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棉花糖

编号:C28·2111025·0838
作者:毕飞宇
出版: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
版本:2009年01月
定价:22.00元 卓越价:4.90元
页数:218页

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是特大优惠毕飞宇的作品,这应该是我买的同一出版社的第三本作品,原价22.00元,卓越价是4.90元,优惠到了极点。《雨天的棉花糖》是毕飞宇发表于1994年的中篇小说,1994年于毕飞宇而言是多产的一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是“人来疯”的时刻,多年来的摸爬和能量的积蓄让他触摸到了文学的体温,他用沉重却又朴实的笔墨叙述了一个个体生命与现实、文化、习俗、家庭、社会等方面的错位,这一个中篇便是《雨天的棉花糖》,这个生命叫红豆,在重重错位的情境中,红豆那变异的人性、扭曲的生命撼人心魄。编辑推荐:《雨天的棉花糖》是手写的是大时代中小人物的卑渺命运:红豆说,后来我妈出来了,我妈抓住我的手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后来我妈说话了,我妈说出来的话这几天来我一直没有想通,妈说:“豆子,妈看着活着,心像是用刀穿了,比听你去了时还疼豆子。”红豆后来一直缄默,只盯着鞋尖不语。


《雨天的棉花糖》:不期而遇的第三人称单数

这时的天已是深秋,淅淅沥沥的节奏已成为过去,雨止转晴是另一种叙事可能,起于雨天的阅读戛然而止,那“雨天的棉花糖”便留下一些缠绵,留下一些哀怨,灰色的封面让人有些压抑,我说过这个意象让我想到一些融化的东西,但其实并不是这样一种心情的释放,缠绵,或者哀怨,都在消逝的时间里寻找表达的终点。“雨天的棉花糖”,是一个抒情的意象,出处却是一首外国诗,尼基·乔万里《雨天的棉花糖》里说:

如果我不能做
我想做的事情
那么我的工作就是
不做我不愿做的
事情
这不是同一回事
但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
事情
……

是和非构筑的循环反复其实造成了阅读的一些困难,甚至如文字游戏一般轻易设置了悖论,“想要做”和“不愿做”、“正在做”和“不能做”的悖反宛如雨天和晴天,男人和女人一样,纠缠着,却也矛盾着。毕飞宇似乎更喜欢一些形而上的象征,“我没有选择该死的物理学。我对形而下没有兴趣。我选择了历史。”就像这句话表达的意思一样,物理的现实性和可触摸性是一种形而下的存在,而历史却成为现实之外,甚至是头脑中的一种形而上存在。选择历史,仿佛正是一种“想做”的事,但是一旦进入了历史,又不得不寻找机会逃离,在这个二律背反的命题面前,悲剧往往在不可选择中发生,比如《叙事》中“我的父亲”,《雨天的棉花糖》中的红豆。

对历史的较劲贯穿在《叙事》中,“历史在酒里,和酒一样寂寞。”、“历史是即兴的,不是计划的。”、“历史被下等人的观察与叙述弄得光彩夺目,而历史本身则异样寻常。”、“历史会在男人的性经历中惊奇地复生。”、“历史就是家族对祖上的忏悔。”、“真正的史书往往漏洞百出,如历史本身那样残缺不全。”……如此等等,这是一个特殊时代、特殊人物产生的悲剧,关于民族和国家,关于政治和生存,却最终变成个人的恩怨,“民族和国家绝对不是大概念,它有时能具体到个人情感的最细微部。”于是,历史在极其偶然中成为不可逃避的命运,我的奶奶婉怡被日本人坂本六郎强奸,在身体的屈辱之后,应该是民族或者国家的耻辱,但是这却是一个更大的悖论,奶奶婉怡反而在坂本六郎的一次次肉体交合中产生了某种快感,“这种感受使她无比羞耻却又不可遏止。”而更大的问题是,这样的民族受辱事件却产生了后代的繁衍,“这样的大屈辱产生了父亲,产生了我。”父亲的身份变得特殊,他必须要面对这样的耻辱,而他所要做的就是远离这样的身份,远离民族产生的耻辱,不和在上海的奶奶相见,“这个世界上没有上海”成为最后的口号,而他对于政治上的追求似乎在抹平个人历史带来的伤痛。

但事实上,政治追求是另一种更广意义上的耻辱,右派的帽子让他抬不起头。其实,身体的耻辱只是毕飞宇在小说中找到的一个表象,日本人、强奸、民族,这些和历史有关的词汇,在更深意义上却是对生存悖论的思考,而不管是在《叙述》,还是《雨天的棉花糖》,甚而在《大热天》、《生活边缘》、《好的故事》这三篇收录在这本集子里的小说中,也有着对身体之痛的诘问,而几乎都涉及一个主题: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这个主题的可怕在于超越了伦理,而成为生命本质的诘问,所以在这些小说中,毕飞宇想要表达的是父权的迷失这样形而上的主题,生命的不可逆性和生存的荒诞感始终围绕着那些孤独的人,历史无非是为生命的存在和荒诞感提供了时间坐标和秩序,而蔑视历史、消灭历史就会成为一种努力。父权意味着身份和权威,与母性和下一代千丝万缕身体的关联不同,父权更多提供了猜疑和逃避的可能,更多具有不确定的迷宫意义。《叙事》中,要逃避父亲的耻辱,就必须消灭历史,消灭历史中的污点,而日本人坂本六郎作为父亲的父亲却是不可更改的身份属性,在这样的悲剧面前,作为父亲,一种是承上的父权,一种是启下的父权,几代之间都有一种迷失的无奈,甚至母亲通过服用奎宁来堕胎以消除我的另一种身份,在这些不可更改的现实面前,父权就成为生命中必须忽略的主题,至于我,也成为迷途中的身份,对怀孕妻子林康的怀疑成为必须的选择,而林康则是一个物质主义者,对于日本商品的崇拜似乎又进入了另一个悖论,“世界在饥饿面前无所不能。”所以我在饥饿中,会将嗟给我一块烧饼的人叫爹,这巨大的讽刺让我有一种错觉,仿佛我正在历史的中心,重新改写那一段往事,“有一瞬间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我不是我了,我是坂本六郎了。在身体下面呼应我的不再是王小凡,而是婉怡。”不断挥霍肉体,不断体验身体里的性,似乎这样的方式可以消除历史的耻辱感,消除父权的迷失带来的命运悲剧。

而在《雨天的棉花糖》中,红豆也存在父权的迷失这样的形而上困惑,这里涉及一个性别的不可更改性,所以对于红豆来说,身体的不可选择是真正的悲剧所在,“红豆的苦闷绝对不是男孩的骄傲受到了伤害的那种,恰恰相反,红豆非常喜欢或者说非常希望做一个干净的女孩,安安稳稳娇娇羞羞地长成姑娘。他拒绝了他的父亲为他特制的木制手枪、弹弓,以及一切具有原始意味的进攻性武器。”所以红豆成了少女,成了拉二胡的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这种身份和性别的错位使红豆找不到真正的自己,而父亲无疑是红豆身上的一种痛,“红豆的父亲在红豆的任何叙述中都是第三人称单数,第三人称单数是哲学的,正如第二人称单数是抒情的一样。”这也是一种不可逃避的“形而上”,红豆无法在父权的统治中寻找自我,对于他来说,颠覆的唯一办法就是和生命作对:

生命是讨价还价不得的,无法交换与更改。说到底生命绝对不可能顺应某种旨意降临你。生命是你的,但你到底拥有怎样的生命却又由不得你。生命最初的意义或许只是一个极其被动的无奈,一个你无法预约、不可挽留、同时也不能回避与驱走的不期而遇,你只要是你了,你就只能是你,就一辈子被”你“所钳制、所圈定、所追捕。交换或更改的方式只有一个:死亡。

生命是“不能回避与驱走的不期而遇”,是偶然,却也是必然,所以在父权面前,红豆参了军期望在战争中实现颠覆,死亡或者其他;和曹美琴睡觉,让自己的身体体验另“一场惨痛的战争”。“战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男女做爱,以惊心动魄开始,以身心俱空收场。”这是红豆的命运之劫,对于她来说,其实都是徒劳,父权的迷失就像一个圈套,套住了就再也拿不掉了。“孩子是性冲动的排泄物。”而这句话又把生命的悲悯活活表现出来。

“我有我的伟大计划,我要去读历史。”父亲大骂我糊涂,父亲说物理学才是你应当关注的现实。而红豆也一样,红豆萌发了走进音乐学院的美梦,父亲则希望他能够进入军事学院。在生命的秩序面前,在父权的压抑面前,所有改变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却在一次次的努力中获得了另外的意义,比如用“寤生”代替难产,雅芝代替麻大妈,夏放代替王霞芳,这些符号的代替“不同凡响,意味隽永”,而我也把自己的降生弄得诗情画意:“我的落草是在凌晨。在纯粹的雪白和纯粹的碧蓝之间,初升的太阳鲜嫩柔媚。”这样的颠覆其实是用形而上对抗形而上,用意义消解意义。而在《生活边缘》里,哑巴女孩小铃铛剪断了刚出生弟弟的小鸡鸡,与其说是哑巴女孩在无声的控诉之后对男性身体的戕害,不如说是对父权的阉割。

“夏夜的小雨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伤调子,像短暂的偷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天晴了,阅读完毕,一切也都改变了,而形而上的“雨天的棉花糖”在毕飞宇对生命本体的不断放逐中,散发出另外的味道,在“第三人称单数”的哲学世界里,我们其实只剩下我们活着的身体,并且在无可奈何的生命秩序中“终于看清了你的遗像”。

青衣

编号:C28·2110916·0826
作者:毕飞宇
出版:浙江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1年5月
定价:18.00元
页数:203页

《玉米》和《青衣》的合集,关于《玉米》,已经有过阅读和评论。《青衣》最早见于《花城》杂志,刚好是我订阅的那几期内,但是在那个形式高于内容的时代,我没有阅读过这部小说,而现在再来购买这本书,实际上是给自己抽了一记耳光,所谓读书也都是形式主义在作崇。现在重新发现毕飞宇说明我的阅读度稍有些贫穷和单一,要知道,《青衣》是毕飞宇早期的作品,2000年文本之后的《青衣》被改编成了电视剧,已经逝世的傅彪在剧中扮演了面瓜这一角色,但整部《青衣》事实上只是筱燕秋一个人的一台戏,为了成为一名绝无仅有的纯粹青衣,筱燕秋全身心地投入角色,然而一生命运多舛直到最后疯狂。以舞台为生,也只能为表演而死,夺去她的舞台,就是杀死她的身体。毕飞宇说:“新娘把自己嫁出去了,没有新郎,这个世界就是新郎,所有的人都是新郎,所有的新郎一起盯住了唯一的新娘。”


《青衣》:人生如戏的身体学悲剧

脱掉红色的外衣,诱惑便减色了一层,然后再进去,进去,是一场有关《玉米》的女性对话;再进去,进入,是白纸黑字,明晃晃的两个字《青衣》,从109-203,从一个女性到另一个女性,从玉米到青衣,从生存到艺术。

这是关于这本书的阅读过程,中篇典藏的红色封面,淡淡的粉,渗透着女性的那种生存色彩。国庆的第一天阅读,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尽管整个日子都是红色的笼罩,但是这薄薄的一册图书如何能够体现温暖?我其实一直有着难以摆脱的郁闷,书是自己亲自挑选的,在新华书店,两个星期之前,很隆重的站在书柜前面,然后揣摩,然后对比,选中了这一本。却是被塑料纸包覆着,近了,拿在手里,却也是无法触摸到书册的内心深处,就像我无法抵达那些女性的命运。原来如此,粉红的女性生命里,有着我熟知的“玉米”,她占据着一半的篇幅,所以最后,这一册原价18元付款18元的“名家中篇小说典藏”像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

仅仅是那层薄薄的覆膜,却那么坚硬,把我和那个故事分割开来。女性的粉红,我倒是有些害怕了,我不能再拖延几天了,在时间的内部,我必须消灭这样带给我心理负担的图书,于是在不到两个小时的过程中,我直接跳转到109页,从明晃晃的“青衣”开始,把筱燕秋的悲剧撕开,那里也有红色,只不过不是舞台上那一抹光亮,当水袖拂去掌声四起的时候,筱燕秋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身体之痛最后以血的方式呈现出来,“落在了雪地上,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窟窿。”

两个小时可以解构一个故事,可以层层刨开筱燕秋20年前的舞台和现在的生活,那里有着一个女人最坚韧的执着,可是,她在时间的内部,却成了一种自然而然,完全融进自己身体里的生活:“我没有坚持,我就是嫦娥。”在每个人身上,都有身份的符号,乔炳璋是演老生,是团长,烟厂厂长是观众,以前的崇拜者,而筱燕秋呢?对于她来说,只有一个:《奔月》里的嫦娥,她就是嫦娥,不仅是戏里的那个寂寞嫦娥,也是戏外走不出来的水袖长舞的嫦娥。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出戏有一出戏的命。”对于筱燕秋来说,她的一生是给了那个符号了,她完全走不出来了,所以在时间的流逝中,艺术最后以非常悲剧性的方式被发现,但已完全不是最初的模样,艺术长青,但艺人不会长青,在卖身卖艺的道路上,筱燕秋其实很孤独地接近一种唯美的生活状态,接近嫦娥的美和死亡。

因为烟厂老板的艺术记忆,再加上有经济保证,《奔月》要重新演出,这对于困顿的剧团来说是枯木逢春,时间的积淀往往会改变艺术的表现形式,如果没有物质化的金钱,剧团就不会再从故纸堆里发掘出死去的艺术,所以艺术的外壳是金钱,“钱这东西不只是时光的长度,还有历史的脸色。”烟厂老板几乎用命令的方式说“让她唱”,钱让艺术复活,钱也让死去的筱燕秋复活,但是这种复活绝不可能是曾经的样子,它已经在事件中改变了模样,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悲剧的真正开始。

对于筱燕秋来说,并不是简单的一出戏的重新排练,而完全是一种信仰的复活,她曾经创造了舞台上的辉煌,而现在,她还需要继续这样的辉煌,来证明一个女人的全部美丽。所以筱燕秋是唯美的,这种唯美让她忽略了时间之痛,身体之痛。20年过去了,筱燕秋已经完全没有了自己的本钱,完全不是以前的嫦娥了,“十年里头筱燕秋每天都站在镜子面前,亲眼目睹着自己一天一天老下去,亲眼目睹着著名的“嫦娥”一天一天地死去。”所以她不甘,“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痛,最大的痛叫做不甘”,她要让自己重新成为嫦娥,重新在艺术上找到信仰,重新成为偶像。她减肥,她想无限接近那出戏,那个嫦娥,但是对于她来说,岁月是无情的,她的身体不能回到从前,甚至在戏中“唱破了”,这几乎是一场灭顶之灾,筱燕秋完全成为时间的牺牲品,更成为自己唯美艺术的牺牲品。

春来,戏团里的新生代代表,筱燕秋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但是她无法让自己用欣赏的目光看待春来,春来已经接近她当年的水准,而与此相应的是自己的心有余力不足的无奈,在“最大的痛叫不甘”中,她对自己身份的寻找越来越让她陷入难以自拔的境地。甚至,自己的身体也不能让烟厂老板有丝毫的兴趣,她老了,对她来说,一切都在以悲剧的方式向她袭来,在床上,她“脱光衣服 希望老板是淫棍,一个好色的恶魔。”在这样的命运捉弄中,她甚至骂出了“操你妈,夹不住大腿根部的贱货”的脏话,在现实面前,筱燕秋也只能通过对自己的咒骂来宣泄时间的无情摧残。

身体之痛往往是致命的,对于筱燕秋来说,青衣使她一生唯一的梦,这个梦会让她拥有光荣、骄傲和信仰,“你真的是嫦娥!”“她是嫦娥。她才是嫦娥。”嫦娥完全成为一个符号,“出色的青衣最大的本钱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当青衣上升到一种意象,对于筱燕秋来说,则完全变成了一场不可挽回的悲剧:

戏台上的青衣不是一个又一个女性角色,甚至不是性别,而是一种抽象的意味,一种有意义的形式,一种立意,一种方法,一种生命里的上上根器。青衣是接近于虚无的女人,或者说,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极致境界。

当筱燕秋为了留住青衣放弃了自傲自尊而让春来去演A档的时候,她的内心是更大的不甘,她已经成为时间的摧残物,她已经成为舞台的遗弃物,她放弃了减肥,却意外怀孕了,在舍弃不掉的舞台上,筱燕秋“亲眼目睹自己被这把剑劈成两个,一个站在岸上,另一个则被摁在了水底。”对于她来说,身体是她接近艺术,甚至建立自己辉煌的本钱,但是身体同样是摧残她最后追求的原因,它用药物来流产,这一幕又成为另一种艺术悲剧, 因为嫦娥就是因为药物而拥有了孤独和痛苦,“女人一生总是由药物陪伴,嫦娥开了这个念头”,药物等同于一种诡异的阴谋,惩罚着女人的身体,而在这样的摧残中,筱燕秋还在追寻自己的梦想,追寻那个困扰她一生的嫦娥。

“疼的感觉具体而又实在,甚至还有一点快感,有一种自虐和自戕的味道。”既是身体之痛,也是精神的折磨,其实对于筱燕秋来说,她太过执着,在一个艺术死于日常生活的舞台上,嫦娥也只是一个可以不断被书写的符号,可能是20年前的筱燕秋,可能是李雪芬,也可能是现在的春来,说到底,“这个世上没有嫦娥,化妆师给谁上妆谁就是嫦娥自己。”一个人成不了一台戏,筱燕秋成不了永远的嫦娥,离开舞台,脱下戏服,筱燕秋却只有在大雪纷飞时的身体之痛,背后是剧场内爆发出的喝彩声。

人生如戏,人一心不想做人,人一心就想成仙。掩上最后的书页,《青衣》终于在这个渐凉的夜晚成为一出绝唱。

推拿

编号:C28·2110916·0825
作者:毕飞宇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08年9月
定价:36.00元
页数:336页

颇受争议的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是毕飞宇继《平原》之后时隔3年推出的长篇小说,小说关注的视角是一群盲人推拿师内心深处的黑暗与光明。正是基于此,小说的封面通体黑色,庄重又显压抑,腰封的所有文字都有让人作呕的嫌疑,独一无二、特殊、最佳……等等,这些对小说和毕飞宇的注解多少是一种炒作,我喜欢脱掉要疯的图书,干净、直接。在黑色的封面上,“推拿”书名的上方是盲文,这种功利的设计也恰好符合小说的主题,只不过封底同样的盲文书写,却只是一种简单的标记,因为它根本没有凹凸感,是无法通过触觉认识的。这种状况有点像小说其中的一句话:“情欲是一条四通八达的路,表面上是一条线,骨子里却链接着无限纷杂和无限曲折的枝杈。”如果把这句话当做线索进行寻找,那么封底就没有枝杈,没有情欲,只有平面的符号。我随便翻阅就看到了这句话,看到了就变成了关键意义的注解。见小说第77页,第五章《小孔》。


《推拿》:陌生世界的“日常经验”

感触来源于一个相亲节目,她是一个漂亮的女生,却是聋哑人,有一个条件特别好的电视编辑喜欢上她,不惜放弃喜欢自己坚持自己的好女孩,但是她拒绝了他,一次又一次,她说,自己一直很自卑,她怕配不上他;她说,她很难进入他的世界,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说,他只是同情她,一个健全人对沉默天使完全是关爱,而不是爱。在一次又一次拒绝之后,最终在第四次的时候她用自己不能发声的嗓子喊出了“月亮代表我的心”,两个人牵手了,两个世界终于打开了门。

我一直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真正感动的泪,作为一档相亲节目,里面有着太多煽情和非真实的东西,但是我知道那个聋哑人的世界一定是真实的,她对另外世界的害怕是伴随着探知的欲望,想进去被别人接受却又怕被别人伤害,左右为难进退维谷,我想这或许就是一个残疾人最正常的心路历程,而在《推拿》里,毕飞宇很明确的告诉我:门内和门外是有区别的:门内很在意尊严,门外则不那么在意。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阻隔着健全人和残疾人,阻隔着最大意义的平等,“我感到我抓住了什么东西,也许我夸张了,我就觉得我抓住一个时代的问题,也许还是一个社会的问题。”

一下子把另外的世界推到了我们面前,像那个沉默天使一样,健全人对他们的世界也是陌生的,甚至有着天生的惧怕,怕他们因为身体的缺失而在报复健全人,在毕飞宇的感官世界中,这是一种很小时候对陌生世界的惧怕:“乡村的民间智慧是这样总结残疾人的:瘸狠、瞎坏、哑巴毒。”这份记忆同样保存在我的世界里,所以在《推拿》中,毕飞宇试图打开这两个世界的隔膜,给大家一个“新世界”,而更重要的是还原一种常识,“有时候,还原一种常识比给出一种新世界更有价值、更具魅力。”

到底是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常识?我仔细端详着新版的封面,在“推拿”上方是白色的点,凹感很强烈,不规则的排列着,这些点在封底和书脊上都存在,封底的解释是,盲文:推拿。只是封底的那些点并没有凹感,很明显,封面的符号是给盲人读者识别的,或者可以用两者的结合给这本书一个新的名字:盲人推拿。就像这些盲文的凹点和平面的中文书名,很明确地告诉着盲人和健全人的区别:符号和符号,一种是通过眼睛识别,另一种则是通过手的触摸,触摸正是盲人和世界的最直接交流:“他从爱的背面了解了爱–正如盲文,只有在文字的背面,你才可以触摸,你才可以阅读,你才可以理解。”

这是我们进入“新世界”的最直接的钥匙,我们触摸世界,从触摸中获得印象,从触摸中做出判断,而这样的触摸是小心翼翼的,是带着强大的自尊,张一光手上永远紧握着一根棍子,当恐惧来临的时候,他就坐在凳子上,用棍子往上捅。这一捅手上就有数了,头上是屋顶,不是在井下。而小马也是在触摸中获得了男女身体接触而带来的性冲动,小孔和王大夫的相爱,也完全是触觉产生的爱意,谁也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这个悖论往往是健全人所不能理解的,而毕飞宇要放大这样的悖论,他把都红放在美丽这个层面上,对于健全人定义的形容词,都红有了与众不同的优势,但是对于盲人来说,美丽往往是一个虚构的词,甚至是一个空洞的词,这个词深深吸引了沙复明,但是他却陷入了空空的美丽的尴尬,都红的美是健全人给出的答案,是健全人给出的标准。对于盲人来说,对于只有触觉的盲人来说,美也就成了一种寄托而已,沙复明甚至想“把都红从头到脚摸一遍吧。”这是对健全人审美的妥协,但是手又能摸出什么呢?手可以辨别出大小、长短、软硬、冷热、干湿、凹凸,单手有手的极限,对于美丽这些只能看的东西,却永远是个谜。

书上说,美是崇高。什么是崇高?
书上说,美是阴柔。什么是阴柔?
书上说,美是和谐。什么是和谐?

这就是这个新世界带给我们的隔阂,不管是美还是不美,所有抽象的词,所有通过眼睛看到的东西,对于盲人来说,都是死掉的东西,没有美丽和丑陋,甚至没有对和错,没有大和小,消灭了视觉就是消灭了不平等的存在,就是一视同仁,这或许也是一种对平等的追求。“天从来没有亮过,反过来说,天从来就没有黑过。”对于盲人来说,他们的世界深邃,他们的世界充满着未知,在这样一种令人恐惧的世界里生存着,该有多么大勇气,其实他们宁可不要触觉,不要那些感知的东西,越是这样,他们越是走不出不平等的阴影。

但是,盲人必定是以极小的谨慎保持着极大的自尊,他们总是小心翼翼面对这个世界。在盲人世界里,毕飞宇大胆地触及了后天的盲人这个更为特殊的群体,里面有煤矿瓦斯爆炸失去了双眼的张一光,有车祸失去了眼睛的小马,对于他们来说,世界曾经丰富过,绚烂过,与先天的盲人视觉的空白不一样,“后天的盲人没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涅槃之后,他直接抵达了沧桑。”“后天的盲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经历了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的链接处有一个特殊的区域,也就是炼狱。”经历过炼狱,就是带给后天盲人最大的痛苦,最大的残忍,所以,在他们看来,世界更为不平,“在记忆深处,他并没有失去他原先的世界,他失去的只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因为关系的缺失,世界一下子变深了,变硬了,变远了,关键是,变得诡秘莫测,也许还变得防不胜防。”正是如此,张一光从来没有丧失过对于权势的崇拜,那是对于自身后天残疾的一种补充,对于社会的一种报复:“在嫖这个问题上,他有他的硬指标,张一光必须嫖满八十一个女人。书上说过的,每一个皇上都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总共是八十一个。”

或许,这是简单的报复心理,是对于自己失去的深深不甘,但其实,不管是先天盲人还是后天盲人,甚至其他的残疾人,都在小心翼翼保护自己脆弱的心灵,在和健全人的相处中,他们敏感,他们无奈,他们只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喜怒哀乐,“盲人和健全人打交道始终是胆怯的,道理很简单,他们在明处,健全人却藏在暗处。”都红极具音乐天赋,三年时间考了钢琴八级,但是在一次演出中并不精彩的演出却获得了观众的喝彩,那一刻都红明白了她这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只为了一件事,供健全人宽容,供健全人同情。“她来到这里和音乐无关,是为了烘托别人的爱,是为了还债。”所以,音乐让她恶心,让她觉得被隔在世界之外。而王大夫的经历中,更有着和弟弟这样的健全人的直接接触,作为自己的“补充”,弟弟却在外面花天酒地,欠下一屁股债,当讨债人来要回两万五千元债的时候,王大夫称之为“赎罪券”,并用血腥的办法来证明活着的尊严远胜于身体的戕害,当警察问他流血的真相时,王大夫把真相说成是“我的血想哭。”其实是一个盲人被健全人深深刺伤的痛,其实这才是两个世界永远的隔膜,永远的陌生,“严格地说,盲人即使走向了社会了,即使“自食其力”了,盲人依然不是人,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盲人没有组织。没有社团。没有保险。没有合同。一句话,盲人压根儿就没有和这个社会构成真正有效的社会关系。即使结了婚,也只是娶回一个盲人,或者说,嫁给一个盲人。这是一个量的累计,而不是一个质的变迁。”

毕飞宇在开启盲人这个新世界的时候,却在为健全人关上了那扇门,所以在这两个世界的和谐共生的主题中,其实缺乏更广泛的触摸,更深入的抵达,不管是沙复明还是张宗琪,不管是都红还是小孔,也不管是徐泰来还是金嫣,他们几乎都在自己的世界里生存,他们不想走进别人的生活中,即使走进了也只是盲人们的那个特殊世界,除了王大夫的那种以血换取尊严的肉体之痛,盲人和健全人的冲突始终没能在更大层面上展开,也就是说小说更多还是在探索盲人的自足世界,但其实,两个世界的冲突和共生才是真正的主题。

毕飞宇最后把都红的受伤而激起的团结力量,升华了一种爱,这在毕飞宇看来成了一种普世的价值,让人温暖,但这也只是盲人世界的单一表达,我们需要普世的感恩情,但并不是通过那样的方式获取,对于都红来说,这变成了盲人自己的烘托别人的爱,目的还是“为了还债”。这种常识的还原看起来并没有触及最深层的东西,相反有些避重就轻,甚至有想把盲人世界纳入健全人世界的冲动,而我们在2011年茅盾文学奖的颁奖词中也看到了这样一种“日常经验”:

《推拿》将人们引向都市生活的偏僻角落,一群盲人在摸索世界,勘探自我。毕飞宇直面这个时代复杂丰盛的经验,举重若轻地克服认识和表现的难度,在日常人伦的基本状态中呈现人心风俗的经络,诚恳而珍重地照亮人心中的隐疾与善好。寻常的日子机锋深藏,狭小的人生波澜壮阔。

哺乳期的女人

编号:C28·2110815·0819
作者:毕飞宇 著
出版: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
版本:2009年1月第一版
定价:25.00元 当当价5.60元
页数:282页

第一次看毕飞宇的作品是《玉米》,而这本《哺乳期的女人》依然有着浓厚的女性意识和摆脱不了的男权控制。小说叙述了一个男孩与一个少妇之间的性意识,它是一种潜在的原生状态,说不清道不明,所以作家自始至终都不点破这种朦胧境界。他以一种心灵叙事的方式,缓缓地打开男孩的内心,又以少妇特有的温情,缓缓地收拢一切。其实对于女性心理来说,普通读者何止读出了一个哺乳期女人的烦躁和不安,“惠嫂回过头来。她的泪水泛起了一脸青光,像母兽。有些惊人。惠嫂凶悍异常地吼道‘你们走!走——!你们知道什么?’这或许就是现实世界和文本世界的区别。书应该不错,只是不知道上海文艺出版社和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出版的这一系列图书,为何特价得令人不安,25.00元的原价完全出乎意料到了5.60元。


《哺乳期的女人》:信仰沦丧的三种救赎

其实,我一直以为毕飞宇是不小心闯进我的阅读世界的,不小心的潜台词是误闯,是没有任何准备的深入,或者说,毕飞宇是我阅读世界里最新发现的符号。所以从《玉米》之后,我已经明显产生了对毕飞宇的阅读依赖,从这册《哺乳期的女人》到昨天购买的《推拿》和《青衣》,我被这样一种“充满瓷器质感”的文字所吸引,甚至延伸到了南京作家群上,比如鲁羊,比如曹寇,我不知道是不是南京在地理上处在南北分界的尴尬决定的,总之,我觉得是毕飞宇把我带进了一个古典的阅读世界里,在这里我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弥漫开来,如《8床》里的那句话:“处处洋溢出死亡的健康活力。”

但是,对于书名,我还是有一种本能的质疑,在这本收录32篇小说的集子里,作为书名的《哺乳期的女人》并不是最有代表性的,《充满瓷器的时代》、《因与果在风中》、《祖宗》、《手指与枪》,我觉得都比《哺乳期的女人》具有更强烈的寓言意义,也更贴近毕飞宇说要表达的“异乡的孤独感”,所以用这篇小说作为书名明显是带着对阅读趣味的挑逗,以性诱惑挟持读者的阅读期待当然违背了毕飞宇小说的意义,所以我的阅读有时会有意绕开这样的表达,而寻找毕飞宇小说背后的历史性、现代性,寻找这些文字背后的孤独、无助、对立。这种阅读的回避与寻找其实正是人为制造隔阂,这种隔阂包括读者和作者、书写和阅读之间产生的背离,说到底,有很多东西是绕不开的,努力去做的事情往往只会产生事倍功半的效果,我在《火车里的天堂》看到了这句话:“我们厌倦了自我重复,我们无法产生对自己的不可企及。”

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悲剧?不管对于书写者还是对于阅读者,文及其背后的故事都是不可重复的,都是唯一在场的存在,所以不管是对于书名的质疑,还是有意逃避式的阅读,或者都不是面对真诚和富有质感的文字最起码的态度,也就是说,到这里,所有的质疑和逃避都应该消失,都应该回到文字本身,回到毕飞宇的符号中来。在这样的回归中,我竟然最后发现早就存在的秘密:早在10年前,或者更远,我就已经是毕飞宇文字的阅读者,他不是以“不小心”的方式闯进我的世界,他其实早就修补在我的文字世界里。我就是在《武松打虎》中找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很兴奋地看到了在另一个世纪伏案阅读的背影,说书人的经历在我脑中翻过出一个时代的影子,就是这部小说,颠覆了我心中早就存在的英雄主义,村子打谷场的那场说书,其实是在消灭武松这样的英雄,在消灭一种意义,我非常清楚地记得说书人在夜晚的死亡,曾那么惊人心魄地闯进我的世界,说书人死了,就是文本的被消灭,那个英雄主义的武松也就不复存在了:“武松提了哨棒没有上山,他没有与大虫相遇,也就是说,他没有打虎。”

我记住《武松打虎》,但是没有记住毕飞宇,明显是一种文本意义在现实中的复制,毕飞宇像是那个说书人,他只是在这个故事中创造英雄,但他同样杀死了英雄,毕飞宇或者说书人的存在是要把你抛向一个历史的虚空中,却又要把你拉回来,让你在这样历史和现实,文本和故事对立中寻找到意义。我忽然发现了阅读毕飞宇这部小说的钥匙,因为10多年前的《武松打虎》,因为毕飞宇成为另一个说书人,或者因为《哺乳期的女人》的诱惑和反诘,总之,我找到了散乱在各处的线索,聚拢在一起,从此,这部小说要开始重重地走向我了。

和《武松打虎》的意义消解一样,毕飞宇正是在寻找文本背后那些意义到底影响了我们多少判断?或者说,我们在多大程度上已经成为自我重复的那个孤独者?在时间之外,在历史之外,在习俗之外,我们都是不可逃脱的,这种状态是什么?我在《充满瓷器的时代》里发现了那个词:异乡人,是啊,在自我重复的时代,我们就是被自己异化,找不到自己生存的故乡。在毕飞宇看来,这种异乡人的感觉包括历史与现实的对立、城市与乡村的对立,男人与女人的对立等等,而要消除这些对立,毕飞宇分别用时间、语言、爱情来修补仪式,在仪式的复原中寻找意义,寻找信仰,“信仰沦丧者一旦找不到堕落的最后条件与借口,命运会安排他成为信仰的最后卫士。《因与果在风中》”

首先是时间。《五月九日和十日》中,毕飞宇就直接把生活中对于时间的双重性呈现了出来,昨天和今天,在时间上成为两个男人不同的时间属性,时间在另一种意义上混淆了真实,在《唱破二黄的一朵》中他说:“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昨天等于今天,今天等于明天。”而在时间具有的仪式感上,与《五月九日和十日》异曲同工的是《与阿来生活二十二天》,他说:“零时,是一个日子与另一个日子相交接的性感时刻。”单纯把时间做一些形式上的阐述并不是毕飞宇想要的,他要把时间切开来,看到历史,看到现时,看到未来,在《武松打虎》中,我们看到了历史的消失,而在《祖宗》中,我们则看到了对于历史的复原。《祖宗》写了太祖母的死亡,作为一个家族的曾经见证者,“太祖母的身上终年回荡着棺材与铁钉的混杂气味。”,而在这样一个标本身上,似乎还在延续着历史,延续着真实和虚构混合的故事,她又长了新牙,在民俗意义上,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它预示着历史将成为一个家族无法摆脱的梦魇,太祖母以“人精”的形式将延续权威,这让整个家族的现实生活破绽百出,最后他们通过合谋“拔牙”的方式消灭了历史,消灭了意义,也使太祖母最后成为的历史纪念物,“破译这里的宇宙玄机”。

第二种途径是语言,这是城乡对立中寻找的一种突破口,“新世纪大厦”和“断桥镇”这两种地理坐标成为城乡对立的符号,一个是28层的生活,一个是农村的世界,一个是遥控的生活,一个是养蚕的世界,《遥控》和《生活在天上》就是直面这样的对立:“这也遥控,那也遥控,城里人还长一双手做什么?”遥控生活代替乡村生活并不是简单的器物替代,实际上是现代人寻找不到归宿的寂寞,《生活在天上》的母亲在高层大厦里找不到自己了,物质丰富的背后却是精神的空寂,而在28层养蚕就是一场黑色幽默。所以我们看到了那种无助,那种孤独,还有《卖胡琴的乡下人》的饥饿感:卖琴人这辈子就栽在饿上头,而对于曾经的“艺人”来说,城市永远是不允许他们的存在:“城市的概念是卡拉OK、KTV,MTV;城市的记忆对胡琴早就失却了怀旧。”所以在这样的对立中,语言成为一种解药,在《充满瓷器的时代》中,“蓝田和他的女人有意无意地学起了秣陵镇的声腔音调。这是接近异乡人的唯一途径。”在毕飞宇一系列城乡对立的小说中,语言都成为一种符号,不仅挂在嘴边,也刻进了心里,成为不可更改的身份符号。在《马家父子》中,“马多操了一口京腔就不能算纯正的四川娃子。”他们父子的隔阂集中体现在语言的自我认同中,“语言即人”,“他们坚信只有自己的方言才是语言的正确形式”,所以即使骂人,他们也以不同的语言划清着各自的界线,而这种分界也在心里上造成了永远的隔膜:“儿子马多的精神沿着北京话的卷舌音越走越远,故意背弃着故土,故意背弃着老马的意愿。”

第三种是爱情的拯救。在这里其实是惜墨如金的,他没有花很大篇幅来描写爱情,来塑造经典的男欢女爱,更多则是对于缺失的爱情的追寻,而在更多意义上,是对性感受的追寻。在《架纸飞机飞行》中仅仅是一个念头:“我有妻子、女儿,居然又想恋爱,这个念头危险之极。”世俗的判断压抑着性感受,在《哺乳期的女人》中,旺旺作为一个孩子,对于母性哺乳的获取,完全是天性的,是压抑之后的回归,但是却遭到了另一种世俗力量的干预,“哺乳”的性符号完全被消解成了个体意识的萌动。在毕飞宇的很多小说中,男女之情往往以离婚的方式而告终:“离婚真是太容易了,就像照完了镜子再背过身去。《男人还剩下什么》”,毕飞宇用很多对立的词语来描写这样的感情困境,比如:当出轨的时候,“目光简直,美不胜收”;当说到离婚时,“哭得真美”。但其实这并不是感情沦落的轻松感觉,而是一种信仰的缺失,在《因与果在风中》,当棉桃成为长发飘飘的女人,“罪过(或堕落)把女人还给了女人”,而最后水印出家则预示着信仰的最后泯灭“出家俗人水印出家后重新做了和尚,为正反两方面的人都预备了好条件与好借口。”

时间、语言、爱情,毋宁说是毕飞宇消除信仰缺失的努力,不如说是在这样的努力复原中,寻找到了世界另一种堕落,这种指向让世界更加无助,更加孤独,也更加没有意义,而毕飞宇刻意营造的这个世界就像《手指与枪》中断指的高端五一样:“在抚摩中,高端五体会到的不是抢,而是手的完整。枪弥补了手的全部意义。”

玉米

编号:C28·2110517·0809
作者:毕飞宇
出版: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
版本:2008年7月第一版
定价:22.00元 当当价6.60元
页数:244页

这是当当的特惠品,原价22.00元只要6.60元,打了3折,实在是出乎意料,当然价格和图书质量并不存在一定的必然联系,我只是好奇这个名为“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的出版机构,以前未所闻,是上海文艺出版总社旗下的出版社。我知道《玉米》是毕飞宇的代表作,曾获首届中国小说学会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李敬泽在本书的腰封上写道:姐姐玉米是宽阔的,她像鹰,她是王者,她属于白天,她的体内有浩浩荡荡的长风;而玉秀和玉秧属于夜晚、秘密的、暧昧的、交杂着恐惧和狂喜的夜晚……三个人,三个女人的故事,她们生长于田野,她们都梦想远方。但通向远方的路崎岖、艰险,三姐妹中玉秧走得最远,她的所到之处却是幽暗、逼仄的“洞穴”;在她们脚下和心中横亘着铁一般的生存极限,她们焦渴、破碎于干旱坚硬之地。


《玉米》:“不许压韵”的女性史诗

“不许压韵!”是诗人楚天最后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是反抗,是愤怒,实则是无助,是压抑,是徒劳,身披白大褂的医生给了他一针,激烈的咆哮变成了迟钝的目光,只剩最后挣扎的呼吸,“像岸边上躺着的一条鱼”,他最后他被送上了救护车,结束了一个放浪诗人的全部历程。

诗人楚天完全不是小说的主角,甚至他完全可以在和玉秧的感情中被忽略,但是楚天却是一个符号,看不惯师范学校的一切,却渴望男女之情,只是这种感情带有强烈的欲望,给8个女孩写情诗的结局是他成为道德维护者的反面典型,他叫出的“不许压韵”的呼声看似在维护诗歌语言的纯洁性,实际上是在颠覆一种守旧的传统道德,他疯了,任何人都把他看成是个疯子,但是有时候最疯狂的并不是疯子,而是疯子背后的社会评价体制,是中国传统道德的压制,而在一切可以被麻醉的乡土中国,“不许压韵”毕竟显得微弱了,而所谓的身体革命也终究是一次徒劳。

回到小说本身。我觉得毕飞宇用一种很高超的障眼法把诗歌力量藏在了具体叙事的后面,你在一个家族式的女性成长中看到了风俗和道德,看到了社会变迁,但其实透过这些故事表现,毕飞宇所要告诉我们的是一个沉重的人性命题,第二人称变成了“第二”人称,在叙述者的背后你能很真切感受到那种不均匀的呼吸,仿佛就躲藏在你的身边,冷不防会龇牙咧嘴对你怒喝,只是藏的太深了,我们都以为是一个在社会和历史中走不出的宿命。就在今年的3月17日,《玉米》获得了英仕曼亚洲文学奖,评委在评价中这么说:“生动地探索了文革中中国家庭和乡村生活,通过环环入扣的家庭冲突和爱的故事,展现了个体和社会的面貌。”

这或许就是大众视野中的《玉米》阅读。从购买的时候起,我就对这本当当价格只有6元多的小说开始误解,这样的出版社闻所未闻,翻开来看的时候,纸张的确很粗糙,比不上其他纸张光洁,也抵不上其他书锋利,我只是把它当成一部了解毕飞宇创作的简单小说而已。但是在越来越深入的阅读中,我才发现原先的认识是一个十足的笑话,我第一次被那种充满张力的语言所折服,很委婉地讲述故事,却把你带向一个温柔的陷阱,直到最后你才发现你已经深陷其中,拔不出来,那些文字都是一把把锋利的刀,要把你划出殷红的血来。

这些血属于女人/女性,在这个二元关系中,血不仅具备生理上的特点,还具有女性被客体化的标志,从玉米的自慰“来填充自己”,到玉秀草垛上被报复强奸,最后到玉秧第一次给了一个家里阳痿、专门揭发男女私情为道德招牌的老师,那些女性身体之痛的血就这样以不同的方式流了下来,这是男权统治下的代价,她们以最直接的方式获得了男权社会的评判,而实际上在女性身体里留下的并不是身份认同的惊喜,而是如玉秀那样“脑子里滚过一阵尖锐的恐惧,男人的恐惧,对自己下半身的恐惧”。

玉米、玉秀和玉秧,这是三个女人的故事,而要在她们的故事中展现女性身体之痛,就必须树立一个参照系,那就是男权社会。三个女人的父亲王连方就是一个男性集权者。他是王家庄的支部书记,有着不一般的淫威,在家里他是绝对权威,妻子施桂芳只是他生孩子的工具,在连生七个女儿之后终于生出了儿子,女人是一种工具而已,女性身体的客体化在王连生身上达到了高潮,不仅在家里,还毫无顾忌地睡村里的女人,他和有庆家的女人赤条条睡觉,被从水利工地回来的有庆撞见,王连方竟然恬不知耻却像模像样的说:“有庆啊,你在外头歇会儿,这边快了,就好了。”实在让人哑然,而有庆家的女人不小心怀上了王连方的孩子,死活要生下来的时候,婆婆竟然说:“怀上就好,你先孵着这个,能怀上就好了哇!”

在王家庄,王连庆就是男性的权威,这种泛化的权威掩盖了道德和法律,以致在被秦红霞的婆婆发现之后,对他的处罚也仅仅是职务上的免掉,而没有追究任何法律上的惩罚,双开除的王连庆“四十二岁出门远行”,表面上是远离了男权,实际上是一次隐形的继续,在他的安排下,玉米嫁给了县里分管人武的革委会副主任郭家兴。从王连方到郭家兴,实际上是男权的另一种表现,在这中间,还有一个更具有过渡性质的男人:彭国梁。彭国梁是开飞机的解放军,对于王家庄来说,这意味着更高的权威,具有更强的崇拜性,在和玉米的接触中,她已经越来越被这种权威所折服,即使在最后被怀疑被人睡过而被彭国梁抛弃,玉米还是觉得没有把身体给他是一种失败,甚至是一种耻辱,“他这架飞机要是飞远了,玉米的天空真要塌下来了。”而最后,他用手指来填充自己,在疼痛中获得安慰,也彻底告别了守身如玉的时代。

她成了的女人,实际上是个补房。第一次,在人民旅社315房间,玉米自己扒光了爬上床去,那时郭家兴原配还在,他对玉米说“她一走你就过来”,实际上玉米完全没有选择权:“玉米什么时候出嫁,完全取决于郭家兴什么时候想娶。郭家兴什么时候想娶,则又取决于郭家兴的原配什么时候断气。”而在之后成为郭家兴女人之后,玉米也完全失去了一个家里长女的权威,郭家兴把男性的性强加于她。对于玉米来说,手中身份的权利并不应该马上缺失,而是要在另外的地方显现,那就是妹妹玉秀身上。

玉秀完全是女性身体被男权统治的牺牲品。在村里看电影时就被那些报复他家的男人们强奸,这个被“玉米”称为狐狸精的女人实际上是王连方男性淫威被报复的牺牲品,从此,在她的身体内部留下了对于男权的恐惧,她不敢爱,手里像是永远拿着一把刀子,在和郭家兴的儿子产生感情之后,那种乱伦般的姨妈和侄子的关系让她的爱变成了耻辱,尤其在玉米看来,这是一种莫大的亵渎,是见不得人的事。当最后得知玉秀偷人必须生下孩子之后,她内心的道德大厦顷刻倒塌了,她以为这是玉秀最大的丢脸,但其实玉米自己也是一个牺牲品,只不过看上去她的经历更为隐蔽。当玉秀生下孩子,玉米得知是个男孩时,把他送了人,也没有满足玉秀的要求最后见一面自己的骨肉。把男孩送人,或者也可以看成是玉米对男权的反抗的开始,她要用这样的形式来消灭新生的男权。

但显然,这样的消灭显得一厢情愿,对于这个社会现实来说,男权是可以繁衍的,不断会以新的形式出现。玉秧生活的师范学院就是一个男权统治的另一个小社会,在《玉秧》里,我们能体会到和《玉米》、《玉秀》在整体上的脱节,对于毕飞宇来说,或许是一种新的开始,在这里,都是倾轧,都是怀疑,也都是犯罪。“每个人都在犯罪,每一个人都是罪犯,谁也别想置身于事外。”所以玉秧成了像克里斯蒂娜小说中一般的侦探,负责检举揭发学校的男女关系。而学校校卫队的负责人魏向东则是男权社会的最大统治者,这个以前温和的男人就是因为拳头硬、出手火爆,把学校的革命推向了一个新台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把男权主义发挥到了极致,一方面他成功在玉秧的检举下揭发了好几对男女,另一方面他在交易中慢慢侵入女性身体,没有暴力,只有你对他的信任。有人揭发玉秧怀孕了,魏向东要亲自检查,玉秧完全当成一种工作,而就是用这样的手段,玉秧把第一次交给了他,在血红的记忆中,她身体变得麻痹,变得病态。其实,玉秧作为七姐妹的老幺,从一开始就是男权的牺牲品:“这一来幺妹子很不值钱了,充其量只不过是做父母的为了生一个男孩所做的预备,一个热身,一个演习,一句话,玉秧是一个附带,天生不讨喜,天生招父母的怨。”

玉米、玉秀、玉秧,三个女人的生活史诗,实际上是不能逃脱男权统治的怨曲而已,她们没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没有自己获得的爱情,也没有自己真正的骨肉,甚至她们的身体在一次次遭受戕害中变得麻木。她们甚至没有自觉要跳出男性包围的勇气,只有屈服和妥协,而且更可悲的是,在他们身上滋生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权利阴影:“但是权利就是这样,你只要把它握在手里,捏出汗来,权利会长出五根手指,一用劲就是一只拳头。”在权利的被压抑和自我争取中,三个女性实际上是走在了一条中国传统社会妇女的宿命之路,沉沦之路。在散发泥土的气息的土地上,充满了美丽的忧伤。

PS:题图为田洪涛演播的《玉米》封面

睁大眼睛睡觉

编号:C28·2030316·0663
作者:毕飞宇
出版:北岳文艺出版社
版本:2000年10月第一版
定价:3.00元
页数:195页

毕飞宇的小说渗透着哲辩的思想,在字里行间让你有思考的空间,《林红的假日》中的林红似乎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睁大眼睛睡觉》中的“我”也是在寻找一种归宿。本书为“名家三连发”之一种,收录毕飞宇小说《睁大眼睛睡觉》、《林红的假日》和《青衣》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