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09 《雨天的棉花糖》:不期而遇的第三人称单数
这时的天已是深秋,淅淅沥沥的节奏已成为过去,雨止转晴是另一种叙事可能,起于雨天的阅读戛然而止,那“雨天的棉花糖”便留下一些缠绵,留下一些哀怨,灰色的封面让人有些压抑,我说过这个意象让我想到一些融化的东西,但其实并不是这样一种心情的释放,缠绵,或者哀怨,都在消逝的时间里寻找表达的终点。“雨天的棉花糖”,是一个抒情的意象,出处却是一首外国诗,尼基·乔万里《雨天的棉花糖》里说:
如果我不能做
我想做的事情
那么我的工作就是
不做我不愿做的
事情
这不是同一回事
但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
事情
……
是和非构筑的循环反复其实造成了阅读的一些困难,甚至如文字游戏一般轻易设置了悖论,“想要做”和“不愿做”、“正在做”和“不能做”的悖反宛如雨天和晴天,男人和女人一样,纠缠着,却也矛盾着。毕飞宇似乎更喜欢一些形而上的象征,“我没有选择该死的物理学。我对形而下没有兴趣。我选择了历史。”就像这句话表达的意思一样,物理的现实性和可触摸性是一种形而下的存在,而历史却成为现实之外,甚至是头脑中的一种形而上存在。选择历史,仿佛正是一种“想做”的事,但是一旦进入了历史,又不得不寻找机会逃离,在这个二律背反的命题面前,悲剧往往在不可选择中发生,比如《叙事》中“我的父亲”,《雨天的棉花糖》中的红豆。
对历史的较劲贯穿在《叙事》中,“历史在酒里,和酒一样寂寞。”、“历史是即兴的,不是计划的。”、“历史被下等人的观察与叙述弄得光彩夺目,而历史本身则异样寻常。”、“历史会在男人的性经历中惊奇地复生。”、“历史就是家族对祖上的忏悔。”、“真正的史书往往漏洞百出,如历史本身那样残缺不全。”……如此等等,这是一个特殊时代、特殊人物产生的悲剧,关于民族和国家,关于政治和生存,却最终变成个人的恩怨,“民族和国家绝对不是大概念,它有时能具体到个人情感的最细微部。”于是,历史在极其偶然中成为不可逃避的命运,我的奶奶婉怡被日本人坂本六郎强奸,在身体的屈辱之后,应该是民族或者国家的耻辱,但是这却是一个更大的悖论,奶奶婉怡反而在坂本六郎的一次次肉体交合中产生了某种快感,“这种感受使她无比羞耻却又不可遏止。”而更大的问题是,这样的民族受辱事件却产生了后代的繁衍,“这样的大屈辱产生了父亲,产生了我。”父亲的身份变得特殊,他必须要面对这样的耻辱,而他所要做的就是远离这样的身份,远离民族产生的耻辱,不和在上海的奶奶相见,“这个世界上没有上海”成为最后的口号,而他对于政治上的追求似乎在抹平个人历史带来的伤痛。
但事实上,政治追求是另一种更广意义上的耻辱,右派的帽子让他抬不起头。其实,身体的耻辱只是毕飞宇在小说中找到的一个表象,日本人、强奸、民族,这些和历史有关的词汇,在更深意义上却是对生存悖论的思考,而不管是在《叙述》,还是《雨天的棉花糖》,甚而在《大热天》、《生活边缘》、《好的故事》这三篇收录在这本集子里的小说中,也有着对身体之痛的诘问,而几乎都涉及一个主题: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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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雨天的棉花糖》中,红豆也存在父权的迷失这样的形而上困惑,这里涉及一个性别的不可更改性,所以对于红豆来说,身体的不可选择是真正的悲剧所在,“红豆的苦闷绝对不是男孩的骄傲受到了伤害的那种,恰恰相反,红豆非常喜欢或者说非常希望做一个干净的女孩,安安稳稳娇娇羞羞地长成姑娘。他拒绝了他的父亲为他特制的木制手枪、弹弓,以及一切具有原始意味的进攻性武器。”所以红豆成了少女,成了拉二胡的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这种身份和性别的错位使红豆找不到真正的自己,而父亲无疑是红豆身上的一种痛,“红豆的父亲在红豆的任何叙述中都是第三人称单数,第三人称单数是哲学的,正如第二人称单数是抒情的一样。”这也是一种不可逃避的“形而上”,红豆无法在父权的统治中寻找自我,对于他来说,颠覆的唯一办法就是和生命作对:
生命是讨价还价不得的,无法交换与更改。说到底生命绝对不可能顺应某种旨意降临你。生命是你的,但你到底拥有怎样的生命却又由不得你。生命最初的意义或许只是一个极其被动的无奈,一个你无法预约、不可挽留、同时也不能回避与驱走的不期而遇,你只要是你了,你就只能是你,就一辈子被”你“所钳制、所圈定、所追捕。交换或更改的方式只有一个:死亡。
生命是“不能回避与驱走的不期而遇”,是偶然,却也是必然,所以在父权面前,红豆参了军期望在战争中实现颠覆,死亡或者其他;和曹美琴睡觉,让自己的身体体验另“一场惨痛的战争”。“战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男女做爱,以惊心动魄开始,以身心俱空收场。”这是红豆的命运之劫,对于她来说,其实都是徒劳,父权的迷失就像一个圈套,套住了就再也拿不掉了。“孩子是性冲动的排泄物。”而这句话又把生命的悲悯活活表现出来。
“我有我的伟大计划,我要去读历史。”父亲大骂我糊涂,父亲说物理学才是你应当关注的现实。而红豆也一样,红豆萌发了走进音乐学院的美梦,父亲则希望他能够进入军事学院。在生命的秩序面前,在父权的压抑面前,所有改变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却在一次次的努力中获得了另外的意义,比如用“寤生”代替难产,雅芝代替麻大妈,夏放代替王霞芳,这些符号的代替“不同凡响,意味隽永”,而我也把自己的降生弄得诗情画意:“我的落草是在凌晨。在纯粹的雪白和纯粹的碧蓝之间,初升的太阳鲜嫩柔媚。”这样的颠覆其实是用形而上对抗形而上,用意义消解意义。而在《生活边缘》里,哑巴女孩小铃铛剪断了刚出生弟弟的小鸡鸡,与其说是哑巴女孩在无声的控诉之后对男性身体的戕害,不如说是对父权的阉割。
“夏夜的小雨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伤调子,像短暂的偷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天晴了,阅读完毕,一切也都改变了,而形而上的“雨天的棉花糖”在毕飞宇对生命本体的不断放逐中,散发出另外的味道,在“第三人称单数”的哲学世界里,我们其实只剩下我们活着的身体,并且在无可奈何的生命秩序中“终于看清了你的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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