系,美就分身为诗歌与音乐。因此我想,只要人类还生存在地球上,夫妻与艺术便绝不会消亡。”而独仙提出的则是“超人学说”:“尼采之所以抛出超人哲学,就是因为这种紧迫感无处排遣,不得已才化身于哲学的。”

各种观点纷杂,但都是一种厌世说,都是一种逃避观,而对于观者“咱家”来说,生活在猫世界,是自由的,是有趣的,甚至也充满了对人类的嘲讽,在吃年糕被黏住了脚还能总结出四大真理的“咱家”,又成为人类的投影,这是一只爱观察的猫,爱思考的猫,懂得人类知识的猫,所以它和和人类之间取消了差异,甚至成为了人类的一部分,“想纠集猫族和两条腿的活人决一死战的念头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进化得常常以为咱家也是人类中的一分子,真是前途无量。”但是这种平等观何尝不是猫世界的自我欺骗?没有名字,不知出生,寄人篱下,命运也如棋盘上的棋子一样,所以当咱家学着和人类一样喝起了啤酒,悲剧就产生了,在迷糊中开始跳舞,在沉醉中开始晕眩,在失去理智时掉入了水缸,于是在最后“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中一命呜呼。

苦沙弥为代表的人类或者只是厌世而逃避,或者是逃避而言说,或者是言说而不付诸实践,所以最后还是在“更不情愿”中苟活着,而认为自己已经和人类平等相处的“咱家”,却在人类麻醉自己的酒精里实践了死亡,而当死亡发生,悲剧的意义不是在于猫的无知,猫的愚蠢,而在于死亡提供了一种平等关照的虚幻之境,“日月陨落、天地粉齑!咱家进入了不可思议的太平世界。咱家死了。死后才得到太平。太平是非死得不到的。”而这一种平等的实现,就像当初“咱家”来到这个世界一样,是没有名字、不知出生的赤条条状态,生和死都变成了赤条条的状态,也只有生和死才成为悲剧性的平等世界。

不思议图书馆

编号:E42·2191222·1617
作者:【日】寺山修司 著
出版:湖南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7年06月第1版
定价:48.00元当当20.60元
ISBN:9787556116621
页数:280页

怪人胡迪尼的逃脱艺术、怀孕机器人的悲剧、世界上最古老的迷宫是给克里奥帕特拉的礼物、巨人的毛发对黑死病有效说、发明了自杀机器并当场演示的男人……各种冷僻的猎奇的知识,都在寺山修司的《不思议图书馆》中。寺山修司以强烈的好奇心、热情洋溢的解说,讲述了街头魔术师、机器人、迷宫、爱犬读物、蓄须女、恋物癖、错视画、猎奇杀人法、美食读物、爱伦·坡、龙的画集、少女杂志、开膛手杰克等22种猎奇话题,是一本集恶趣味和冷知识于一身的经典作品。“街头魔术被推上了舞台,白日梦变成了‘作品’被封印在舞台的虚构性中……在当今这个时代,整个社会的柔型结构早已强有力到你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杂耍化’的境地。”寺山修司如是说。正如这部奇异作品一样,寺山修司也是一个跨界怪才,他是导演、诗人、小说家,也是赌马评论人、戏剧家,他的身份似乎无法定义,所以寺山修司说:“我的职业,就是寺山修司……”


《不思议图书馆》:我们居住的只是一个“他国”

坡生前最喜爱的一句话,是卢梭《新爱洛绮丝》中的一句:要否定已存在,解释不存在!
——《揭开爱伦·坡之谜的杂志》

左上角是奥伯利·比亚兹莱为《一千零一夜》所作插图,大肚子的男人正在演绎这个东方嵌套故事的神秘与神奇;右下角是日本少女杂志上刊登的吉屋信子笔下的少女,在以花为名的少女回忆里,“交织着少女时代特有的感伤”;右下角是1924年美国《丹顿纪事报》上刊登的胡迪尼广告,这个神不知鬼不觉逃脱一切束缚的街头魔术家正用挑逗的眼神策划着他的下一个魔术;而中间是雅克·德沃康松设计的机器鸭,隐藏着的内部机关在剖面图里一览无余……封面之外,那本小小的插图里,则有留胡子的克莱芒蒂娜·德莱特、电影《畸形人》的演员们、1957年汉普顿宫迷宫的广告海报——如此众多的奇人奇物摆放在寺山修司构建的“不思议图书馆”之中,是一种被看见的看见,但是在看见之外,仅仅是带来一种猎奇的感觉?

“世界读书日”打开一本书,进入图书管理员寺山修司的“不思议图书馆”,一种应景,仿佛是对于图书这种物的观望,在《备忘录》里,寺山修司说:“我写这本书,是为了向大家介绍我在旧书店一隅找到的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书籍,同时也是借此机会整理一下我的想法。”前半句或者并不是重点,当寺山修司带着读者进入“不思议国度”的时候,让读者发现那些和书有关的奇形怪状之人和物的时候,是为了满足一种猎奇心,但是他真正的用意是在“不思议图书馆”中找到“可思议”的东西,一种想法的陈列是从一个文本里的奇闻轶事中返回到现实,而这种让读者进入“不思议图书馆”又让读者感受“可思议”现实的做法,寺山修司这个在视觉上以先锋的方式颠覆了传统风格的“银幕诗人”,无疑也成为了“不思议”文本的一部分,“乘上好奇心的飞船,遨游在书籍中‘不思议国度’的我,也许已经成了男扮女装的中年爱丽丝。”

首先就是好奇心,不只是寺山修司的好奇心,而是人类的好奇心:哈利·胡迪尼这个街头魔术师根本不是一个凡人,1906年严冬,他在美国巡演期间,带着两副手铐从密歇根州底特律的比尔岛大桥上纵身跳入冰冷的水中,抢在手指冻僵之前,仅用几秒钟的时间就从手铐中解脱了出来;他让人把自己紧紧绑在一门大炮的炮口上,无法动弹,然后填人炮弹,点燃一根需时20分钟的导火索,如果20分钟内无法逃生,他的身体将和大炮的炮弹一起在天空中四分五裂——但他仅用13分钟就逃脱出来,向数千个屏息凝神守望的观众献上了飞吻——好奇在于一个不用任何工具的人怎么可能被戴上铁手铐、脚镣之后被埋入地下,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脱?《恐怖的谋杀》里介绍了各种各样的“吃物事件”:一个被普鲁士的手榴弹炸飞了小腿的8个法国人,生生地活剥了一匹马,靠马肉活了下来,“没有任何调料,就那么活剥生吞了”——好奇心在于这个有点像地狱的场景画面却是科隆的报社记者亲见的一件事;俄国的彼得三世据说有驼背癖,法国路易十八的癖好,则是在凯拉夫人的屁股上抽烟,瓦格纳和歌德都有恋鞋癖——好奇心在于,这些历史上的名人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怪癖?

因为和正常的社会秩序不同,因为和常态的行为不符,因为和传统的美学观念不一,所以会让人有“不思议”之感。有人有恋物癖,除了那些名人的癖好,还有更为奇特的“死人恋物癖”、“恋唇癖”、“恋耳癖”——在文学作品和历史思路中,有人竟然对被割下来的耳朵有着一种痴迷,这无疑具有一种“恶魔性质”;还有一种具有“恶魔的力量”的象征则是巨人,在一开始的传说中,他们具有神性,但是神性也是魔性,普通人对他们敬而远之,但是在失去神性之后他们在欧洲成为了娱乐的对象,进入18世纪后成为了奇葩展的明星,和节日巡展动物园、庙会集市,以及马戏团并驾齐驱;在“猎奇杀人法”中,《恐怖的谋杀》中刊登了一个被猪做成了“炸人排”的男孩,杂志还介绍了被众人宠爱的猫咪突然将家中的女佣撕咬致死的故事,还有诡异的“吞鼠而亡的男人”……

寺山修司介绍这些重口味的故事,不仅是故事或史实本身是重口味的,而且阅读之人似乎也成为了一种重口味的存在,寺山修司更像是一个窥探者,要带领读者进入这“不思议”而恐怖的世界。这里其实就有了一种阅读视野问题,当这些杂志、图书介绍的故事几乎发生在正常社会之外,无疑让读者有一种想要窥探的心理,也就是说,这些故事的存在本身就是满足正常人的欲望,正是这种隔离了正常和不思议的界限,所以人类收集这些故事,传播这些故事,阅读这些故事,以及分享这些故事,就成为一种对于期待心理的实践,但是在面对这些故事的时候,人类又把自己放置在正常的轨道上,即使是满足了好奇心,即使提出了疑问,即使相信或者不相信,他们都把故事当成了现实之外的“客体”,但是,这些客体的故事真的是一种隔绝式的存在?或者说他们只是作为一个“不思议”而存放在某个和人类现实无关的图书馆里?

杂志和图书收集或整理的故事,有着很多的虚构性,但是寺山修司显然是要打破虚幻和现实之间的界限,他在《揭开爱伦·坡之谜的杂志》中,提出几个和爱伦·坡有关的问题并不是对于作家私生活的考证:爱伦,坡去过巴黎吗?坡见过大仲马没有?他为什么要说关于氢气球的弥天大谎?寺山修司是在爱伦·坡身上找到了对于幻想的一种运用思维,他认为爱伦·坡就是一个“善于使用幻想手法的煽动家”,所以那些和爱伦·坡有关的问题并不是要找到答案,也不应该从他的文学作品里去追求真实情况,寺山修司引用爱伦·坡最喜爱的一句话,就是要揭示建造这个“不思议图书馆”的真正用意:“要否定已存在,解释不存在!”

否定已存在,其实是否定常规,否定传统,否定习以为常的现象,否定司空见怪的现实,正是在这种否定中,才能让“不存在”在“不思议”中变成“可思议”的东西,才能沿着另一条路发现奇异的本质。在《爱犬读物》中,寺山修司认为,人们对于狗狗普遍存在着一种误解,那就是他们觉得狗狗忠实于主人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是一种“献身”精神,而人类也觉得狗狗是喜爱人类的,甚至“希望变成人类”。但是,他认为这种想法是错误的,狗狗真正希望的不是成为人类,而是回归自然,回归野性,因为那个世界才是真正属于它们的,人类只不过是一厢情愿;在《美食读物》中,他认为现代社会让“厨房”消失,人们不再需要厨房,而走向了饭店,这种现象一方面是“家庭主义”的消失,厨房变成了“社会化的厨房”,人们告别“在一个锅里吃饭”的生活,就是从特定的集团走向一般化,另一方面,在现代生活中,厨房消失而使得人类几乎都在吃“同样的食物”,这无疑是一种对肚子的“法西斯主义”;西方社会出现了很多色情画册和色情文学,最著名的是吉姆笔下的那些被女人虐待的男人们,寺山修司认为,这是一种从与神对峙的“性感”转变为与日常生活相对峙的“色情”——性感是一种内在的、病理性的兴趣,而色情则是以公开发布为目的的猥亵,所以性感是个人的,而色情则是社会性的,它的流行正说明在转型的社会里人们开始对日常生活秩序进行重组;在《一千零一夜的百科辞典》中,寺山修司所感兴趣的是为什么山鲁佐德能够不停地讲述故事而免遭杀身之祸?他的假设之一是,山鲁佐德是一个根本不能引起国王性趣的丑女,否则的是,国王在听了她讲述的色情故事之后,早就按捺不住了;另一种解释是,山鲁佐德对于色情懂得太多,如果是一个处女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实际上是一个男扮女装的人,所以他用了无数个晚上让国王对男色产生兴趣,以拖延时间让国王觉醒;最后一个解释是,书中介绍了大量的“回春术”和“壮阳剂”,这就意味着国王是性无能,他根本无法和山鲁佐德同床……

在“解释不存在”中,寺山修司已经不只是在介绍那些“不思议”图书,而是进入其中,并以人类为关照,探究这些人物产生的根源,同时在正常规范和道德之上审视这些“不思议”的故事,发现其实它们都是人类社会的一种投射。怪人胡迪尼的逃脱艺术、怀孕机器人的悲剧、世界上最古老的迷宫、巨人的毛发对黑死病有效说、发明了自杀机器并当场演示的男人、世上有蓄胡子的女人,如此等等,看上去充满了神秘性和虚幻性,是一种在现实中几乎不存在的世界,寺山修司将这个世界命名为“他国”,他在《猎奇杀人发大全》中说,用各种杀人法杀人而使得“他人之死”,这似乎是满足了读者的欲望,在迷失了虚与实的界限之后,读者开始满心期待“他国的战争”,但是这种“他国的战争”并不是那个被观望的虚幻之国,而是在现实里,或者说,我们所居住的场所就是一个“他国”:那些人和物,那些故事,都是在正常人类之外,其实人类本身就在上演着无数个“不思议”的故事。

街头艺术家胡迪尼的逃脱术一直是一个谜,但是在寺山修司看来,他只是在通过异化人们的日常现实而不断实现自己的“超人化”,这个曾经看见过在医院里被约束衣束缚的精神病病人的魔术师,这个无法忘记患者在堆满填充物的病房里痛苦的怪人,就是想要在逃脱中远离噩梦,只有逃脱,他才能找到自己虚幻的身份,和胡迪尼一样,魔术师创造奇迹,是让观看的人幻想在现实里的“密室”,而他们化身为罪犯、纵火犯、警察,在身份的转变中和每一个“个体”联系在一起;美国科幻小说家菲利普·迪克的《帕琪·帕特的每一天》里塑造了一个永远不会变老的机器人帕琪·帕特,这是人类对于生命走向死亡的恐怖,但是他们却驱逐了一个和人一样会逐渐长大的机器人,按照常理来说,和人类一样可以逐渐长大乃至变老的机器人更像真人,但是,当人类驱逐他,真正的悲剧在于人类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是“被囚禁”的人,在有朝一日被机器人囚禁之前,先要快人一步放逐机器人;让·诺安和弗朗索瓦·卡拉代克编著的《蓄须女的人生》中介绍了一个名叫克莱芒娜·德莱特的女性,她起先是嫁人的正常女人,但是有一天她开始蓄起了胡须,于是变成了“他”,这种新的人格产生不是克莱芒娜·德莱特在生理上希望成为男人,而是在女性被歧视的社会中获得和男人一样的参政权,从她到“他”,不是性别的转变,而是为了一种完整,“蓄须的女人也好,穿女装的男人也好,他们并不是为了最终变成另一个性别,而是为了兼有双性,让自己变得更为完整。”

那些将物上升到恋爱对象的“恋物癖患者”,在寺山修司看来,不是对对象的崇拜,也不是性心理的反常,而是通过“客体的活性化”来反馈内心的一种心理过程;汉斯·荷尔拜因的作品《法国公使双人像》是错视画的典型代表作,转变视角,那个有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变成了一个骷髅头,寺山修司认为,错视画是解开世界之谜的一种启示,它将现实与虚构、外部与内部所构筑的二元对立消解了,从而得以探究世界可能的面目,另一方面,错视画的产生的错觉也是社会现实的一种隐喻,“演员也好,议会制度下的议员也罢,只要他们是某些人的替身,就只能是用来欺骗的‘错视画’的一个形式,是这个社会中不可思议的美术作品之一……”弗朗索瓦·斯崔杉编著了《自然魔力》一书,探寻了有关牙齿、毛发、骨骼、石头、树木等事物中所隐藏的自然魔力,尤其是假发套,她认为头发主人的性格会转移到假发套上,从而使得戴了假发套的人具有了主人的性格,寺山修司认为,对于自然魔力的渴求其实反映着人类的无助,他们只有将自己和自然魔力之物连接在一起,才能有一种存在的安全感,于是这变成了现代人的一种悲剧:“这种渴望,在这个计算机和核产业的时代,以畏惧小小一根头发的形式体现了出来。”

不正常的巨人或者矮人,在拥有“平均的肉体”的小市民眼里是畸形的,而在他们眼里这些正常的人类何尝不是另一种畸形?就像老杂志里的各种怪物,他们是畸形存在,人们对于他们的关注不是猎奇,恰恰是因为畸形人作为“活的媒体”,在现实中成为“支配着我们日常现实生活的自然带来的威胁”;赌博书大为流行,是为了学习其中的赌博术,而寺山修司认为,人类最大的、最可悲的赌博是“赌上自己的人生”;开膛手杰克的刀具可以改变人的一生,而在现实中,也存在着一旦有刀在手便会性格突变的人,因为,“刀是武器、是工具,同时也是一种诅咒。”不管曾经与神对峙的“性感”,还是如今与日常生活对峙的“色情”,它们所具有的破坏力几乎等同,但是在寺山修司看来,它们也共同体现了人类最原始的欲望——解放身心……

正常的社会,是一种已存在的存在,“不思议”的人和物则是不存在,当寺山修司否定已存在的一切,解释不存在的世界,就是打破了虚幻和现实、正常与奇异的界限,就是从背后看见“他国”,并将“他国”变成合理的存在,在这样一个过程里,寺山修司也变成了爱丽丝,一本书也变成了仙境,看不见而看见,不思议而可思议,他国而“自国”,返身而回,恰是一种如胡迪尼的逃离,因为,“在当今这个时代,整个社会的柔型结构早已强有力到你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杂耍化’的境地。”

悉达多

编号:C38·2191222·1616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5年05月第1版
定价:29.80元当当12.80元
ISBN:9787544752589
页数:173页

聪明的悉达多是德学俱优的婆罗门之子,为了追求自我的价值和自我的真理,他离开了婆罗门家庭,孤身一人开始了求道之旅。他的人生经历了尘世生活所能企及的物质和欲望的成功,但是随之而来的精神的巨大空虚却让他对自己极其厌倦和鄙弃,在与珈玛拉最后一次欢爱之后,他抛弃了自己所有的世俗的一切,经过几乎一生的追求,悉达多终于体验到万事万物的圆融统一,所有生命的不可摧毁的本性,并最终将自我融入了瞬间的永恒之中。《悉达多》是黑塞的第九部作品,亨利米勒极力促成了《悉达多》在美国的出版;更是影响了很多音乐人,从尼克德雷克到电台司令,从深沉悲伤到摇滚妄想,《悉达多》是他们灵感的来源。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嬉皮士运动如火如荼,在文学领域中,赫尔曼黑塞被嬉皮士们大为推崇,他的《悉达多》成为了嬉皮士人手一册的精神指南,嬉皮士们抛开海明威,尊黑塞为精神导师,他被推崇为象征那些寻求真理的人——那些寻求自我之真理的人。


《悉达多》:只因为他信仰河水

“是这样,”悉达多回答,“我弄明白这点后再看自己的生活,就发现它也是一条河,少年悉达多跟成年悉达多以及老年悉达多,只是被影子隔开罢了,而不存在现实的间隔。悉达多先前的出生并非过去,他的死亡与回归梵天也并非将来。没有什么过去,没有什么将来;一切都是现实,一切都有本质和现时存在。”
——《船夫》

时间如河,生命如河,当河水在静静地流淌,不是从过去流到现在,也不是从现在流向未来,而是在流水呈现的一体中,将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都变成一种存在,甚至这种存在就是河流本身,没有时间的区分,没有阶段的差异,“一切都是现实,一切都有本质和现时存在。”但是,这个没有时间的区分,没有阶段的差异,却是建立在区分和差异基础之上的,或者说,正是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划分中,在少年、成年和老年的断裂中,才能将它们合二为一,才能一起过渡到现时存在里。

因为悉达多的面前是一条河,一条有着河岸的河,一条可以从此岸到彼岸的河;因为悉达多的面前是船夫瓦苏代瓦,一个送人过河的凡人,一个摆渡了无数人的船夫——不仅仅是瓦苏代瓦作为一个摆渡者将人们从此岸送到彼岸,成为消除从此岸到彼岸障碍的人,“他不断地向河水学习。首先向它学习倾听,平心静气地倾听,以等待和坦诚之心倾听,不怀激情,不存热望,不加判断,不带见解。”就像瓦苏代瓦自己所说,“河水的声音里包含世间万物的声音。”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摆渡的过程不是为了让别人从此岸到彼岸,而是自己融入到了河流之中,甚至成为河流的一部分,“河水流啊流啊,一个劲儿地流啊,但却总是在那里,总跟原来一模一样,然而又每时每刻都是新的!”

这是对悉达多的最大启示,也正是从瓦苏代瓦身上,他找到了河流启示录,学会向河流学习,倾听它的声音,接受它的存在,并把自己像船夫一样融入其中。但是在进入河流之前,对于悉达多来说,则是一条不断探索甚至怀疑的路,也正是在探索和怀疑中有时也走了奇怪的歪路:

少年时,我只知道敬神和祭祀。青年时,我只知道苦行、思考和潜修,只知道寻找梵天,崇拜阿特曼的永恒精神。年纪轻轻,我追随赎罪的沙门,生活在森林里,忍受酷暑与严寒,学习忍饥挨饿,学习麻痹自己的身体。随后,那位佛陀的教诲义令我豁然开朗,我感到世界统一性的认识已融会贯通于我心中,犹如我自身的血液循环在躯体里。可是后来,我又不得不离开佛陀以及他伟大的智慧。我走了,去向珈玛拉学习情爱之娱,向迦马斯瓦弥学习做买卖,聚敛钱财,挥霍钱财,娇惯自己的肠胃,纵容自己的感官。我就这样混了好多年,丧失了精神,荒废了思考,忘掉了统一性。

分割成少年、青年和现在,就是把人生与时间分裂了,就是在一种影子里存在了,悉达多的疑惑也正反映了他在求道路上的困惑。一个婆罗门之子,一个可以养尊处优的贵族,缘何要成为沙门?缘何要进行苦修?缘何要找到世界的统一性?实际上“忘掉了统一性”这种困惑不只是作为小说主人公悉达多的人生问题,当赫尔曼·黑塞写作这本小说时,他或者也陷入到统一性缺失里,从东方的佛教寻找解脱之道,是他想要探索自身意义的实践——书名《悉达多》似乎就是一个关于“统一性”问题的寓言。据说这是一本关于佛陀得道的书,但是书中的主人公为什么是“悉达多”,而不是“乔达摩·悉达多”?书中有一个名叫悉达多的婆罗门之子,他和朋友果文达一起成为了沙门,在苦修了三年之后听说有一个名叫乔达摩的高僧,而他正是佛陀,于是两个人去舍卫城的耶塔瓦纳林苑,希望在乔达摩那里找到真正的道。

悉达多见到了乔达摩,并且站在他的对面,似乎是一种对立,在听取了乔达摩关于痛苦的阐述以及如何获得解脱走向佛陀之路中,悉达多对乔达摩的思想产生了怀疑,甚至最后离开了乔达摩重新踏上了探索的旅程,从对立到离开,这是一个寓言?当“乔达摩·悉达多”分裂成两个人,是不是就是统一性的解体?对于黑塞的这一种寓意,译者杨武能认为,他故意将佛陀的姓和名分开来,作为两个人物存在,就是为了寻找一种统一性,而有人则指出,黑塞的这部小说,按照旧译,书名应该是《席特哈尔塔》,也就是说,这个悉达多并不是“乔达摩·悉达多”的悉达多,而是和佛陀完全无关的一个普通人,当时的佛陀已经创立了佛教,所以他会去见在舍卫城的乔达摩,希望从他那里走上佛陀之路。而其实,当黑塞用了佛陀的名字而让他与佛陀相遇,不是如译者杨武能所言,是故意将姓和名拆分开来,也不是一个普通的求道者,或者可以这样去理解,悉达多是和“乔达摩·悉达多”有关,但是在他向佛陀学习解脱之道的过程中,他是作为佛陀的“前历史”而出现的,也就是说,通过作为普通人的悉达多的求索和怀疑,以及最后的悟道,从而变成了如佛陀一样的“乔达摩·悉达多”,正是这种从分离的“前历史”到合一的现时的转变,悉达多才成为一个符号,就像悉达多毅然离开乔达摩时所想的那样:“它没有包含佛陀自身经历的秘密,在千千万万人中唯有他一个人经历的秘密。”一个人是独特的一个人,一个人是自我的一个人,在不可复制中,唯有前历史和现时的合一,唯有乔达摩和悉达多的合一,才能抵达洞悉万物的统一性问题。

那么,这个统一性到底是什么?河流到底指向的是什么样的人生哲学?悉达多是年轻英俊的婆罗门之子,这个身份无疑是一种束缚,所以在悉达多的成长中,他首先要打破这个束缚。最先的悉达多参加智者的对话,与好友果文达潜心修习辩论、静观和禅定之术,这些都只是一种知识,即使在内心深处体认“神我”的阿特曼,也只是一种单纯符号化的学习,只是在提升自己的修养上具有意义,就像果文达所想的那样:“这个人不会成为一个平庸的婆罗门,不会成为懒惰的祭司,不会成为贪得无厌的商贾,不会成为爱慕虚荣的空谈家,不会成为凶险狡诈的僧侣,也不会成为畜群中一只厚道、愚蠢的绵羊。”但是知识化、符号化本身就是一种分离,那个神我不是真正的自我,所以悉达多才会产生疑问:真的是主创造了世界?阿特曼真的是独一无二的万物之主?神灵们是不是和人一样都有具体的形体,都受制于时间?祭祀神灵真的有用吗?真的能达到神圣的境地吗?

这一种怀疑,正是因为悉达多在看见神我中无法看见自我,或者也说,自我的主体性是缺失的,在这个意义上,悉达多开始了第一次求索,他对果文达说:“我的朋友,明天一清早,悉达多就要去找那些沙门。他也要当一个沙门。”离开父母,送掉衣服,放弃知识的学习,悉达多开始成为了沙门,这是身份的一次转变,当他开始斋戒,其实是在苦修中寻找自我,但是这种自我又像是无我:“如果整个自我都克服了,死灭了,如果心中的欲望和本能都已沉寂,那么那个终极状态,那个无我存在的核心之核心,那个大奥秘就一定会觉醒。”感官的欲望被扼杀,自己的记忆被泯灭,无我之后的自我却是一系列的幻觉,它们是动物,是石头,是腐尸,而且在无我和自我交替中,悉达多更陷入到一种循环里,“可每次总是重新苏醒过来,发现太阳或者月亮正当空照着,他重新恢复了自我,又在轮回中飘飘摇摇,感到了干渴,克服了干渴又感到新的干渴。”

悉达多认为,修行反而变成了知识的死敌,寻找自我反而变成了“无我”的逃避,“何谓沉思默想?何谓脱离肉身?何谓斋戒?何谓屏息敛气?通通不过是逃避自我,过是短暂地从自我的痛苦中挣脱,不过是对生之痛苦和荒谬的短时间麻醉。当听说舍卫城有得道的佛陀,悉达多又和果文达寻找佛陀,但是找到佛陀并不是“乔达摩·悉达多”前历史的终结,它只是提供了一种寻找统一性的另一个进口。乔达摩阐述痛苦的意义,阐明痛苦的根源,揭示痛苦的途径,“他说生即是苦,世界充满苦难,但是可以找到解脱痛苦的方法:谁走佛陀之路,谁就会获得解脱。”所谓对于痛苦的解脱似乎还停留在前历史阶段,而且,在前历史的悉达多看来,超越尘世、获得解脱的教诲,反而成为了破坏统一性的裂口,它是“某种陌生的东西、某种新的东西、某种以前没有也不能显示和不能证明的东西”。而乔达摩对他说:“可是你从我这儿听到的教诲,并不是我的意见,其目的也不在于给求知者解释这个世界。它的目的另有所指,它的目的是教人解脱痛苦。这就是乔达摩讲授的内容,除此无他。”

乔达摩讲授的是乔达摩的内容,他在自己的世界里达到了统一,却并不能为他人提供借鉴,在这个意义上,乔达摩所传播的更像是一种“渡自己”的小乘佛教,所以悉达多认为,佛陀是夺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他所要寻找的是那个自我——自我是什么?是本质和意义?一方面是无我中的逃避,另一方面是自我的缺失,“世间万物没有什么像我这个自我似的让我费尽心思,它就是这么一个谜:我为什么活着,并且是区别于其他所有人的一个人,为什么我是悉达多!”悉达多的怀疑似乎要重新回到自我的意义上。但是这个自我却又在悉达多的实践中变成了普通人的自我。

他在梦中遇见了变成女人的果文达,“从女的衣裳里绽露出一个丰满的乳房,悉达多凑在乳房上吮奶,这乳房的乳汁又甜又浓。”这是个体欲望的呈现,他之后看见了妓女珈玛拉,开始喜欢上了,并且学习亲吻,修习爱的艺术,完成性的膜拜;他拜访商人迦马斯瓦弥,在“我会思考。我会等待。我会斋戒”中学会了做生意;他拥有了自己的花园,他可以支配自己的佣人——性爱、金钱和权力,让悉达多返回到了尘世,甚至比曾经作为婆罗门之子的生活更放荡,“声色犬马、怠惰、贪婪的尘世享乐生活俘虏了他,就连贪得无厌这个他最鄙视的罪恶,他讥讽为最愚蠢的罪恶,也使他不以为忤、甘之若饴了。声色犬马、怠惰、贪婪的尘世享乐生活俘虏了他,就连贪得无厌这个他最鄙视的罪恶,他讥讽为最愚蠢的罪恶,也使他不以为忤、甘之若饴了。”

还是一个梦,他梦见了一只会唱歌的小鸟,但是最后小鸟死了,梦醒之后的悉达多又一次开始醒悟,他让珈玛拉放飞了小鸟,也离她而去。但是珈玛拉却怀孕了,他变成了父亲,随着珈玛拉死去,他和儿子在一起,但是作为一种谱系上的延续,儿子并没有从他身上延续一种统一性,儿子是在娇生惯养中成长起来的,悉达多对于他的教导并没有让两个人友好地对话,甚至产生了冲突,而悉达多以为可以用自己的爱来感化他,“再我,点时间吧,亲爱的!瞧,我正在争取他,正在争取他的心;我要用爱,用善意和耐心,将他的心抓住。有朝一日河水也会对他讲话,因为他也是应召唤来的。”但是船夫瓦苏代瓦却对他说:“然而就算你为他死上十次,恐怕也丝毫改变不了他的命运。”

这当然是一种断裂,对儿子盲目的爱,其实是用一种所谓的自我约束和规范别人,并且在这种约束和规范中找到统一性,悉达多的失败就是珈玛拉曾经对他作出的评价:“你不会爱。”站在河岸上,看着流淌的河水,悉达多感悟到了一种包容,一种融合,一种取消了进口和出口、此岸与彼岸的存在,而人生的生和死,都是一种标签,都是一个进口,都是人在破坏了整体意义之后的命名,所以即使是充满苦难的人生,在不设置标签的情况下,他也可以抵达自我,“在人们的每一种激情和每一种行动中,他都看到了生活,看到那种生气勃勃的、坚不可摧的精神,看到了梵天。”一切的声音,一切的目标,一切的欲念,一切的痛苦,一切的善与恶,一切的生与死,一切的有和我,就是不可分割的全部,就是结合在一起的整体,“一切结合在一起就成了这事件之河,就成了生活的交响乐。”

回到自我,就是回到生活本身,就是回到生命本身,就是回到时间本身,所以每一阵风、每一朵云、每一只鸟都有神性,都是统一的存在,“无需老师,无需书本,只因为他信仰河水。”当悉达多再次看见作为探索者的果文达的时候,他这样说,信仰河水,就是信仰万物,就是信仰万物之中的神性,就是把自我融入在其中——自我也便有了神性,所以果文达最后看见悉达多的脸,体现着生命和信仰的统一性:“这张面具的笑,这汹涌而来的芸芸众生的统一的笑,这等齐万千生死的统一时间的笑,这悉达多的微笑,正是乔达摩佛陀那始终如一的、平静、文雅又捉摸不透的微笑,它也许善意,也许嘲讽,聪慧明达,变化万千,就像果文达千百次满怀崇敬地亲眼目睹的那样。于是果文达知道,大凡完人都这样微笑。”

凡人而成神,不是通过获得知识的学习,不是通过苦修的无我,不是跌入享受的生活,而是我即他人的合一,是没有过去未来的时间,是不区分此岸彼岸的河流,于是,悉达多在走完了探索和怀疑甚至迷失的“前历史”之后,变成了果文达心目中的“乔达摩·悉达多”,也成为了神我与自我合一的“乔达摩·悉达多”:“他一躬到地,向端坐小功的悉达多致敬,悉达多的笑容让他忆起了自己一生中曾经爱过的一切,曾经视为珍贵和神圣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